聶成華搭著陸靜虛的肩與劍,來到桃花谷東北方向,也不知風家實際養屍的小山谷在哪兒,只能在約二十里距離四周繞繞。
畢竟是山谷,而且聽說不大,實在難以找尋。
陸靜虛將御劍的速度放得更緩,見山中有凹陷處便過去一瞧,作為乘客的聶成華也沒閒著,一邊抽抽鼻子嗅聞,一邊撤下左手攥著萬妖圖,稍稍釋出些許妖力,看看會否有所感應。
也不知看了幾處凹陷,皆是無甚收穫,陸靜虛正打算前往別處,身後忽然發出一個大噴嚏,著實嚇了他一跳,幸虧處變不驚,御劍仍穩。他向左回頭,道:「聶芳,你還行嗎?」
聶成華舉著萬妖圖揉了揉鼻子,道:「我當然行!我打噴嚏不是因為冷,雖然還是挺冷的,但不是重點!關鍵是我找到地方了,方才萬妖圖忽然衝出去,轉了一圈又撲回來,我才打的噴嚏,知道不?」
陸靜虛沉默半晌,一番思量還是決定不數落了,便問:「何處?」
聶成華抬起萬妖圖,指向左前方。陸靜虛隨之望去,不遠處確實可能有個山谷,可那本就是他下一個目的地,他點點頭,沒說什麼,徐徐飛了過去。
很快到了山谷上空,聶成華將萬妖圖收回襟中,兩手緊緊扣住陸靜虛的肩頭,小心翼翼向下張望,道:「地上有些烏黑,好似還有血跡,其他花花綠綠的瞅著像衣料子,的確是此處了。」
山谷確實很小,一眼全貌,像個簍子,前崖後峰,地上的綠意有些稀疏,四處黑紅,其餘色彩細碎散落。
聶成華嗅了嗅,蹙眉又道:「唔,確實有股子屍臭。陸寧,下去瞧瞧。」
陸靜虛也嗅了嗅,沒察覺什麼屍臭,在心中稍稍考慮過後,仍是依言降落了。
落地後,聶成華四處張望,沒有其他出路,如此地方,當會有許多山石落葉,甚至動物屍體什麼的,但除了碎布與乾涸的稠血,可謂是乾乾淨淨,想來風家是做過準備的。
他閉上雙眼,仔細感受周圍,屍臭與陰氣都微不足道,反而有股溫暖的、平靜的、沉穩的氣息顯得格外突兀,那是陸靜虛。
聶成華的注意力總不自覺被吸引過去,索性收斂了心神,睜眼看將過去,道:「陸寧,此地的陰氣太弱了,也沒感覺到怨氣,難怪妖王沒能察覺,你呢,有何感受?」
陸靜虛本在打量地上的碎布,這才回望道:「異味些許,其餘不察,應當沒有法陣。」
聶成華沉吟片刻,道:「沒有怨氣可以理解,畢竟放的時間太短了,無論如何至多不超過三個月,又是受到化神谷與麒麟崗的鬼氣影響,大多只會感到恐懼,然後就被吞了。可我不明白,放出來的皆為屍鬼,那勢必得經過煉化,風棋是沒可能親自過來的,那到底是誰在煉化……嘖,我當初去崑崙山就是要查這個,可惜來不及。」
陸靜虛上前幾步,道:「你在崑崙山,都發生何事?」
聶成華倏然抬眸,本想罵「不是才說過不會說嗎」,結果腦子一轉,發現自己說過是不會告知在妖界做了什麼,沒說崑崙山的不能問!失策了!
聶成華無奈道:「關於這個……更無聊了。簡單來說,就是每天蹲點兒,半個人影鬼影都沒瞧見,累了就去滄雲城吃好睡飽,回日月山莊露個面,如此循環往復,直到某天我被妖王嚇了一跳,我與他說了祖業是妖師,他問我要不要隨他去妖界作大妖師。之後雲賀離開藍家,我便向師兄們請纓,然後就去了妖界。怎樣,是不是很無聊?」
說得如此簡陋,自是聽著無聊。陸靜虛默默將數落放在心裡,沒搖頭也沒點頭,道:「如若無事便回桃花谷吧,不耽誤你吃晚膳。」
聶成華一怔,驚聲道:「咱們這才出來多久,天還這麼亮!我也不餓啊?」
陸靜虛淡然道:「那我過會兒再來接你。」
話音一落,他便拋劍停於腳邊。
聶成華大詫,生怕對方一踩一飛真的跑了,連忙拉住碧綠白裳的胳膊,道:「慢慢慢!你再等等我,我吹曲子試試,我就怕有遺漏不好交代!」
陸靜虛低頭看了看,抬頭又道:「放開,我不走。」
「那你也別飛啊!」聶成華耷拉著眉尾與唇角,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,「你先把劍收了!」
陸靜虛淺淺一嘆,另一手握住聶成華的手腕,雙雙向上抬起,疏影劍暢行無阻,順利入鞘。
聶成華見狀即欣然:「如此靈活,真厲害!我也有你如此境界就好了!」
陸靜虛沒想到會被誇讚,頓了一頓連忙將手抽回,又退了好幾步才道:「你開始吧。」
聶成華不明白對方的舉動,以為自己被嫌棄了,其實他就只是誇隅卯他們習慣了。不對,他向來不是吝嗇讚美之人啊!
各人有各人的尷尬,聶成華四處走了走,挑了個血跡最厚的地方,取出九重簫,思考了一會兒該吹什麼曲子,既然陸寧在旁,總不好吹第二個音就破功的無名曲子。
柔和的或是激昂的?其實什麼曲子也不影響效果,只是影響心情。似乎該選後者,方能更好探查此地陰氣。
聶成華在心中給自己加油鼓勁,回頭看了一眼,發現陸靜虛已經退到邊緣了,也不知是有多排斥,定是在前門時亂吹了曲子害的!
十指於簫,雙唇抿之,氣息一出,曲律躍動。
陸靜虛默默看聽,知道那是《惡道出山》,在前門時只聽到第一節,倒是無錯,不知後來如何?
他以為能欣賞一番,結果第二節未過半,簫聲便止了,還沒聽到錯漏,或許聶芳能正確吹完整首曲子呢?
每個人對《惡道出山》的詮釋不盡相同,聞者可從吟者曲律中發現不少端倪,他能明白聶芳為何喜歡這曲子,因為與人相襯,坦率又有些瘋癲,並非頑劣的詆毀,而是自由的歡愉。是可愛的。
簫聲停止後,回音殘留了一陣。聶成華昂首,看著晴空無雲,正回面門時大嘆了一口氣,回頭喊道:「沒什麼特別的,咱們回去吧!」
他這才明白,要讓一個地方成為陰地,並非易事,即便如風家扔了三、四百具屍體,短時間內也難以影響環境,想來留於此處的陰氣,不久後便會消散了,或許只要一場雨。
也難怪化神谷有至少三百年歷史,又龐大難測,會成那般至陰至邪的凶地,甚至擴散至崑崙山。
可他仍是不知風家煉化屍鬼的本事,雖說知道取了化神谷與麒麟崗的屍……莫非,是結合了化神谷的鬼氣,以及麒麟崗屍鬼的戾氣,就能做到讓屍體變異成屍鬼?畢竟兩個地方都很「單純」,各自缺少成功的條件,正好補全彼此不足!
「哦!好有道理!」
在陸靜虛向前移動時,聶成華忽然用短簫敲擊掌心,大呼一聲。陸靜虛一瞬止了腳步,道:「什麼道理?」
聶成華定了一定,僵著臉收起九重簫,又將自己的推測說了出來,最後煞有介事地問:「如何?是不是挺有道理的?」
陸靜虛尋思片刻,點頭道:「確實,可與雙仙討論。」
聶成華頓時有些驕傲,背脊都打直了。噫!肯定又是被隅卯他們感染的!
之後,在返回桃花谷之前,陸靜虛在聶成華的「指使」下,在琰山各處飛了又飛,並未發現其他養屍地與八卦麒麟,聶成華發現這琰山一帶,雖說高峰不高、低谷不低,卻是大大小小的山巒緊鑼密鼓、亂中有序,桃花谷算是難得的大地方了,也確實易守難攻、環境清幽。
可他心裡仍有個大大的疑惑,在回到桃花谷大堂後,聶成華始終眉頭緊鎖、一臉深思熟慮,但遲遲沒有開口。
陸靜虛沒看懂,果斷發問:「想什麼?」
聶成華朝鄰座看去,道:「你以前知道桃花谷這地方嗎?你可來過?」
陸靜虛隱約覺得,對方真正在意的並非此事,但仍老實答道:「知道,沒來過。」
聶成華面色更為凝重,目光也沒放在碧綠白裳身上,而是低著頭嘀咕:「只能等雲賀回來了。」
陸靜虛心中滿滿困惑,認為即便自己並非無所不知,但問上一句能有什麼不妥?說不定他知道對方真正想問的答案啊?
如此這般,二人各懷心思,總算到了日暮時分,大堂門啟,一個頹喪的身姿委頓行來。聶成華差點兒將手上的杯盞扔過去,以為走屍來了,但只是白雲賀而已。
白雲賀如行屍走肉般入了主座,也不管方才吩咐了新的茶水,倒了桌上放了一下午的茶水豪飲起來,當杯盞重重敲向桌面,他的神色振奮一瞬,又一瞬委靡,道:「你們可有收穫?」
聶成華見好友狼狽又疲倦,沒敢怠慢,將自己發現與推測和盤告知。白雲賀聽畢,只說了句「知道了」。
聶成華雖說沒再開口,期待又困惑的目光卻沒從好友身上移開,白雲賀察覺視線,不禁古怪道:「成華兄,你還有什麼想說的?不會是要問我方才在做些什麼吧,雲揚先生說天晚可能落雨,所以我……」
「不是。」聶成華果斷截話,待好友換上滿臉不解與驚訝,他才提問:「雲賀,這桃花谷怎的沒半株桃樹,甚至不見多少草木,不是避暑勝地嗎?」
白雲賀神情一下尷尬,道:「很好的問題,浩清兄也問過。其實本來桃樹很多,北方的夏季開得正好,可我也沒辦法啊,為了騰出更多地方,只好把樹給砍了,蓋屋子桌椅去了。」
聶成華詫然:「節哀順變!」
白雲賀大翻白眼,道:「沒良心的!等我回了白帝城,罰你來幫忙栽樹!」
聶成華笑道:「可以啊,但我說話不準,要我大師兄、二師兄同意了才行。」
隨後二人相視半晌,雙雙發笑。
陸靜虛沒看懂他倆在笑什麼。
再之後,送來了新的茶水,不久也送上了晚膳。白雲賀匆匆用畢便離開了,但出了大堂沒一會兒又折回,探頭提醒一句「起風了」。桃花谷只有落雨前,能明顯感受到風勁。
聶成華忍不住問:「陸寧,你可知雲揚先生的來頭?那麼厲害,白天還晴空萬里的,竟能知曉天晚落雨。難道如今的藥師若不能上知天文、下知地理的,還不配當藥師了?」
他最後又咕噥了句「這不會也是楊茉隱居的緣故吧」。
那句嘀咕,陸靜虛自然有聽見,果斷當作沒聽見,答道:「十歲伊始,我在雲門的兩年間,曾想拜雲揚先生為師,結……」
「結果呢?」聶成華睜著大大的桃花眼兒,眉目間盡是喜悅與期待。陸寧竟說起往事,太難得了!
陸靜虛張著嘴呆滯片刻,隨後抿唇一嘆,復啟才道:「結果多次被拒絕。最後雲揚先生告訴我,本為杏林之家,不授似是而非者。那時我不理解,直至見到風青才明白。按我瞭解,雲揚先生已過知命,才識自然不貧乏。」
那理由過於純粹,卻讓人無法反駁,尤其對陸家嫡嗣,沒有單一的身分與本事,而風青也算半個修士,所以只能算半個徒弟?聶成華滿臉欣喜霎時被驚愣取代,雖說他來桃花谷尚未見到雲揚先生,但想來不會與問道那時相差甚鉅,可在他的回憶中,即便只是閒晃時遠遠見過,可那哪裡像知命的容貌?分明三十而立,沒可能超過四十而不惑!
不過,年紀越長,才識越豐富,於尋常人而言或許不妥,但之於雲門中人,只能是合情合理、不容置疑!
想著想著,聶成華的喜悅重返面龐,卻是想到鬼點子而得意忘形的嘴臉,他也並未隱瞞,竊聲笑道:「若能知曉雲門每個人的身世來歷,我必成天下第一墨客,就此飛黃騰達,舉世聞名,受盡尊崇愛戴,尤其是陌桑那一類人!」
見狀,陸靜虛有些後悔誠實回答,還不如一句「不甚清楚」。不過,見此人如此「劍走偏鋒」,倒也有趣。
能悠哉浪侃的日子,顯然不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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戌時左右,果然傳來淅瀝聲,好些日子不見雨的聶成華,迅速起身開門,大展笑容,唪聲如雷。
陸靜虛雖只見其背影,卻也知曉其欣喜,只是不理解何故如此。分明落雨就有可能降雷。他莫名希望能來幾道雷轟電掣,越轟烈越好。
可惜沒有打雷。
幸好沒有打雷。
落雨後半個時辰,一身狼狽的白雲賀又回來了,青絲凌亂,肩頭濕了一片,並未入內,道:「成華兄,房間不夠,正好浩清兄不在,你睡他房裡吧,等傘送來我帶你過去。」
聶成華猶疑片刻即道:「那倒不必,我在大堂待著就行,風棋就在旁邊對吧,離遠了我不放心。」
白雲賀愕然半晌,隨後嘆道:「也罷。疏影公子,姑且問一句,那你是不是也不回房了?」
陸靜虛朝鄰座看了看,才朝門口瞅去,道:「嗯,聶芳自己在大堂,我也不放心。」
聶成華悚然:「哎!我又不會偷偷去打死風棋!真不會!」
白雲賀噗嗤一聲,在心裡取笑這兩人,各有各的傻,是褒不是貶!
很快送來了三把傘,可白雲賀只放下了一把,還得意地說省了一把真快樂,然後在好友開罵或奚落前就匆匆告辭了。
聶成華嫌棄地看著立在牆邊的傘,嫌棄道:「雲賀是不是負擔太大了,腦子不大正常?雲揚先生可有發表過高見?」
陸靜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徐徐開口:「你多慮了。」
他將千言萬語化作一句敷衍,他只是想到了風棋說的「半斤八兩的廢物,逞什麼口舌之快」,簡直異曲同工。
雨聲伴二人,一夜語不多。昏昏座上盹,清茶滌心濁。
困倦兩目視,一人好精神。語寒夜已涼,予暖為君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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停雨時,黎明至,大廳門啟,行入三人。
俱是愕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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