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日的功夫,白陌桑總算結束了縫補屍身的工作,若無藍氏雙仙與楊茉相幫,他感覺自己十天半個月也完成不了,光是吐就夠他受了。
不過,他並未提出到化神谷見故友的請求,只是寫了張字條,然後好好地與自家堂兄道別。
字條上所書不多,不過二十多字:堂兄意外,勿過責己,有勞聶兄,白家已允,我亦協助,莫掛念,祝安好。
其實他是想親自去見人的,但他知道化神谷很危險,他不想讓雙仙前輩為難,也不想讓故友難受。
他站在崑崙山麒麟堂前,看著雙仙抱著自家堂兄遙遙遠去,下次再見,當是復甦之時,在那之前,他必須守好堂兄的家,最大的難關,卻是堂兄的心上人。
他也不知唐家是否會同意,畢竟他仍是安家人,仍是南良唐門的附庸,不過,以他對唐蝶語和唐言軒的瞭解,似乎也沒理由阻止他。那他又能在白帝城立足嗎?他真能讓白家人信服嗎?
他不知道。而他深知有些事並非努力就能做成的,就算跟著自家堂兄一年中斷斷續續的學習,也只是杯水車薪,而且學習時的順利,也不過是看在堂兄的面子上,與匠人、商人、百姓甚至是官府的周旋,堂兄總是告訴他:氣勢不能輸。可他偏偏最沒有的便是氣勢。
……好慘。
之後,白陌桑在雙仙的護送下,很順利回了江陵白帝城,白家門生與匠人也對他甚是恭謹,可誰知是不是看在藍氏雙仙的面子上?
接下來的日子,他很努力不去在意那些異樣的眼光,也很快能面不改色說自家堂兄正在閉關,而過年時,這是他第一次沒能去唐門春祭,也是他頭一回知道白家的春節是如何過的。雖然在他離開白家前也經歷過,可是年紀太小了完全不記得。
他還是收到了唐門的邀請,也不算是邀請他的,因為上頭寫著「白家宗主」,他就知道唐言軒定然還不知曉發生何事,因為他認出那是唐言軒的手筆,而他白陌桑無法出席的理由也屬事實:白帝城過年。
春節雖然忙得要死,但好在家中長老都很關照他,唯獨一事讓他頭疼,是真的頭疼,因為喝了太多酒。
沒想到之前楊茉給的防嘔藥居然還派上用場了。
待正月過去,白陌桑收到一封信,驚得他像把這三個月的恐慌悉數濃縮,一次爆發出來。他在書房裡大叫,惹來了不少門生關心,可他並未鎮定,而是拉開房門,衝著外面喊道:「二月十四,唐公子要來拜訪!」
外頭十數名門生聞之亦是驚恐紛紛,七嘴八舌說著「唐公子居然要來」、「唐公子怎如此突然」諸如此類。
只剩十日左右能夠準備,那封信其實是唐蝶語所書:二月十四,舍弟已知情,前去白帝城拜會故人,通知倉促,還望見諒,有勞關照。唐蝶語字。
也不知那故人指的何人,但表明了唐言軒知道白雲賀身死一事,怕不是來興師問罪的。
白陌桑命人在當日準備唐言軒好口的吃食與小點,他將菜色與糕點名兒倒背如流,整個白家也如臨大敵,似在備戰。
很快到了二月十三,白陌桑輾轉難眠,他心裡實在難受,他知唐言軒總有一天會來白帝城的,因為欲見之人,正在遠方。
天很快亮了,巳時至,白陌桑早在大堂等候,聽得門生來報說唐公子來了,他便急急起身,快步前去迎接。
唐言軒來了,穿著自家斗篷,紫紗半遮面,右鬢邊上別著紫珠白蓮的髮釵。
白陌桑有些意外,唐言軒身後竟真的只跟著三個人,唐蒙、唐春、唐夏,唐蒙手上還有一只食盒。
穿著斗篷的唐言軒看起來更加嬌小了,他面色白皙,有些憔悴與疲憊,一臉淡漠,右眼角的硃砂痣似有幾分黯淡,他堪堪步上,於五步前止,意外慎重地作揖道:「見過白家代宗主,叨擾了。」
好怪的稱呼!白陌桑嚇得臉都白了,雖說他的確是代宗主,可外頭的人和白家人都還是喊他小公子,但這不是重點,重點他接受不了這樣的唐言軒!
他就這樣驚得招呼都沒打,然後就被門生打了,背上一個重擊讓他猛然醒神,還未開口,唐言軒便擠了擠眉眼,道:「白陌桑,你是見鬼了?」
這稱呼才對!白陌桑尷尬笑道:「唐公子!歡迎!」
唐言軒眉目間閃過一抹憂愁,隨後翻了個白眼,道:「你反應也太慢了。我餓了,沒吃早膳就來了。」
白陌桑猛一頓,連忙請道:「啊啊啊!想過唐公子還沒用膳,都準備好了,快快請進!」
其實他從未想過,自己竟會招待唐言軒。
白陌桑領著他們到大堂,吩咐一聲,伙食很快送來,白陌桑於主位坐立難安,面上雖是掛著笑容,卻明顯是僵硬的勉強。
已褪去斗篷的唐言軒低頭瞅著膳食,他在想,自己眼下吃的,與白雲賀平時吃的一樣不?
白陌桑訕訕笑道:「唐公子,請用。」
唐言軒抬面看他,這白陌桑好似憔悴了幾分,不過還是一樣憨傻。他點點頭,眼神示意對面三人。
唐蒙煞是尷尬,雖說也不是頭一回來白帝城了,這可與他不自在並無直接關聯,他可沒法像春夏二人悠悠哉哉的。
唐言軒拾箸細食,特別秀氣。白陌桑瞅著他吃飯也不對,只能捧起杯盞啜茶,一直喝茶也不對,他又放下盞子,目光實在不知該落向何處。
唐言軒眼尾見他那般慌亂,仍是悠悠捧著飯碗,淡淡道:「白陌桑,你有什麼想說的便說,反正我聽著。」
竟是讓他自己說,而非詢問嗎?白陌桑劈然一僵,訕訕瞧去,道:「呃,其實也沒什麼想說。啊不是,是很多想說的,可不知從何說起。倒是唐公子想問什麼,我都會答的!」
唐言軒動作一止,碗箸垂了一些,他直直看去,眉目間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愁鬱,道:「是嗎?」
白陌桑點頭如搗蒜,心中卻有股自己又說錯話的倉皇。唐言軒目光一閃,落在了碗內,箸子翻起米食,又起又落,他淡淡道:「那你告訴我,白雲賀去化神谷前,你是不是在白家?」
白陌桑猛一怔,心裡登時七上八下的,他努力抑住倉皇,點點頭道:「對、對的。我若得空,在雲賀哥哥去化神谷前後,都會來的。」
他已經做好準備了,就等著唐言軒問,問他堂兄都說了什麼遺言!
結果,天不從人願。
唐言軒沒問,只是點點頭說了一聲「喔」。
喔?就喔?就是喔。
白陌桑垮了臉垮了肩膀,難以置信,唐言軒竟然沒問,竟然能不問。這還是他認識的唐言軒嗎?
就算、就算他眼下是白家代宗主,但這會影響唐言軒對他的態度嗎?不會的吧?唐言軒還喊他全名,就代表壓根沒尊敬過他。方才那聲「白家代宗主」也只是擺擺樣子罷了!
他腦兒裡忽然閃過一念,該不會……唐言軒是害怕了?
唐言軒體內已經不是膽小的蠶王,而是勇猛的王娘了。真的是因為害怕嗎?他不敢問。
他一直認為唐言軒很勇敢的,說不明白為什麼,但在他眼裡看來的確是的。
白陌桑問了唐言軒會待幾日,得了個「一日」的回答。白陌桑驚呆了,唐蒙補充了一句「明早就離開」,白陌桑又更驚訝了。
他急急道:「難得來一趟白帝城,不多待幾日嗎?春祭也過了,眼下的唐門應該、應該沒什麼事吧?」
更何況唐門還有蝶語哥哥在呢!
唐言軒放下碗箸,也沒瞅過去,淡淡道:「我帶了情花酥過來,我做的。你不許偷吃。」
白陌桑愕然,沒明白過來,忽然說這個幹嘛?他為何要偷吃?不,難道他不能吃嗎?
呆滯了好一會兒,白陌桑堪堪醒神,這才理解過來。原來、原來有這麼深的含意!
「……我知道了。」
他淺淺一嘆,看唐言軒重新捧碗拾箸,不敢多說什麼。
唐言軒親手做了情花酥,他不能吃,因為不是做給他吃的。然而唐言軒為的那個人不知何時才能回來,自始至終唐言軒來這白帝城都只為了一個人,不論是為慶那人的弱冠,或是此時,既然見不到那個人,又有什麼好多留的?
白陌桑深深明白,他只是個白家代宗主,跟那個人仍舊不同。
待膳畢了,殘盤收了,唐言軒提出想去白雲賀的房間,白陌桑有些為難,卻也無由拒絕,便領著人去了。
唐蒙與春夏未隨,唐言軒拎著食盒,閒步於白帝城,他瞅著四周,乃初春之景,嫩枝新芽,而各處造物皆是精雕細琢,典雅瑰麗,盡顯手藝,在這白帝城中,爭奇鬥豔的並非百花,而是匠心。此景與他上回來時一般,那也不過兩年前的事,怎麼就物是人非了?
白、唐二人來到一棟處處精雕、白鶴戲蓮的屋前,白陌桑訕訕道:「我來白家後,沒進去過,平時三日會有人進去打掃,昨日也打掃過了。之前雲賀哥哥都不讓我進屋,有次他帶我進去了,才知他不讓我進,是為我著想。」
唐言軒聽畢皺眉,道:「為你著想什麼?他屋子裡頭又沒奇怪的東西。」
確實他比白陌桑更清楚屋裡了。
白陌桑愣了半晌,忽然大駭道:「唐公子,原來雲賀哥哥將你的畫像掛在床頭,是你首肯的嗎?」
唐言軒猛一怔,白陌桑見之,察覺不對勁,很快得出答案。完蛋了!
「你說……」唐言軒不只聲音冷沉,面色亦然,「什、麼?」
白陌桑嚇得臉色鐵青,敢情唐公子不知此事,敢情是他堂兄迎客時將畫像藏起了,這倒合理,能見真人,何消畫像?
唐言軒湊近一步,黑著臉瞪著眼,咧出一抹詭譎的笑,抬手指向屋門,一字一字道:「白陌桑,開門。」
這樣笑起來好可怕!白陌桑繃緊全身,肩頭大顫,連忙稱諾,拔腿向門,對著門上巴掌大的蓮形機關鎖搗鼓一番,喀喀兩聲就開了。唐言軒湊上前去,道:「我還以為你不知如何開鎖。」
白陌桑尷尬道:「本來是不知的,當了代宗主沒法兒不知。」
隨後推門,他卻不敢踏進去。唐言軒也不搭理他,當自家似地跨步入內。
唐言軒東張西望,確實乾淨,也確實沒有人味兒,他並未挪步,而是回頭道:「內寢往左還往右?」
白陌桑怔怔,對唐言軒不識途的認知又高了一層,居然連左右都不記得,他抬起左手,仍未入內。
唐言軒見之,輕輕頷首,拂袖而行。白陌桑很快見不到人了,老實說他也不知畫像還在不在,他也沒聽打掃的人說過,指不定平時也是收起來的?
唐言軒待了至少一炷香時間才走出來,手中的食盒不見蹤影,白陌桑差點要以為他又迷路了。
白陌桑見其步伐沉重,垂睫垮肩,好似那斗篷沉重,他小心翼翼將屋門闔上,重新上了鎖,才戰戰兢兢開口道:「唐公子,我改日會送一件東西給你。」
在等候的一炷香中,他忽然想起有個東西,雖然並未完成,但那人應該會希望先交給唐言軒吧,畢竟親手相贈,不知是多久以後。
唐言軒瞅了過去,憂愁中帶著困惑,道:「什麼東西?現在給我不行嗎?」
白陌桑搖搖頭道:「現在不行。」
唐言軒皺了皺眉,猶豫片刻,只道了句「好吧」。白陌桑鬆下一口氣,幸虧沒問原因。
之後白陌桑領著唐言軒去客房了,本要先行告退,唐言軒卻留住了他。
二人入席,白陌桑斟了茶後如坐針氈,生怕被問什麼不好回答的問題。
唐言軒倒是悠悠淺啜後,手指摩娑著杯緣,好整以暇:「其實我是從中城過來的,我知道白家沒出席。」
中城如其名,位於神州正中央,乃是天下聚首之處,離白家其實頗近。
白陌桑愣了愣,這才想起昨日在中城有百家的聚會,是藍氏雙仙召集的,就是要告知天下白雲賀「閉關」一事。他點點頭道:「嗯,雙仙前輩說白家不必出席,原來唐公子也去了。」
「那你可知討論了什麼?」唐言軒抬手撫過髮釵,優雅流暢,似清風流水。
「是和大家說雲賀哥哥要閉關,白家暫時由我代理,還有……去化神谷。啊!化神谷!」白陌桑猛一頓,又道:「唐公子,難道你──」
唐言軒神色冷冽,從容又肅穆,道:「是我。費了好些功夫才讓那群傢伙同意,莫名其妙。」
白陌桑驚駭不已,他是不敢問費了哪些功夫,他更擔心別的事,便急急道:「唐公子,化神谷很危險的!」
唐言軒冷笑一聲,道:「是嗎?化神谷與萬丈深淵哪個危險?」
白陌桑臉色一僵,道:「萬丈深淵對你來說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,化神谷卻是最危險的地方啊。」
「你是擔心聶成華吧。」唐言軒無奈搖頭,他見白陌桑神色閃過慌張,便知猜對了,「你多慮了,我不會對他如何,而面對劍尊和妖王,那對誰來說都是一樣危險的,若化神谷再添枉死,那聶成華就是下一個風仲羲,你倒是說說,這天下除了我,還有誰更適合去?我既不是家主,也沒有立場問題,至少對百家來說是的。」
白陌桑詫然,沉默半晌後,他投降般說道:「嗯,唐公子所言極是,不過,雲賀哥哥要是知道了……」
唐言軒冷聲道:「哼,我才不管那笨蛋,當初他就沒考慮過我,如今我管他幹嘛?」
白陌桑啞口無言,話是這麼說沒錯,可也不是這麼說的吧?
他感覺再繼續這個話題,唐公子肯定會發脾氣,便話鋒一轉,問起:「對了唐公子,不知你是如何說服百家的?我怎麼想都不覺得他們能同意。」
唐言軒臉沉一瞬,又驕傲抬起,還雙手環胸,道:「哼!流幾滴眼淚就同意了!」
白陌桑又是無語,可過了半晌,他忽感傷懷,要知道唐言軒雖說本就是弱柳扶風、我見猶憐,對外卻是極為傲氣的,絕不可能讓外人見自己的醜態或弱姿,卻甘願在眾家面前放下身段,可謂犧牲。
他不敢再問都是何等說詞,如此便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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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陌桑從未料到現在這種情況,他以為自己真能一直保持著天真懦弱的形象,以為自己能一直在別人的守護之下。
如今他操持家業,身負重任,承載著無數人的生命與未來。他總在思考,自己的未來是什麼?
他恨過為什麼死在化神谷的不是自己,恨過為什麼不能保護曾經保護過自己的人,恨過為什麼明明活著卻像走上了絕路。最後,他很快發現,一切都源於他的軟弱。
他還是眾人眼中那個膽小如鼠、一事無成的白陌桑。對他自己而言,他是失去了保護自己的人,而有了必須保護的東西的白陌桑。
反正他從來就不在意他人的嘲笑,他要用自己的方式,守護那個人曾經守過的一切。包括那個總是以堅強偽裝的唐言軒。
倘若他誰也取代不了,那麼他也不能做他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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