藍逸塵與藍逸情是整整四天後才回到日月山莊,說是在桃花谷待了兩日,之後回了逸仙閬苑,才返回日月山莊。
本來藍逸情是沒打算回藍家的,只怪與聶成華的約定。
也因為太在意了,所以藍逸情沒讓胞兄著急送白陌桑去南良,反正早就派過探子去唐門知會了。
五月十五,月滿清輝。
聶成華正襟危坐於雙仙主臥前廳,他本想著白日都沒被找,也與白陌桑玩得很愉快,差點兒以為是倆師兄忘了「約定」,怎料是晚上才發難。
案上僅有茶壺一只、清茶一盞,就在聶成華面前,或許是類似近鄉情怯的感覺,叫他莫名緊張。
只是怕師兄們而已。
不過,率先開口的是藍逸情,他眼睫輕輕,目中無波,與年紀不符的面容不見半分情緒,卻只是,過於沉重。他道:「阿芳,這幾日我們想過了,不管你要做什麼決定,我們都會最大限度給你支持,只要……你能保證自己是安全的。」
聶成華怔了怔,真沒想過二師兄會主動如是說,他還以為自己會聽到一段似威逼的關心、似關心的教訓。這樣的二師兄,他好不習慣。
聶成華的目光悄悄落向大師兄,同樣是面無表情,卻不若二師兄那般如臨深淵,反而是立於向光之處,豁達開朗。
他知道,並非大師兄不關心他,只是大師兄善於看開罷了。
但,倘若師兄們在聽完之後,也能如此這般,那才是好了。
「大師兄、二師兄。」聶成華心思平靜,登時沒了莫名驚懼,只是心中也沒多少底氣,反而是無盡的未知,只能進不可退的窘迫,「對不住,有件事我一直沒說。上次滿月的子夜,我說化神谷的陰氣很活潑,幸虧我跑得快,其實不是的。那時我正準備探出頭,結果有個王八蛋從後面喊我,我一個腳滑差點兒摔下去,可我被接住了,對,又是妖王救了我,倘若他沒出現,我早就成了化神谷的一員。他還告訴我,風家在新月一定會扔屍,然後七日一瞧,便是初七、十四、廿一以此類推,最多四十九日,若屍體仍不合適,便留在谷中了。他還告……」
「打住。」
聶成華話未說完,便被二師兄冷聲打斷。莫不是因為他罵妖王是王八蛋?
不過,聶成華本想咬咬牙,一股腦兒繼續說下去,卻見二師兄並非發怒,只是微微蹙了眉,雙目輕輕一閉,鼻息緩緩而出,然後待面色如初,又道:「好了,繼續說吧。」
聶成華心中有八分的驚,兩分的喜,但努力沒將那份欣喜表現出來,點點頭接著說:「他還告訴我,扔屍的固定是兩個男人,但並非風棋和風青,芊涵……也就是那個沒什麼禮貌的小女妖,見過他倆也見過一雙劍尊,還說見鬼了,嚇得馬上逃回妖界,似乎也怕那個逆八卦鏡。妖王沒親眼見過他們,也不知風棋都做了些什麼。還有,妖王也察覺到我體內的妖氣了,他甚至告訴我妖師的事兒,他在知道我祖上是妖師後,只說這是天意,問我要不要……」
他頓了頓,吞了口唾沫,才又緩緩張口,語氣變得徐緩:「要不要隨他去妖界,作大妖師。」
他又吞了口唾沫,喉頭異常乾澀,目光不敢飄移,甚至想直接遁地。
他以為大師兄也好,二師兄也罷,一定會立即問他意願如何,甚至是訓他一頓,豈料,卻是他二師兄擰起眉頭,問:「妖王說了妖師什麼?可有提到任何名姓?」
聶成華心中不解,但只是搖搖頭道:「沒提到任何人,說的同書上寫的、你們告訴我的差不多,可他也沒說自己與妖師有過什麼交情。」
隅卯好歹是萬妖之王,會認識妖師並不奇怪,可聶成華還是想不明白,師兄怎會如此在意?
藍逸情明顯怔了一怔,隨後垂了眼簾,竟有幾分落寞之感。靜默片刻,還是藍逸塵開口道:「阿芳,你還沒答應妖王,對嗎?」
這問題很奇怪,又不是那麼奇怪。聶成華明白,也甚是老實,點頭道:「對,我說再讓我想想。」
「看來妖王是真的失憶……」藍逸情忽然自言自語了一句,也沒給小輩困惑的機會,他抬眸又道:「阿芳,這件事不必再說了。」
聶成華當即大駭,倉皇道:「二師兄,給我個機會,聽我解釋!我……呃啊!」
他猛止住話頭,同時猛摀住額心,一股刺入腦瓜兒的疼,好似插了一根燒紅的針,他也見到大師兄抬了右手,雙指朝前。
居然使用暴力!
本來是這麼想的,可他大師兄便一臉責怪又嫌棄,說:「黃毛小狗閉嘴,聽你二師兄說。」
啊?居然是要聽二師兄解釋?聶成華仍摀著額頭,一雙桃花眼兒泛著水潤,帶著幾分委屈與不解。
「阿芳,傻孩子。」藍逸情徐徐開口,像個慈祥的老父親,又像個寵溺弟妹的兄長,還像個看破紅塵的仙君,唯一不變的,是都沒有摒棄人情,「我知道你見過妖王。當初將靜語珠打入你體內,我悄悄留了一手,你那次回來後,我想了好多天,可不論我怎麼想,得出的結論都是一樣的,我知道那也是你得出的結論,所以不必再說了。我也知道你長大了,可你對我來說永遠都是孩子,浩清也是,庭兒也是。但我也知道,不可能永遠管著你們,尤其是你,阿芳。我方才就說了吧,不管你做了什麼決定,我們會支持你。」
他頓了頓,似自嘲般失笑一聲,又道:「可笑的是,我們也不認為你留下來會更安全,我們沒把握勝過妖王,更沒把握勝過劍尊,顓烈或許也不如當初了。只是……委屈你們了。」
聶成華怔怔不語,他一時沒意會那個「你們」指的是誰,重新思考二師兄說的話後,才發覺說的是藍烝與師姐藍庭,尤其是藍烝。
思及此,聶成華不禁心塞,確實,確實是委屈了藍烝。
藍逸情深深吸了口氣,緩緩吐出後,面上不見多少愁鬱,孑遺繾綣的溫柔,再道:「與其說是支持你,或許說拜託你更為合適。我便直言了,這並非危言聳聽,雲賀到桃花谷重整旗鼓,是沒可能瞞過風家的,我有預感,在雲賀回白帝城前,風棋還會再去拜訪。到時玄機也回陸家了,人手倒是寬裕許多,不過實際會派誰幫手,眼下尚不好說,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,安心做自己該做的去吧。不過,我還是得問一句,妖王知道如何讓你成為妖師?」
早就將手放下的聶成華本來還聽得感動與義憤填膺,眼淚都快掉出來了,沒承想聽到最後,心中一份大大的尷尬淹沒了滿腔柔情。
「呃,這個嘛,我忘了問。」聶成華僵著一臉,語帶倉皇,「可可可他既然那麼說了,應該是知道辦法的。老實說,我本來只是想與妖王合作,請他幫忙,畢竟他也沒忘了我倆之間的約定,成不成妖師真是其次,可話都說成這樣了,感覺我不去當什麼大妖師才真是大逆不道。大師兄、二師兄,我昨晚做了個噩夢,夢到我向你們提議請求妖王助力,結果大師兄好生氣,還動了靈力,嚇慘了靜語珠,我就被疼醒了,不過靜語珠沒事兒。」
太順口了,不小心就把昨晚的噩夢說出來了。聶成華尷尬須臾,接著又道:「大師兄、二師兄,謝謝你們願意支持我,我真的好怕你們拒絕,你們要是拒絕,我一定不敢反抗的。可我也知道,我一定還是讓你們失望了,所以今後,為了保護我的朋友、我的家人,我會變強的,一定會成為你們最大的幫手,只是我需要借助妖王的力量,不然我就是個小廢物。不過能不能……暫時別告訴藍烝?」
本來還說得情深意重但不失堅定,最後還是破了功。是了,比起讓倆師兄失望,他最怕的還是讓藍烝失望了。
「也罷,就讓你繼續到逸仙閬苑幫忙吧,順便幫襯桃花谷,我們再知會雲賀一聲。」藍逸情點點頭,渾然不像在撒謊,讓人產生一種這方為事實的錯覺。
聶成華一時之間懵了,腦兒轉了轉才反應過來,連忙點頭如搗蒜:「知道了!對了師兄,在去找妖王之前,我能不能繼續調查崑崙山?我真的很想見個人影,還是說,我就請妖王帶著我飛來轉去?你們覺得如何啊?」
他還以為氣氛變輕鬆了,怎知話音一落,就見倆師兄都蹙起了眉頭,他頓時覺得自己方才只是在打哈哈,或者說,只能是打哈哈!
「我說笑的!」聶成華當即說服了自己,將那份錯覺弄假成真,「我只是不知道還有沒有調查的必要!想著半途而廢不好,讓妖王帶著我什麼的真是說笑的!」
好可怕!怎會現在才覺得師兄們好可怕!
聶成華比之最初更是正襟危坐,連呼吸都不敢用力,能憋則憋。
好在師兄們並未發難,藍逸塵只是輕哼一聲,道:「沒必要了,你我離開後,崑崙山中的人流量就變大了,而且都是小組行動,你就算打得贏五個人,也防不了他們遁逃求援。」
聶成華打了個哆嗦,不禁在想,風家或許是真的知道他前些日子來去自如,卻怎麼也想不透,既然知道,又為何放任,莫不是有什麼不便?
算了也不重要了。
聶成華重新思考起方才大段大段的談話,生怕有所遺漏,想著想著,靈光一閃,道:「對了師兄,靜語珠要不要取出來?會不會影響我啊?」
藍逸塵又擰起了眉頭,反問道:「你把一口貓溺倒進一缸狗尿中,那會變成什麼?」
……不還是尿嗎。
「我聽明白了,大師兄。」聶成華無奈中帶著一絲嫌棄,「你好髒。」
直說不用管靜語珠很難嗎!如果是因為取出來不方便或者壓根取不出來也直說吧!
害得他都不知自己還有沒有想問的。
之後的聶成華總算把茶給飲了,藍逸情倒是問了他何時要去找妖王,他想了想,沒什麼頭緒,說去了就得好久不回家,勢必得好生準備一番,不論如何,總得是白陌桑離開後。
聶成華又反問自己該什麼時候回來,既然風棋還會再去找白雲賀,總不可能送信到妖界吧。
藍逸情倒是答得很乾脆,讓他八月前出關,到桃花谷附近待著。
聶成華聽到「出關」二字,頓時無比興奮,仔細想想,他此行的確可堪閉關,他可從來沒有閉關過啊!竟有種媳婦熬成婆的感覺!
此事告一段落。
*
在送白雲賀離開日月山莊的前一日夜晚,藍逸情呆呆地坐在房間前廳,藍逸塵默默地陪在身邊。
好不容易,藍逸情鬆了鬆眉眼,卻是不入眼前物的無神,似久於絕望深淵的豁達,或是放棄。
「逸情……」藍逸塵甚是擔憂。他知道胞弟已經想得太多,每條路都通向同一個答案,同一個坑,那樣的無力感他也有,所以他想的是如何把坑填上,只是失敗了。
藍逸情開了口,似喃喃自語:「今生已無淚,不可語心悲。只能怪我能力不足,竟連一個孩子都保護不得。」
藍逸塵愁容道:「阿芳他,已經不是孩子了。」
「有我在,他永遠都是孩子。」藍逸情緩緩抬了頭,目光落向胞兄,語氣中多了好些無奈,「只可惜我不是合格的大人,父也好,兄也罷,如今回看當初的堅持,只覺自己卑鄙可惡。」
藍逸塵無奈嘆了口氣,他想起十多年前,他們從年幼的陸家兄弟面前牽過阿芳的手,那時的阿芳還好小好小,軟呼呼的,特別可愛,還對他們傻呼呼地笑了,只是他們帶著阿芳回了聶家一趟,小小的孩子從破敗的家門離開,早就哭得失了神,大大的桃花眼兒又乾又紅又腫,叫人看著心疼。
而在那之前,他們便從聶家主手中得到了靜語珠,所以阿芳到藍家生活,是早就決定好的。
那孩子算不上是聶家主主動「託付」給他們的,更多是他們的「請求」,不然繼續待在陸家又有何妨?但並非他們喜愛那個孩子,而是當仁不讓,視為己任。而他倆畢竟是天下最強的修士,聶家主也沒什麼好拒絕的,甚至還巴不得如此,陸家也沒有留人的理由,更堅定了他們兄弟倆的責任感。
他們先向聶家主保證,再向陸家兄弟保證,會將阿芳視為親弟弟。回了藍家後,又同阿芳說:從今往後,我們就是一家人。
不知是否聽見家人二字,失魂落魄的小阿芳有了些許反應,抬了頭,歪了臉,眼裡有了一些光彩,映入了他們二人的面容。
讓阿芳好好休息一晚後,隔天讓其與浩清、庭兒見了面,或許是見了年紀相仿的孩子,阿芳露出驚喜的笑容。真是可愛的孩子。
在浩清聽岔了阿芳的名字,說出「捏成花」的時候,小阿芳確實笑開了花。
真奇怪,怎麼孩子大了,反而守不住了,莫不是他們老了?分明孩子幼時更古靈精怪,更調皮搗蛋,四處闖禍……
「呵,原來,是我們寵出來的。」
「逸塵,就像一直以來的那樣,孩子想做什麼就讓他去做吧。」
「嗯,那倒是。你我二人,向來是孩子出事了才去善後的,過去如此,今後如此。如此……那孩子才不會怨我們吧。只是委屈了浩清。」
「浩清一直有我們,可阿芳將來……就得獨自逆行了。」
言盡於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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