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快半年又過去了,三月末時白雲賀來過,他說原本五月結束蓬萊盛會才要來的,無奈有件禮物等不了。聶成華煞是困惑,接過好友遞來的長形木匣,打開一看,是一梅枝與一桃枝。
聶成華愣愣片刻後,笑得心滿意足,看來今後的賀禮都是如此了。甚好。就是頭一回不小心扔了的不好。
時間來到九月初,在聶成華日以繼夜的煉化下,璃光總算也與藏玉一般進展了,可璃光更叫他戰戰兢兢。
藏玉雖然會走動,卻不曾離開屋子,而璃光是會偷跑出石窟的,雖然只在洞口前呆站,但還是嚇了倆小孩不少次。
所以聶成華只好讓妖王搬塊大石頭,他休息時就將洞口堵上,平時就隨意,因為他也想親眼見識璃光走出來的瞬間,可他每次瞧過去,不是璃光乖乖在石窟內,就是已經站在外頭了,和藏玉一樣神不知鬼不覺,就連隅卯都說不明白。
聶成華也曾偷懶一日,就坐在石洞前盯著,結果璃光動都沒動一下,他便打消了這念想。
他每回煉化,動輒就是兩三天,最長一次是開始煉化璃光約半個月,整整廢寢忘食七日,他收了力量才感覺一陣暈眩,然後搖搖晃晃出了石窟,發現大家都在外頭,風情與司堯一見他出來了,眼淚刷刷落下。
那時聶成華視線有些模糊,神志有些不清,但還是問問自己待了多久,聽到「七日」這個回答,他便腦兒一熱向前倒去,是被隅卯接住的。
但聶成華沒失去意識,還能蹭蹭隅卯,說好溫暖。
隅卯一把將人扛起,即便隔著衣裳,也有源源不絕的冷意竄出。
聶成華被放到床上,他的目光隨著楊茉移動,他聲若蚊吟,說要看斷羽紋,楊茉便上手拉開他的上衣,聶成華又是摸又是低頭瞅的,可他看不清楚,楊茉也察覺了,便主動說:只有一成玄色。
聶成華頓了頓,渾身脫力癱倒,軟軟說了句「那我明白了」,便沒了神志。
等他醒來時已是兩日後,他神采奕奕地從床上跳起,奔出屋外又奔入隔壁的隔壁找到楊茉,他對風情和司堯的關心視若無睹,抓著楊茉的肩膀直喊道:「能確定啦!黑色果真代表我的陰力!」
楊茉起初沒聽明白,思索一番後才理解了,點點頭道:「大有可能。」
聶成華歡呼一聲,突然渾身一軟,傾身壓向楊茉,楊茉倒是淡然,倆小孩嚇了一跳,風情甚至摀住松鼠的小臉,直叫:「非禮勿視!」
聶成華撐著楊茉站穩了步子,回頭道:「都說了我不是,一時腿軟而已,我再回去睡好了,晚膳喊我。」
他搔搔腦袋,搖搖晃晃、踉踉蹌蹌,從哪兒來的往哪兒離開。
司堯神色擔憂又困惑,道:「小花哥哥不是什麼?」
楊茉淡淡道:「斷袖之癖。」
風情蹙眉歪頭:「到底什麼意思?」
司堯當即摀住了自己的嘴,如做錯事般奪門而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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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一個月過去,到了十月初四,司堯十歲生辰那日,聶成華特地前一天結束了工作,也囑咐楊茉到城裡多買些點心。
那日四人二妖一鼠圍著篝火,歡聲笑語,載歌載舞。司堯聽聶成華吹了一曲又一曲,雖然在煉化劍尊時他都聽過那些曲子,可今日的氛圍截然不同,他也受其歡快感染,突然有了習樂的念頭,他更腦袋一熱喊了出來。
「我也想學習音律!」司堯這一喊完,瞬間鴉雀無聲,孑遺焰火霹靂,他登時尷尬無比,訕訕又道:「我我我說說而已!」
聶成華看了看手中洞簫,目光卻落到了醫者身上,道:「楊茉,你會音律嗎?」
楊茉搖頭:「一竅不通。」
聶成華未感意外,目光又快速掃過芊涵和隅卯,二妖頓時有種被輕視的不快。聶成華的視線回到司堯身上,道:「阿堯,你想學什麼我都是支持的,不過我也只會吹簫,其他的一竅不通,甚至這簫我都吹得零零落落的,老被嫌棄。可最重要的是,即便我想教你,也得等我煉化完劍尊了。要不你還是隨白雲賀回去吧?對了,你可別讓白雲賀教你,他也是一竅不通的那種。」
司堯倒抽一口涼氣,登時淚眼盈盈,哽咽說道:「小花哥哥,是我不對,我只是很喜歡你吹的曲子,才一時鬼迷心竅了,我不想去白家,我不想離開這裡嗚嗚嗚……」
他說完便哇哇大哭起來。
聶成華愣在原地,也不知自己怎麼就成壞人了。
「小花哥哥笨蛋!」風情舉起松鼠大罵,松松也舉起短短的手,煞有義憤填膺的樣子。
芊涵也指著罪魁禍首附和:「聶芳笨蛋哈哈哈!」
「我、我……」到底要說什麼,聶成華也不知道,他求救的目光穿梭於楊茉和隅卯,卻都無疾而終、石沉大海。
隨後,聶成華握拳「喝」了一聲,給自己鼓完勁後,他在司堯跟前蹲下,一把將其環抱住,示弱道:「阿堯別哭,是小花哥哥不對,我沒有要趕你走,你這麼可愛,我才捨不得你,我以後不說那樣的話了,你原諒我。」
司堯堪堪止了哭聲,抽著鼻子攬住對方,道:「阿堯原諒小花哥哥,我最喜歡小花哥哥了!」
聶成華心頭一暖,環抱的力道又重了幾分。
這場鬧戲溫馨落幕後,聶成華湊到楊茉身邊想喘息喘息,沒承想楊茉淡淡說了句:「斷袖之癖。」
聶成華大叫一聲「你閉嘴」就跑開了。
那四個字都快變成楊茉的口頭話兒了,成了他近一年來,除藥材外主動說得最多的詞兒。
只是,聶成華萬萬沒有想到,「以後不說那樣的話」的承諾,竟如此快速被他親手搗毀了。
*
一個月後,同瑞十九年,辜月初三,白雲賀第九次來訪,扛了一大箱子說是給司堯的生辰禮,卻不見司堯本人。聶成華說他們師徒三人進山採藥了,白雲賀說沒關係,自己能等。
白雲賀心裡有件壞事,但沒打算告訴好友,畢竟雙仙並未派信告知,就代表不需要說。
聶成華開了箱,打算先為司堯過濾過濾賀禮,他隨便看看,發現沒一樣看起來是送給十來歲孩子的禮物,都把他給氣笑了,道:「喂,你不會是把自己今年不要的生辰禮都帶來了吧?」
白雲賀笑道:「又不是給你的,我就帶來,看阿堯喜歡什麼拿什麼便是。」
居然不否認!聶成華道:「你這也太明目張膽了吧?不行,我得替阿堯仔細檢查,免得有奇怪的東西混進來了。」
白雲賀道:「成,你趕緊瞧瞧,老實說帶了什麼我也忘了。」
聶成華一頭栽進大箱子裡,道:「喝!讓我來找找有沒有唐家的賀禮。」
白雲賀心虛地撇開視線,心說唐家的賀禮都是另外安置的,壓根不在其列。
聶成華一邊翻看,一邊問起好友與唐言軒如何。白雲賀心虛的視線越飛越遠,也落到了不遠處的璃光劍尊身上,他訕訕回答:「就那樣吧,雖說一年都不見得能見上一面,可書信往來還算頻繁,我也一直在爭取去唐門一趟。」
聶成華道:「唐小三很閒吧?他去你白家不就好了?」
「咳咳咳!」白雲賀尷尬道:「若請他來我家,那我自是希望整天陪著他,總不可能還讓他等吧?但我就是抽不出那時間,我不想他大老遠跑來,卻只能晾著他,或是我只能擠出一日,他來了又得走了,那還不如別來,匆匆一見很難受的。」
聶成華把玩起一個匣子,又扔回大箱去,道:「這我不清楚,但唐小三自己的意思呢?他若樂意,你還攔他不成?」
「咳咳咳咳!」白雲賀用來掩飾難為情的咳嗽更大聲了,他仍盯著石壁前的璃光,「我、我確實怕他突然跑來,所以老早與他說過了,他也保證不會。只是就苦了白陌桑,他每回去唐門,唐言軒便會逼他來我家,還不許拖延,因為是給我送他親手製的情花酥……唐言軒還美其名曰是在幫白陌桑鍛鍊。」
其實他是想將話題轉到劍尊身上的,無奈這張嘴就沒爭氣過。
聶成華又在大箱中撈啊撈的,道:「哦,白陌桑在我進來沒多久便突破了是吧,他確實可憐啊,給你倆當鵲橋,狗食吃到飽!」
白雲賀臉一黑,索性不裝了,道:「是是是,回去我定給白陌桑多加幾餐,感謝他的犧牲奉獻。成華兄,興許是之前發生太多難受的事,如今不過平平安安,我卻覺幸福無比,我都不知自己這般幸福是能行的嗎?」
自然不行。
「嗯?」白雲賀忽然聽到一句奇怪的聲音,他確定不是好友說的,便愣了愣問:「成華兄,劍尊會說話嗎?」
正打算調侃的聶成華頓了頓,但仍埋頭於大箱子,道:「說話?當然不會,他們連神志都沒有,哦,是還沒有。」
白雲賀有些心不在焉,目光緊緊鎖住遠處的璃光劍尊,他道:「哦,那我能走近些瞧瞧璃光嗎?」
聶成華整個人快跌進足有半身高的箱子裡,他在努力掏底層的賀禮,只是喊道:「看是沒問題,就是別離太近,不知是不是煉化到一個程度了,最近不只是璃光,連藏玉都有些凶,本來劍就不肯撒手,最近還經常舉起來,嚇了我好幾回。」
白雲賀定睛於身材纖瘦的璃光劍尊,敷衍地說了聲「好」,然後朝著劍尊方向緩緩邁出了兩步。
就兩步,璃光劍尊卻到了他的跟前,還舉起了斷劍。
「什……」白雲賀驚詫錯愕,他想躲閃想喊好友,無奈劍影太快,他最後只是大叫一聲。
第一劍,從左肩劈下,隨著衣襟劃開長長的口子,他感覺到自己的骨子宛如草梗,不堪一擊。
聶成華猛然回頭,這時長劍已落三回,他使勁拔腿,大喊:「雲賀!璃光你幹什麼!滾開!快滾開!」
他的腦兒裡頓時起了風暴,轉得飛快,步子邁得再大也得五步,那時璃光能把雲賀砍成豆腐渣,他索性一聲嘶吼:「──隅卯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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妖王天降,一腳將要揮下第六劍的璃光踢飛,力勁之大距離之遠,璃光斷劍未脫,狠狠砸在了石壁上,聲響之宏震盪之猛,不只芊涵,連化神谷中的百妖都被震懾。
隅卯並未接住白雲賀,任由其倒下。聶成華這才奔來,他重重跪下,兩手慌亂地揮舞,他想抱起好友,卻不知那滿身鮮血下的皮肉是否還連著。
白雲賀面門被鮮紅襯得更加慘白,他輕咬牙關,流出陣陣嘶聲。聶成華更慌了,兩眼都泛著淚,他急道:「雲賀、雲賀!你怎麼樣?璃光他、他……我不知道為什麼……我……」
白雲賀想說些什麼,卻只咳出一大口血,嚇得聶成華趕緊閉嘴,又猛一頓,讓隅卯趕緊帶楊茉過來。
楊茉並不在化神谷,而是帶著風情與司堯到崑崙山中採草藥了,但憑隅卯的才能,將人帶來那便是一眨眼的事兒。隅卯挑了挑眉,還是乖乖去了。
聶成華的眼淚仍是給逼出來了,他顫抖著哽咽著,不停說著「對不起」三個字。白雲賀努力撐開雙目,模模糊糊的,他也不知是自己看得不真切,還是被好友的眼淚給影響的。
他艱難開口,光是「成華兄」三字都說得難如登天,對唐言軒表白時都沒這麼困難,吐出這三個字就讓他喘得不行。
聶成華又更加慌了,他急急道:「雲賀你別說話了!不、不……你要說什麼我都聽,你說、你說!」
白雲賀努力抬起右手,每處皮肉都癲狂似地顫抖,但他只剩右手勉強能動。聶成華連忙將之握住,涼,特別涼,他發現那條手臂,說連著也是連著,說沒連著也沒連著。
白雲賀的神情放鬆了些,粗喘了兩口,眼神卻更迷茫了,他能感覺到神志漸遠,他也看不見好友的臉了,取而代之的,是腦海裡他心心念念的那一人,紫衣竹影的少年,他的心上人。
他停止喘氣,說出來的每個字皆是氣出無進,他先說:「別讓我……死了,魂魄……交給你……」
隅卯帶著楊茉回來了,二身落地時,白雲賀再說:「煉……化我……」
在聶成華感覺到那寒冰似的手變得虛軟,看到那雙模糊的眼被睫毛半掩,發現了那以紅液為衣的身軀停止起伏作動,他只聽見了最後一句:抱歉。
聶成華愣住了,那隻冰涼從他手中滑落,他因怔怔而止住了淚,卻沒止住無盡的愁與怨。
楊茉上前,探了白雲賀的鼻息與脈象,確定人已經死了,他抬頭向呆愣之人說道:「聶芳,護住魂魄,別讓化神谷的鬼吞了他。」
聶成華微微一頓,隅卯的聲音傳來:「正好鎖在劍中,靈劍掩護,百鬼不近。」
聶成華猛一頓,倒抽一口氣,登時回神,他右手按住白雲賀的胸口,左手慌張地取白雲賀腰間的配劍,最後是楊茉替他取下的。
聶成華已然催動鬼術,他將長劍置於屍身上,以自己為中心,妖風狂捲,為了穩妥,他索性取出萬妖圖壓在上頭,霎時間他雙目布滿血絲,向下延伸至頸子。
一旁看著的隅卯有些訝異,一股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,這或許才是聶芳頭一回真正使用到萬妖圖的力量。
──這可真是,意料之外。
聶成華並未施展多久,順利,太順利了,他不知是自己突然開竅,還是又有人在幫他,但感覺與先前都不一樣,半盞茶功夫過去,聶成華堪堪瞭然,原來幫他的不是別人,就是白雲賀自己。
人若有執念,魂靈不歸天。不過,在這化神谷死去的生靈,本就無法歸天,只會成為那龐大陰戾中的一員。
共一刻鐘的功夫,白雲賀的魂魄安定下來,聶成華也失神無力,癱坐於地,他呆呆地看著好友,不知何時雙目已經闔上,一切安安靜靜,他揀起萬妖圖,沒什麼特別的,一樣很特別。
他又去碰長劍,好似有無形的水在飄動,他愣愣道:「雲賀?你在嗎?」
無聲應答,但他在劍中感覺到似有漣漪,竟意外溫軟。他忽然明白了隅卯說的,靈劍掩護,百鬼不近。劍中有靈,定會守護好主人吧?
聶成華仍神色呆傻,他抬頭看了眼楊茉,又扭頭向妖王看去,他的雙唇乾澀而顫抖微微:「隅卯……怎麼辦?」
隅卯淺淺嘆了口氣,道:「既然瞞不住的事兒,那便老實說。」
老實說?向誰說?向他倆師兄,向天下,向白家,向……唐言軒?
聶成華忽然一陣後怕,渾身寒毛直豎,他弓身抱頭,發出乾啞的嘶吼,滿腔悲痛驀然復活,滾著熱淚如泉翻湧。
楊茉來到他身邊蹲下,將他攬入懷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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