蓬萊雲城內,聶成華、藍浩清、白雲賀、唐言軒以及金冠玉、抱著黑貓的金宵,六人一貓沿著地上淺薄的痕跡移動,或是警戒或是悠哉,又或是心神不寧。
行約一盞茶功夫,走在最後頭的唐言軒忽然止步,白雲賀停下關心:「唐小三,你怎麼了?臉色這麼差?」
唐言軒本就白皙的臉蛋,又添了幾分煞白,前面四人紛紛停步回頭。唐言軒看向身後,準確來說是方才經過的一個小巷,緩緩開口:「總感覺……有什麼東西在吸引我。」
吸引!這詞兒本讓白雲賀萬分激動,可還未發話,便被人搶了去。
「唐小三,你也有感覺?」提問者是前頭的聶成華。
唐言軒瞅將過去,神色略顯驚慌又凝重,道:「也?你也感覺到什麼了嗎?」
聶成華不由自主摸了摸胸下腹上的斷羽紋處,但目光未移,神色也不顯異常,他反而乾笑道:「其實吧,就是忽然感覺怪怪的,你說了之後才覺得,像是陰氣。」
唐言軒當即道:「對!是陰氣!」
白雲賀怔怔道:「陰氣?我沒感覺啊?不會是怪人吧?」
聶成華試圖打圓場:「哎,唐小三有蠱蟲,又與我一樣體質都為陰,怎麼說我倆也比你們幾個敏銳吧?唐小三,你說是不是?」
唐言軒緩緩吁出一口氣,撫上右手中指上的指環,點點頭道:「嗯,其實是蠶王告訴我的,蠶王好像覺得,那是很好的食物。」
藍、白兩家三人聽得毛骨悚然。金冠玉道:「原來如此,實在抱歉,方才金某與怪人接觸,並未察覺陰氣。」
藍浩清嘆道:「也不怪冠玉公子,還得多虧唐小三。知道在哪兒嗎?」
唐言軒指向身後,道:「那個巷口進去,離得不遠,蠶王會帶我過去。」
白雲賀正色道:「唐小三,難得你能帶路,但你一定不許離我超過半步遠!」
「半步?」唐言軒頓時一臉嫌惡,「你還讓不讓人走路了!」
白雲賀仍是肅然:「你不走路也行,我能背你抱……」
「閉嘴!」唐言軒紅著臉大罵:「藍浩清、聶成華,快讓這大白雞清醒一點!」
聶成華捧腹大笑。藍浩清沉著臉搭住白雲賀的肩,一字一字冷聲道:「大白雞公子,我們不是來玩的。小民藍浩清,前來救駕。」
聶成華笑得更歡了。黑貓「喵」了一聲。白雲賀臉色大變,道:「浩清兄別這樣,我知錯了,走、走吧。」
金冠玉微微笑道:「那便有勞唐公子帶路了。」
唐言軒冷哼一聲,抬頭挺胸,一身傲然,向著方才路過的小巷去了,白雲賀只能侷促地緊隨。
小巷不大,僅三人寬,為防不便,二人並肩。前為唐言軒、白雲賀,中為金宵、金冠玉,末為聶成華、藍浩清。
黑貓已經被金冠玉抱去,有兩手空空的金宵跟在唐言軒背後,白雲賀也安心許多。只是藍家二人都不清楚,為何還要帶著那狸奴?他們本以為怪人要抓貓,所以帶著合理,但眼下明顯不需要了吧?
在小巷中拐了一個又一個彎後,前方不遠是一處三岔口,伴隨一聲貓叫,唐言軒也停下了腳步,眾人隨之。
眾人皆噤,唐言軒看向左前方位於轉角處的破屋,大半都有被燒過的痕跡,沒有門,只有一條顯眼的紅色破布掛在門框上。
唐言軒抬手指之,低聲道:「好像,就在裡面。」
白雲賀上前一步,將唐言軒護在身後。金宵主動上前,金冠玉也跟了過去。藍家二人交換眼神,也越過白、唐二人,隨機應變。
他們四人見金家二人走到紅布前,並未踏入,雙雙止步後半晌,見一個身影奔撲而出,還有一道宏亮的「小美人兒」。
四人愕然,什麼小美人兒?
那身影從紅布下鑽出,一把被金宵拎住後領,如同他最初兜貓時。
聶成華驚呼:「那便是怪人?」
藍浩清怔怔道:「看起來是挺怪的。」
怪人雙腿跪地,又沒完全跪下,因為後領被向上拎著,可他似乎不明自身情況,只是不斷向前揮動兩手,滿面欣喜之色,開口喊道:「小美人兒!你來了!我喜歡你哈哈哈哈!」
四人更是驚愕,因為怪人看的是金冠玉。白雲賀瞠目結舌,喃喃道:「金兄,小美人兒……」
金冠玉倒是平靜,仍是維持一貫的淺笑,他並未接近怪人,畢竟還抱著狸奴,他瞧了眼屋中,倒也沒多昏暗,因為破了很多洞,他稍稍低頭,道:「此處便是你住的地方?我能進去看看嗎?」
怪人連連點頭:「嗯、嗯!快!快點進來!我有好多食物,都給你!」
「好,謝謝你。」金冠玉衝著他笑了笑,然後兩手向身側一鬆,黑貓穩穩落地。
黑貓並未衝入屋中,而是向著來時路,飛身從藍、白、唐四人旁邊竄過,嚇得唐言軒往白雲賀貼了一貼,白雲賀也不厚道,趁人之危,一把搭住那窄小的雙肩,然後就被唐言軒拍掉了,白賺了兩次肌膚接觸。
放走黑貓後,金冠玉道:「金宵,放開他吧。」
金宵神色明顯有變,甫欲開口,卻見自家主子眉目一深,他便將話嚥下了,且依言鬆手。
後面四人看得膽戰心驚,生怕有什麼意外。不出意外還是出了意外,出了四人意料之外。
怪人竟一把抓住金冠玉的左手,然後將人給拉進屋內,金冠玉也不反抗,笑著進屋了,反而金宵神色複雜,默默跟上。
藍家二人互視一眼後,雙雙衝進屋內,接著傳出聶成華一聲驚呼。
白雲賀與唐言軒也連忙縱步過去,但只是一踏入破屋中,就知驚呼為何了。
屋內占地不大,四處破損、焦黑,環境倒不重要,重要的是,金冠玉竟然背靠著牆,怪人就跪在他跟前,滿臉歡喜且真誠,卻有種金冠玉被逼入險境的感覺。
然後又是一聲驚呼,是唐言軒發出來的。眾人隨他視線看去,是進門向左的裡側,地上擺著十來隻灰黑的老鼠屍體,一股難聞的惡臭撲面而來。
怪人適時說道:「小美人兒,那些食物都給你,所以你留下來陪我,好不好?」
「食物?」唐言軒摀住口鼻,滿臉嫌惡,「是在說那些死耗子嗎?我家的蛇都不吃。」
藍家二人也抬手遮掩,藍浩清皺眉道:「我家的狗也不吃。」
金冠玉俛面,道:「多謝美意,我能問你的名字嗎?」
「名字?」怪人怔了怔,眼神空乏了片刻,似在尋思,而後他眼神一亮,忽然手腳並用跑到對著門的角落,開始東翻西找,不斷碎語:「名字、名字……名字在哪裡,名字……」
眾人困惑視之,這才察覺黑暗一隅有個盒子,也不知該不該上前幫忙。幸好,怪人很快就抓著一竹簡,再次跪在金冠玉跟前,獻寶似地將竹簡雙手奉上,又道:「小美人兒,這是我的名字!」
金冠玉是真不嫌髒,接過竹簡,閱讀道:「段晨零,字秀曇,同正廿一年生,瘋癲痴傻,私人所有。嗯……文末有紅印,但模糊不可辨了。」
他將竹簡交與侍衛,俛面又道:「段晨零,對嗎?」
「是我!是我!」怪人連連點頭,笑得開朗又憨傻。
金冠玉笑了笑,取出手巾替怪人擦拭臉面,像在幫一隻剛從泥地中打滾出來的小狗潔面,兩者關係還極好,特別詭異。同窗們卻是見怪不怪了,金冠玉的言行舉止,已麻木了他們的思緒,但仍有別的事使人震驚。
聶成華訝然:「這不是比我和藍烝小兩歲嗎?竟與陌桑同年?」
藍浩清道:「別管年紀了,私人所有是什麼意思?不是地主家的傻兒子,而是財產嗎?」
白雲賀扣著下顎,道:「既然知道名字了,也確定他是咱們要找的怪人了吧?是不是該去請疏影公子過來一趟?」
金冠玉正巧將怪人臉面拭淨,抬頭正身時,怪人卻一把抱住他的腰,在金袍上蹭啊蹭的,不知該不該慶幸把臉擦乾淨了,又震驚了眾人。金冠玉的笑容中有幾分無奈,他朝同窗道:「陸公子好像去北邊了。」
聞言,藍浩清迅速跑出破屋,只留下一句「我去找他」。他會如此積極,任誰都看得出,只是想逃離這滿屋惡臭罷了。
聶成華倒是已經習慣臭味了,因為他想到了化神谷,發現這點味兒壓根比之不足百中其一!
怪人抱著金冠玉,表白之語綿綿不絕,都是「我喜歡你」、「小美人兒留下來」、「一直陪著我」之類的。
白雲賀聽得竟有些動容,不禁看向身旁的竹影紫衣。
聶成華左看看右瞅瞅,被他瞧見了白雲賀滿面愁容,便道:「雲賀、唐小三,角落那盒子可能有更多線索,等藍烝他們回來,姑且看看吧。」
白、唐二人應允。三人來到角落,紛紛蹲下,周遭還算乾淨,盒子不算太大,約十寸長,五、六寸寬與高,令他仨詫異的是,這盒子與怪人的穿著相當,盡顯精緻,而此匣乾淨異常,比怪人衣裳更可見華貴,卻像女子所用。方才也已被怪人掀開,其中放著一疊紙,皆是對折,可見墨跡,似書信。
唐言軒沉了眉眼,道:「他……真是某個大戶人家的財產嗎?他是本來就瘋了,還是……」
「唐言軒。」白雲賀漠聲打斷,然後從盒中取出兩封信,一封朝紫衣遞去,當面門與紫衣相對時,他一改淡漠,微微笑道:「別多想了。」
唐言軒怔了怔,雙唇微抿,將其物接過。
聶成華早就看起書信了,越瞅臉色越差。唐言軒只是隨意瞥了兩眼,便是神色大變,連忙取出剩下的信,快速翻看,又奪過聶成華與白雲賀手上的,不過一會兒,一疊信紙堪堪散落,唐言軒手上孑遺其一,他咬著牙,眼中噙著淚花,艱難說道:「這都寫的什麼……這個人到底是誰啊?」
他言之所指,是一封封魚雁都來自一人手筆,字跡生嫩,誤字百出,似稚兒或學識不高者,可字字句句皆是真情實意,以口吻來看,多為女子,似有情人,更似無情人。
聶成華將散落的書信一一揀起。白雲賀奪過唐言軒手上那封,道:「別看了。」
唐言軒把臉埋進雙掌中,哽咽道:「我看不懂,每封信的開頭都是『阿零對不起』,每封信的內容都是『要乖乖聽大人的話』,每封信的結尾都是『我好想你,希望你過得很好』,到底在寫什麼……」
聶成華將魚雁收回盒中,他真希望從沒取出來過,雖然他只看了一封,也不懂唐言軒怎麼能看那麼迅速,但光憑唐言軒的三句分析,他也多少知道每封信的內容是差不多的,歉意、期許、思念。
白雲賀面帶愁容,輕撫唐言軒的髮頂,道:「阿零應該就是段晨零,但寫信的是誰,大人又是誰?看著像娘親,但感覺又不大對勁。」
唐言軒猛然將他的手拍開,抬起面門罵道:「才不會有一個母親讓自己的孩子去取悅什麼狗屁大人!」
白雲賀愣了愣,道:「取悅?你看到什麼了?」
唐言軒正要回答,屋外卻傳來腳步聲,隨後是藍浩清的喊聲:「我帶陸公子過來……了。什麼情況?冠玉公子你……」
他的聲音制止了怪人不厭其煩的表白,瞬間鴉雀無聲,他搞不明白現在是什麼狀況,不管是窘迫的金冠玉,還是抱大腿的怪人,又或是泫然欲泣的唐言軒。
不過,跪在地上的怪人循聲望去,目光卻未落在藍浩清身上,而是被隨後踏入屋中的碧綠白裳深深吸引。
「大、大美人兒!」
怪人一聲呼喊,猛然放開金冠玉,手腳並用、跌跌撞撞朝入口前那人撲去。
藍浩清嚇得往旁邊大退一步,眼睜睜看著怪人撲向陸靜虛。眾人皆驚,卻都不及阻止。
陸靜虛眉頭一蹙,高舉右手,五指微張,卻沒了將掌揮下的機會。
怪人見狀,滿面歡欣竟一瞬變臉,變得驚恐萬分,他立即定步,抱頭蜷縮,哭喊道:「不要!不要打我!對不起、對不起!」
眾人皆是愕然。陸靜虛頓了頓,堪堪將手放下,他無法從其他人眼中找出任何答案,只好道:「我不會打你。」
怪人聞言,小心翼翼探出視線,許是見來人確實將手放下了,他又大展笑容,與方才相比卻多了一分侷促與謹慎,他雙膝跪地,正襟危坐,乖巧抬頭,軟著眉眼傻笑道:「大美人兒,我喜歡你,你留下來好不好?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的!」
聽聞如此完整的言詞,能見到怪人神色的藍浩清,其震撼程度遠超其他人,嚇得他又向後退了一步。
聶成華愣愣驚呼:「陸寧居然是……大美人兒!這移情別戀的速度也太快了吧!」
白雲賀回過神後噗嗤了一聲。
「呃,陸公子。」金冠玉慢慢平復詫異,向前一步離開與牆壁的接觸,「這位便是要找的那人,名為段晨零。嗯……嗯。」
金冠玉居然詞窮了!眾人又是大驚。畢竟突然就被拋棄了,換誰都一時難以接受,方才還深情款款、海枯石爛,結果移情別戀的速度比翻書還快。
陸靜虛盯著跟前之人,神色略顯複雜,那人好似一隻小狗,髒兮兮的流浪狗。他嘆了一口氣,道:「段公子,我不能留下,但我會帶你回去。」
大家都以為怪人會乖乖聽話,豈料怪人的反應,竟比陸靜虛要打他時還激烈。
怪人猛然蜷縮上身,雙手抱頭,渾身發顫,失聲大叫:「不要!我不要回去!求求你了,我不想回去!你對我做什麼都可以,我會乖的!拜託嗚嗚嗚……我不要回去,不要不要不要……」
之後就一直念著「不要」、「不要回去」。眾人皆驚。唐言軒怔怔道:「他究竟經歷過什麼……」
陸靜虛視線游移,又試圖從別人眼中找尋答案,可依舊無果,他在聶成華身上停留了一會兒,不知為何聶成華皺著眉撇過了頭,是於心不忍嗎?
陸靜虛只能靠自己了。他緩緩吐了一口氣,滿屋的惡臭叫人心煩意亂,道:「段晨零,你不想回去哪裡?」
怪人只是連連搖頭,依舊念叨著同樣的話。陸靜虛頓了頓,又道:「這裡不會有人傷害你,我要帶你回去的地方也不會,我保證,誰都傷害不了你。」
聶成華抬起了頭,怔怔看著碧綠白裳。不只是他,連怪人都緩緩抬頭,雙目掛著淚花,一身脆弱,小心翼翼開口:「真的嗎?」
「真的。」陸靜虛點頭,神情多了幾分堅毅,然後伸出左手,「所以,跟我回去。」
「陸……」聶成華發出一個誰也聽不到的聲音,向前跨出誰也沒瞧見的半步,向前半寸伸出沒人會注意到的手。
好奇怪。那些話為何是對著來路不明的怪人說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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