這即墨,這寂寞。
陸靜虛瞅著那些人,始終沒聽出他們在叫囂什麼,也沒看出被包圍的是什麼。不過一會兒,十來名佩著劍的修士急匆匆趕來,明顯是當地仙家何氏。
陸靜虛的碧綠白裳實在太過醒目,十多人見了他,連忙上前招呼,為首那男人抱拳道:「道長。」
雖說他們大致猜出這身碧綠白裳是陸家二公子,但未確認前也不敢隨意稱呼。
陸靜虛不打算隱瞞身分,遂拱手道:「在下陸靜虛,於荊楚一帶巧遇尊府之人,聽聞此地近年妖邪頻出,過來看看。」
他們果真沒猜錯了。十來人齊齊作揖,為首那人道:「見過陸公子!多謝陸公子仁義!我等乃是駐地仙家,何氏之人,有勞公子了。」
陸靜虛搖搖頭,瞅向淵藪處,道:「不知眾人所為何事?可消在下相助?」
為首那人抬面,神色倉皇,說雖然這兩年邪祟作亂較從前頻發,可今年開始更是令人匪夷所思,而這正是眾人圍著那東西所致!
說今年正月,有妖在牆外徘徊,何家出動人手,重傷其妖,最後逃了,不遠處發現一名昏厥的稚兒,他們帶回本家照顧兩日,醒了之後就一直吵著要見小花哥哥,他們也不知小花哥哥為何人,讓那稚兒再多說一些,卻不樂意,也不願待在何家。
那稚兒離開之後,就在城裡城外徘徊,然後妖物就多了起來,都是從遠處過來的,大家都說是被那孩子吸引來的。何家主找上那男孩,強行探了一探,發現他身上帶有妖氣,懷疑是妖人之子,雖不確定,但又有人目睹那孩子與附近小妖廝混一塊,紛紛篤定如此。
可那孩子也沒犯事,何家向來崇敬蓬萊雲門、華山陸氏,自是不會濫殺無辜,更不會驅逐一個孩子,只能加派人手巡邏,幸虧外邊那些妖物雖然會進城搗亂,卻沒造成傷亡。不過,何家的作派是一回事,妖物搗亂害得民家損失,又是另一回事了,若是拖得再久些,怕是官府要出面了。
聽到「小花哥哥」的時候,陸寧眼角抽了一下,立即自請要看看那孩子。一眾何家人那是樂意至極的,連忙維持住現場,勸退民眾。
陸靜虛總算見到了,一個孩子蹲坐於地,雙手抱頭,瑟瑟發顫。那個樣子,這些日子他看了很多。
何家人正要圍過去,陸靜虛立即道:「冒昧了,不知可否將這孩子交給在下處置?」
一眾何家人訝然,面面相覷,思了一思,沒覺不妥,便同意了。陸靜虛走到那孩子身邊,什麼也沒說,也沒等他看過來,一把拉起他的胳膊就拖走了。
十來名修士看得目瞪口呆,聽著稚嫩的驚叫漸行漸遠,又是面面相覷。陸家小公子是這般粗魯之人嗎?他們都沒聽那孩子受委屈時叫喊過。
陸靜虛一路將人拖到城外才鬆手,那孩子嚇得跌坐於地,正打算開罵壯膽,一見到那凜然的面容,一瞬間怒意懼意全消,驚呼道:「木人偶!」
陸靜虛當即皺眉:「什麼東西?」
那孩子爬了起來,滿面驚喜,他先問了陸靜虛背後的東西是不是琴,得了肯定答案後,他掏出一塊人形木頭,舉之展示,道:「雲梅冠,碧春如雲裳,懷幽琴,大哥哥,我認得你!你就是這個木人偶!」
陸靜虛眉頭又擰緊了幾分,他上前接過木偶,仔細打量一番,不過一個人形,無冠無衣無琴的,叫他困惑至極,道:「像嗎?你如何認得我?」
居然連雲梅冠和懷幽琴的名兒都知曉。
「像啊!」孩子重重點頭,喜笑顏開:「小花哥哥經常說起,我也愛聽,阿情師姐也說過,帶她離開風家的哥哥,是、是……是小陸哥哥!」
「小……陸?」陸靜虛顯然被這稱呼驚到了,但他很快緩過神,「你是誰?和聶芳什麼關係?」
既然還認識風情,甚至喊其師姐,莫不是也生活在化神谷?可這是哪來的孩子?怎麼還有孩子?
孩子雖然欣喜又心急,但仍是拍了拍身上的塵灰,乖巧地作揖,慢慢說道:「小陸哥哥好,我叫司堯,下個月初就滿十一歲了,前年我被楊茉師父帶回化神谷,和小花哥哥一起生活,直到去年十一月,大白哥哥被璃光劍尊誤殺,小花哥哥為了我和阿情師姐的安危,把我們送去了無舟鎮,原本寄宿在江家醫館,但年末有一隻妖闖進鎮裡,說我才是妖怪,害得、害得醫館被毀,阿情師姐掩護我逃跑,我跑出鎮子之後,被那隻妖抓到了,一直說我身上有妖王的味道,要用我吸引小妖,牠就能吃妖療傷。」
他放下手,抽了抽鼻子,繼續道:「今年年初我就被帶到這附近,結果那隻妖被何家的哥哥姐姐們打傷逃走了,我不敢待在何家,我怕會害了他們,我想回去找小花哥哥,但不知道該怎麼去,也不能把小花哥哥的事說出來。小陸哥哥,你就是小花哥哥的某同窗吧?他總說有個人很厲害,什麼都是第一名,看起來很霸道但其實很溫柔,長得還很好看,讓我好好好崇拜,甚至做了一首很好聽的曲子,不過他都不告訴我曲子是什麼名兒。然後啊,我有請小花哥哥畫出來,結果畫了一顆黑乎乎的饅頭,害我好幾天都不想吃饅頭。」
陸靜虛啞然,還有些訕訕,真不知道那人都跟孩子胡說了什麼。而且同窗就同窗,某什麼某?不過,畫技居然毫無長進,雕刻的手藝卻是不差,倒也挺有趣的。
司堯歪了歪頭,發現小陸哥哥完全沒在看他,索性湊至跟前,仰起面門眨著純真的雙眼,道:「小陸哥哥,你可以帶我回化神谷嗎?」
陸靜虛回過神來,將木人偶遞了出去,道:「既然出來了,為何還要回去?」
司堯接過木偶,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,道:「我想跟小花哥哥道歉,江叔叔他們好心收留我,我卻害了他們,還有阿情師姐,我把她弄丟了,都是我不好。還要跟小花哥哥說,外面……真的沒有比較安全,我不怕劍尊的,我還會保護小花哥哥!」
他眼簾低垂,語氣卻是義憤填膺。
陸靜虛在心中嘆氣,想來此事三言兩語道不完,便提議道:「你先隨我進城,把身子清理乾淨,也很多天沒吃飯了吧?」
「可、可以嗎?但我好像會吸引妖物,我不想給大家添麻煩了。」司堯愣了愣,眼神中透露出滿滿期待,卻又在極力抑制。
陸靜虛沒想到這孩子如此矜持有禮,居然沒有學壞了,他拉起孩子的手,向著城裡行去,道:「我叫陸靜虛,華山陸氏宗主的弟弟,修為金丹末期,得道號疏影君,在外兩年半載,除祟上百,妖物不會近你,若有不識好歹者,就地殺之。我不會辜負你小花哥哥的稱讚。」
這估計是他兩年多來說得最多一次話了。
司堯睜著眼、張著嘴,感受著那隻大手傳來的熱度,眼裡滿是敬佩。
太帥氣了!小花哥哥沒騙他!
*
陸靜虛將那孩子帶進了城裡,也不顧路人眼光,一身正義凜然地開了一間房,叫了好些小菜,又買了一件新衣裳。
就憑他華山陸氏的派頭,眾人就算避諱司堯,也不敢說什麼,只當是陸家道君收了那妖人之子。
司堯先將身子擦乾淨後換好了衣裳,乖巧地坐在桌邊,許久未見這般伙食,心花怒放淌著津涎,卻不敢動作。
陸靜虛瞅他如此,便道:「吃吧,吃不夠再叫便是。」
司堯的歡喜溢於言表,他拱手抱拳,先謝了聲小陸哥哥,這才動手拾箸,狼吞虎嚥,也不知餓了多久。
陸靜虛見他那般吃相,不禁心中莞爾,敢情還是有學壞的地方。
等司堯吃飽喝足了,陸靜虛讓他把在化神谷的事兒簡短說了──簡短得只說了聶芳的事。
司堯邊想邊說,沒說得多詳細,因為很多事他也不知道,小花哥哥通常只會主動和妖王大人跟師父聊天,不然就是關在屋裡煉化劍尊,然後等大白哥哥來了也聽不大明白他們在說什麼,但小花哥哥對他和阿情師姐都很好,最擅長逗笑他們了,但不知道為什麼楊茉師父一次都沒笑過,他就覺得小花哥哥說話很有趣。
司堯發現自己扯得遠了,馬上打住了話頭,又隨便說了些不知道重不重要的事兒。
陸靜虛聽畢,心中略有慨歎,不勝唏噓。果然稚兒知道的不會太多,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,畢竟也才生活了一載,不知那人心裡都在想些什麼。但他感覺司堯有意在避開什麼,從最初只向人道「小花哥哥」,絲毫不提化神谷與聶芳之名就可知,這孩子確實聰慧。他也慶幸這即墨鮮少世家之人到來,若是其他同窗聽了「小花哥哥」,怕是更加麻煩。
陸靜虛試探問小花哥哥沒在煉化劍尊時都在做什麼,司堯只是避重就輕地說吃飯睡覺玩紙偶,又問妖王和女妖他們平常都在做什麼,司堯也只是回答玩耍和打雜,再問起楊茉與風情,司堯甚至忘了師姐姓氏為風,然後說都在學習或是進山採藥。至於劍尊更是沒有好說的,畢竟小花哥哥不讓孩子們靠近。
陸靜虛細細思索,想來化神谷應該是沒別人了,而他聽司堯之言,那人似乎一點兒也不孤單。
之後他又問司堯身上為何會有妖氣,司堯對此倒是供認不諱,說自己是妖人之子,娘親死了,生父是妖不知何在,是他娘親讓他去化神谷找妖師聶成華的。
沉默片刻,司堯啜茶一口,道:「小陸哥哥,你帶我去化神谷好不好?我要去找小花哥哥,我要保護他!」
陸靜虛不明白,這孩子為何能理直氣壯說自己要保護那人?那分明是連他都做不到的事,更何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?但這是不是在說,他甚至不如一個孩子?
陸靜虛的心揪了一下,思緒沉了下去,道:「你保護不了他,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,不然你也不會被送出來了。」
這話是事實,卻很殘忍,他確實有點小小的報復心態,這不可否認。
不過司堯倒是神色平靜,只露出些微失落,他道:「小陸哥哥,如果我跟著你,是不是會給你添麻煩?」
陸靜虛有些驚訝,靜默片晌,道:「確實不便,你並非常人,又為稚子,我四處除祟,危機四伏,並無暇心照看你。」
司堯癟了癟嘴,頹喪道:「小陸哥哥,那我不求你了。那能告訴我要怎麼才能變得像你一樣厲害嗎?小花哥哥總是誇你,我也想變得很厲害,被小花哥哥誇獎,我在化神谷的時候老是在哭,小花哥哥都叫我愛哭包子,我答應他不會哭了,所以我一定要變得很強,這樣就不會被欺負了,也不會讓小花哥哥被欺負,還有娘親……都怪我太爛了。」
把人當包子這點也沒有變。
陸靜虛淺淺一嘆,道:「燈火闌珊處。」
司堯困惑:「什麼燈火闌珊處?」
陸靜虛眼簾垂了一垂,眉目間添上幾分沉凝,道:「華山陸氏,燈火闌珊處。我只能帶你去那兒,倘若你有心修道,我能封住你的妖力,你能與正常人一般,不過……」
司堯心中燃起一股希望,急道:「不過什麼?」
陸寧淺淺嘆道:「不過也會封住你的記憶,你連自己的名字都會忘了。」
司堯詫然不語。他多渴望像個普通人,若他非妖人之子,娘親也不會受那般對待,但倘若他非妖人之子,也不會遇見小花哥哥了。但他如果是個普通人,他或許也會修道,或許也會入了華山陸氏的門,也許,能不讓小花哥哥被關在化神谷。
才不,那時的他都不到七歲,能做什麼?他忽然想到,他和小花哥哥約好了會回去的,那他是不是要努力修練,變得很厲害很厲害,再見面時就能驕傲地說自己能保護小花哥哥,這樣就不會再趕他走了?
而再過幾日,就是他的十一歲生辰了,小陸哥哥的出現,無疑是最好的生辰禮物。
司堯堪堪醒悟,毅然道:「小陸哥哥,請你幫幫我!十月初四是我的生辰,我想向你討一份禮物,我需要力量,是能理直氣壯展現在世人面前的力量,而不是眾人唾棄、遭致災難的妖力!」
他知道小花哥哥從前也是正道修士,都是被妖氣害了,通往正道的大門就在他眼前,他沒理由不接受的。他能感覺得出來,小花哥哥有多嚮往過去生活在陽光下的日子。
陸靜虛眼目先緊後鬆,老實說,他以為司堯不會答應的,那可是會忘卻一切,忘記自己的身分,忘記自己的目的,可他又想起那人的恣意妄為,總是選擇了他想都沒想過的事。措手不及。
即便墮入邪道也要力量。即便忘卻一切也要力量。是什麼讓他們這般義無反顧?
曾經的陸靜虛並不理解,如今的他卻深刻明白,他在閉關時也是這麼想的,為了保護,所以需要力量,可他不知道自己有了力量後,還有可以保護的人嗎?
他很快又想到自家兄長說的,去守護這個犧牲他人換來的錦繡河山,是了,他之所以離開,就是為了不讓世間肆無忌憚地將邪祟作亂,通通扣到那人頭上。
時間一長,事情一多,他都差點忘了,尋找在水一方只能算作順道。
他深受一個將滿十一歲的孩子的義無反顧感染。
「好。」
*
在事情定下後,司堯提出一個小小的請求,他說想聽小花哥哥經常說的那首曲子,可他怎麼聽怎麼怪,但他也看不懂譜子,所以想聽聽看正確的。
陸靜虛不好拒絕,在心裡默默數落了某人有了譜子還是不行,便取琴彈奏,司堯震驚不已,連連拍手叫好。
司堯不怎麼抱期望地問了曲子的名兒,陸靜虛卻不小心說出來了,但他並未慌張,反正之後司堯也會忘記。
等休息一夜後,陸靜虛帶著司堯返回燈火闌珊處,頭一回踩在劍上飛行的司堯高興得確實是飛上了天。
因為怕司堯的身子撐不住,所以破天荒花了三日才到家。
在燈火闌珊處的陸玄機聽到門生來報,說疏影君帶了一個男娃娃回來,他驚得手中的墨寶都掉了。
在將二人招來後,陸玄機聽畢來龍去脈,又見司堯謙恭有禮,實在喜歡,對此事也非常支持,還調侃自家弟弟有個這麼大的私生子了,司堯馬上歪著頭一臉困惑,說道:「霜晚君哥哥,師父帶我回化神谷的時候,小花哥哥也說我是師父的私生子,可是我和師父、和小陸哥哥長得都不像啊?」
陸玄機笑得說不出話來。
之後在陸玄機的護法下,陸靜虛強行壓住了司堯的妖力。在那之前,司堯給自己寫了一封信,上頭就一句話:聽疏影君的話。
他睡了整整三日,再醒來時就失憶了。
醒來後的司堯異常冷靜,陸靜虛給了他一個名字:陸尋,字忘瑤。
司堯知道那句「聽疏影君的話」是自己寫的,他也不知為何,竟欣然接受陸靜虛所說的一切。
之後陸靜虛帶孩子來到宗主書房前,陸玄機將人請入,確認司堯無事,便喊來了何簡,讓其帶稚子換身衣裳,安排其他,以親眷子弟待之,不可多問,有人問起亦不必回答,讓他好生照料。
何簡雖是滿心困惑,但自是不敢多問,幸好司堯乖巧,特別配合,而且沒把禮節給忘了,讓何簡很快就心花怒放。
陸玄機瞧出自家弟弟神色間帶有擔憂,便笑道:「靜虛放心,我會安排敬雅照顧他的,他倆正好年紀相仿。不過,你沒事便多回來看看他吧。說起來,他體內有你的真氣與靈力,指不定稍加鍛鍊,便能超越敬雅。」
陸靜虛是不知道能與不能,只是作揖道:「有勞兄長。」
陸玄機笑意添上幾分無奈,誰讓自家弟弟使終沒答好與不好。
陸靜虛難得多住上了兩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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