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到燈火闌珊處的第十天,外家少年們煞是期待,因為是新酒釀成之日,卻也隱約覺得,陸玄機是故意拖到今日,才說有餘暇帶他們去看日月劍匣的。
午膳過後,陸玄機領著自家弟弟,與外姓四名少年來到燈火闌珊處上層,法器庫地處僻遠,周圍空無一屋,外頭無人把守,甚至都沒有上鎖。
陸玄機推開法器庫大門,其內簡樸異常,雙側擺架層層,無數或大或小的箱匣,他說,有些是空的。而正門對去,一座及腰的平臺,上置一巨大的長形木箱,神似棺材,不過箱面上刻滿了真言白紋。
陸玄機行將過去,輕鬆將箱蓋推落,喊了弟弟們過去。
外家四人心內激動不已,抑住情緒,堪堪行去,圍在陸玄機身邊。四人定睛,齊齊震驚,靜默片刻,聶成華先回過神,訕訕道:「好……好普通。」
雖是說得直白了些,卻特別精闢。
箱中一巨型劍匣靜靜躺在那兒,通體黑亮,不過面上畫有陸家家紋,頭尾有流水鹿耳紋的外飾,其餘再無更多,甚至比外箱還要樸素。
藍浩清一怔,道:「可這劍匣……似乎與尋常劍匣不同?該怎麼說,特別……特別大?因為是法器嗎?我只見過尋常藏劍的劍匣,沒見過賜靈用的法器。」
白雲賀尋思片刻,解惑道:「不是的,浩清兄,尋常劍匣與賜靈法器,在外觀上只有面飾不同,賜靈劍匣通常會有真言,或文或圖,大小沒區別的。瞅日月劍匣這大小,能放兩把劍了吧?」
陸玄機笑道:「所言無誤,日月劍匣確實能置雙劍。作為賜靈法器,雖亦能單劍,但多用於雙劍。逸塵、逸情的仙劍,便是同入此劍匣的。」
聶成華訝然:「原來如此!我一直以為雙劍是先後賜靈的,沒想到是一起的!那一次造雙劍,會比造單劍厲害嗎?」
陸玄機答道:「論理來說是的,雙劍靈力互助互長。對了,聶公子的無一劍,也是出自日月劍匣,逸塵、逸情可有告知?」
其實他知道那兩人沒說過的,而且是故意不說的。
藍家二人俱是震驚,藍浩清道:「可我的浩然劍晚於無一劍!那無一劍是與何劍同成的?」
站在後面的陸靜虛默默撇去了視線。
陸玄機深深一笑,道:「聶公子的無一劍,是與靜虛的疏影劍同成的,連鑄造也是一起的。當年逸塵託我,恰逢靜虛練成真丹,便合意如此了,只是藍家到了十五歲才能得靈劍,靜虛倒是御著疏影劍去雲門求學。」
四名少年齊齊詫然,朝身後那端莊雅正的身姿看去,看不到表情,一看就是在逃避這個話題。聶成華怔怔道:「疏影……竟是與疏影……」
他這才知,與陸靜虛的孽緣竟從鑄劍時便開始了!這莫非就是當初在滄雲城,陸靜虛見他的眼神,熾烈如見殺親仇人的緣故吧!
聶成華又愣愣道:「幸虧當初沒起『暗香』這名字,恐怕這可惡的無一劍早給自己起好了名字,難怪起什麼都不待見……」
陸玄機失笑道:「暗香疏影,妙哉。」
妙個大頭!聶成華才不依。
藍浩清神色異常難看,這對他來說有些打擊了,倘若他再早半年修成真丹,那藍家是不是能有兩對日月劍匣所賜的雙劍了?什麼狗屁緣分?
之後,陸玄機將日月劍匣掀開,兩個劍形凹槽顛倒放置,如太極那般。白陌桑忽然憶起,道:「說起來,雙劍屬性一陰一陽沒錯吧?道陵君的逐日劍明顯為陽,孝玄君的流月劍為陰。那聶兄跟陸公子的……」
聶成華沉著臉看他,哪壺不開提哪壺!
「聶公子體質為陰,無一劍也為陰,倒是毫無懸念。」陸玄機那是一個有問必答。
藍浩清愕然,雖說這事他是知道的,但這下又被狠狠提醒了。聶成華崩潰大叫:「不啊!為什麼啊!不該是這樣的啊!啊啊啊!」
白陌桑發現是自己說錯話了,可為時已晚,只好將錯就錯,一路錯到底了。他乾笑道:「……聽說雙劍在一起會變得特別厲害!」
藍浩清與白雲賀心照不宣,閃過一個「會吵得特別厲害」的念頭,齊齊忍俊不禁。
聶成華叫得更是聲嘶力竭,摀著耳朵跑出了法器庫,眾人以為他會亂跑,還打算去追,卻發現那哀號就在法器庫外源源不斷、抑揚頓挫。藍浩清與白雲賀齊齊望向大門,定了一定,雙雙大笑。
陸靜虛回身看著敞開的大門,並不見人影。雖說他本來也不同意造雙劍,正如聶成華所言「不該是這樣的」,可他也沒嚴正拒絕過,不過如今見聶成華那副反應,便有些後悔當初沒堅定拒絕了。
因為聶成華逃了,日月劍匣也看完了,陸玄機便將其歸位,領著弟弟們離開,眾人發現聶成華蹲在屋外,像隻流落的小狗,也不嚎了。
白陌桑心中有愧,來到小狗跟前,向其伸出手,道:「聶兄,咱們走吧,你不是很期待喝酒嗎?」
聶成華聞言,委屈巴巴地抬頭了,白陌桑衝著他笑,他轉了轉眼珠子,忽然一把抓住白陌桑的手,起身的同時將兩手高舉,道:「喝酒!喝酒!誰也別攔我!」
被如此一拉拽,換白陌桑一臉委屈了。
之後,陸玄機先行離開,說要去取酒,陸靜虛帶外家四人回到休息處,紛紛入座後,聶成華兩手撐著臉,悶悶道:「玄機大哥該不會只是想擺脫咱們吧?」
藍浩清罵道:「聶成華!莫要信口雌黃,你有什麼不滿,找大哥二哥說去!」
聶成華癟癟嘴道:「還說大師兄二師兄,藍烝你記不記得,在雲門時他倆說會陪你,結果呢,他倆除了出來見客和賣弄,何時出現在你面前了?」
藍浩清當即愕然,有口難言,心中苦澀。
「這不就來了嗎?」
忽然一道中氣十足的男聲傳來,亦伴隨三道腳步聲款款接近。
眾少年們循聲望去,一碧綠白裳、倆鳳尾藍袍,還提著劍,藍浩清馬上又變了臉,欣然道:「大哥二哥!就知道你們不會騙我的!」
這話說得是有些欲蓋彌彰了。
三位兄輩行來,小輩們當即讓了座,可就他仨入座後,氣氛卻異常尷尬,而聶成華始終盯著陸玄機。
被瞅得有些難為情,陸玄機出言問:「聶公子,我臉上可是有什麼?」
聶成華皺著眉瞇著眼,煞有神探之態:「玄機大哥,你臉上該有的都有,但手上……該有的卻沒有。」
白陌桑一個敲掌,道:「聶兄說的是酒吧!咦?雙仙前輩既然來了,那該不會是……沒酒喝了?」
見倆小輩一個委婉,一個實誠,陸玄機笑道:「非也,酒是有的,已經吩咐何簡了,還請稍候。」
藍浩清驚道:「那大哥二哥不是來制止的,而是來……」
「搶酒喝的!」聶成華接話大喊。
藍逸塵對著自家倆小輩一個彈指,聶成華與藍浩清竟雙雙摀住額心哀號,連聲認錯道歉。
白雲賀笑得快趴到桌上去。白陌桑雖沒受害,卻也摸了摸額心,打了個寒顫。
聶成華試圖轉移話題:「大師兄二師兄,這幾日你們都在做什麼?何故還帶著劍?」
藍逸情道:「我與逸塵天天從你們頭上飛過,沒發現嗎?」
一眾少年大驚,藍浩清詫然:「從我們頭上經過?真的假的!還尋思著怎麼都沒見到你們,怎料竟離我們這麼近!」
藍逸塵大笑道:「自己沒發現,可怪不了我們。」
白雲賀愣愣道:「所以兩位前輩都去做什麼了?」
如若這話是聶成華或藍浩清來問,定會被數落一番,久久得不到答案,可白雲賀終歸是外人,雙仙多少還是善良的。
藍逸塵答道:「還能做甚?陸家乃丹藥宗門,那酒香小徑過去,不是酒罈便是丹爐,更多便是釀酒煉丹與製藥的器具、材料,你說能做甚?」
白雲賀恍然,愣愣「哦」了一聲,他心裡想的是,敢情雙仙會跑來陸家煉丹製藥,但藍家的確沒有個像樣的煉丹爐,而逸仙閬苑沒有現成的材料。
不多時,遠方行來一碧綠白裳,一手捧著大大的承盤,上有數只酒樽,一手拎著紅蓋酒罈,藍、白兩家的少年本都打算上前幫忙,卻發現來人神情自若,姿態穩定,便作罷了。
不久前,何簡正好碰上要去取酒的陸玄機,就被吩咐代勞了,當然也喜獲飲酒資格。不過,正當他表面冷靜、實則歡愉地將酒送來時,卻被這裡的氣氛震懾住了。
──異常沉悶!
何簡沒想到,比起初來時,只是少了一名唐公子,氣氛便低迷至此,公子們的情誼果真叫人敬佩。當然是他多慮了,才沒有那般偉大的友誼情懷,藍家倆小只是怕又被隔空攻擊才安靜如斯,白雲賀也怕被奚落所以不主動發話。
何簡將酒罈與承盤盡數置案,聶成華一瞧,數了數酒樽,道:「果然是九杯!」
藍浩清皺眉道:「廢話,喝酒不用酒杯用什麼?而且這叫酒樽,你有沒有點文化涵養?」
聶成華回罵道:「廢話!我當然知道叫酒樽,我是說有九個杯子的九杯!大師兄二師兄果然是來搶酒的!」
他說完就立即摀住額頭,但藍逸塵沒抬手,只是冷笑一聲。
藍浩清不敢說話,卻也默默摀住了額頭,生怕忽然被發難。
就在陸玄機起身,準備開酒,聶成華鬆開額頭,朝倆師兄道:「對了大師兄二師兄,你們怎麼沒告訴我,我的無一劍和陸寧的疏影劍是一起的?」
何簡噗嗤了一聲,被自家二公子瞪了一眼。
「那叫一對。」藍逸塵失笑,「為何要告訴你?聽說你們去看日月劍匣了,定是玄機所言。」
陸玄機和善笑道:「弟弟們問起,我便說了。」
幾名少年在心中喊冤,齊齊將目光落向當時發問的藍浩清身上,他將摀著額頭的手向下滑到眼目上。
「太過分了!」聶成華委屈巴巴,雙手環胸,「私下決定就算了,還不告知我一聲!」
藍逸情道:「說了又如何?不說又如何?說了你便要同靜虛像我與逸塵這般嗎?」
聶成華猛一怔,連連搖頭,道:「不不不!等等,二師兄你說的『這般』是指那般啊?」
藍逸情深沉一笑,道:「自然是雙劍同修了。」
少年中,除了陸靜虛愣住,其餘人皆是噗嗤一聲,包括何簡。藍浩清撤了手,忍俊不禁:「哈哈!話說回來,大哥二哥還沒同我說過其中奧妙,雙劍同修是怎麼修的?」
藍逸塵搖搖頭,故作無奈道:「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,但我告訴你們這些黃毛小兒,想錯了,別把你們那點下流主意兒打到我倆身上。」
陸靜虛心中很是委屈,他才沒想什麼下流之事,反而聽了後才領會過來,更是委屈了。
藍浩清摀著嘴竊竊發笑。白雲賀鬆了一口氣,還以為會聽到什麼驚天動地的大祕密。
白陌桑歪頭道:「道陵君前輩,什麼下流主意兒啊?雙劍同修又是怎麼回事啊?只要那麼做了,就能像你們一樣厲害嗎?」
眾人齊齊看向他這個天真無邪、未經汙染的好孩子。
全場靜默須臾,藍逸塵乾咳一聲,沉吟片刻,道:「雙劍同修嘛,顧名思義,便是修練雙劍靈力。淨身過後,驅劍豎於面門,催內功靈力注於雙劍,雙劍產生共鳴,相互吸引,共享靈力修為,倍數成長,事半功倍。」
聶成華驚了一驚,驀然瞧向陸靜虛,須臾便四目相交,他正色道:「陸寧,你肯定沒有那種想法吧?」
陸靜虛速答:「從未有過。」
聶成華倒抽一氣,吐出時面帶笑意,道:「那就好!」
藍逸情數落道:「阿芳,憑你的修為,怕是只會拖靜虛後腿。」
陸靜虛心中默默同意。
聶成華的笑意瞬間歸無。白雲賀尋思片刻,道:「似乎很方便。敢問道陵君,只有同鑄同成的兩把劍能行此法嗎?還有事前淨身,是兩人一起嗎?」
藍家倆少年噗嗤一聲,齊齊暗忖:白雲賀不知在想什麼下流主意兒!
藍逸塵被問得有些錯愕,他沉默片刻,道:「……淨身不過為了潔身靜心,一起洗分開洗並無區別。」
藍逸情笑著補充:「雲賀,同鑄同成本為一對的雙劍自然最為契合,效果最佳。一般的兩把劍自然也可行之,就算為雙陽或雙陰亦可為之。不過,我想你們是用不上的,要怎麼做便不細說了。」
白雲賀驚疑道:「咦?用不上?為何?」
藍逸情笑面溫和至極,卻又富有老謀深算的意味,道:「他年尋得道侶,身心冥契,陰陽相合,內煉雙修,可比雙劍同修尤其佳妙,亦無諸多限制,五行八字無沖,兩情相悅即可。」
全場靜默良久,少年們無一不驚傻羞臊的。聶成華倒抽長長一氣,驚叫道:「二師兄!你好下流啊!我我我沒想過你是這樣的二師兄!」
藍逸情嘆氣。藍逸塵沉聲道:「黃毛小狗,什麼下流不下流?你就最好永遠別入此流,做一孤寡老狗!」
聶成華又是驚愕,久久不能言。下一個回過神的,竟是白陌桑,他怯怯道:「前輩,要如何知道自己是陰是陽啊?我看藍兄和聶兄都知道,可沒人與我說過我的。」
藍逸塵淡淡答道:「在座僅逸情、阿芳體質為陰,其餘皆屬陽。對了浩清,你雖為盛陽體質,可浩然劍屬陰,所以不好與阿芳雙劍同修。」
藍浩清愕然,這件事他是頭一回聽說,他連忙問:「大哥,我怎沒聽你說過?浩然劍、浩然劍為何會是陰的?莫不是拿錯了?」
雙仙與陸玄機交換眼神,藍逸情道:「浩清,當初請陸家賜靈後便是屬陰,我們也很是意外,但見你使用無礙,便沒在意了。」
藍浩清驚得說不出話來。白陌桑扣著下顎,蹙著眉頭,一臉深思熟慮不得解的樣子,道:「先前聽聶兄說體質為陰,我便很好奇,以前我以為只有女孩子會是陰體,後來知道唐公子與蝶語哥哥也是,但畢竟唐門特殊,所以我也不覺得奇怪了,但真沒想到聶兄也是。」
聶成華悶悶道:「我從前也那般以為,直到……直到師兄與我說了。」
他本想說,直到崑崙山之行。
藍逸塵道:「仙劍,亦有陰陽、五行、八字,與人無關。人之陰陽,亦與男女無關。阿芳、白小公子,是誰教你們的,說吧,我保證不動手。」
聶成華與白陌桑肩頭一顫,不敢言語,前者目光堪堪向藍浩清飄去,後者則向白雲賀而去。藍浩清驚覺,連忙澄清:「聶成華你不要嫁禍給我!我才沒告訴你那些!只有你騙我的份,沒有我騙你的!」
白雲賀倒是冷靜,毅然道:「我想都沒想過,所以我沒說過。」
其實白陌桑那個眼神,只是求助的詢問而已,確實沒有嫁禍的意思。
之後全場陷入了詭異的沉默,陸玄機笑了又笑、笑了又笑,回歸正題。
「來飲酒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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