聶成華抵達逸仙閬苑、與師兄們的談話暫時告一段落後,他被師兄們領著去了上層,與許久不見的徐央打了個照面,但沒去見風棋。不過,他也沒見到什麼柴房。
之後便由徐央領著,帶他至下層的客房,看過房間後,聶成華困從心起,問是不是要與徐央睡一塊,結果徐央說自己來閬苑後,除了最初那一個月動彈不得,之後都是住在丹爐房的,喝藥方便,也就習慣了,傷好了之後便替雙仙顧著爐火。
聶成華聽畢,恍然大悟,就問了句「丹爐房溫暖嗎」,結果徐央回答「燃的是靈火,不熱」。只能說是雞同鴨講。但聶成華又在想,燃靈火要柴嗎?
他們便在客房外的花團中聊起天了。
聶成華還以為徐央會對風棋有極大的恨意,畢竟算是風棋將徐央變成廢人的,怎料徐央毫不在意,說自己本來的生活就是九死一生,能活下來便是大幸了,而且徐凡凡與秀秀姑娘都無大礙。
聶成華沒忍住好奇,問了對方以前的生活,方知徐央過去竟是幹著刺客的行當,與徐凡凡是搭檔!卻也說,二人雖是出生入死的關係,但僅限於工作而已,私底下沒什麼交流,會參加問道,也只是去拓展事業罷了,也確實聽聞問道之後,徐家的生意有所成長。
難怪比武大會全力表現!聶成華已然驚無可驚,覺得自己聽到什麼都不怕了,便也死不要臉地繼續問私人的事兒,又才知徐央並非徐家人,是被娘親賣去的,娘親是女伶,生父不詳,好似是娘親遭生父拋棄,崩潰欲絕,認為是親生骨肉所害,便恨之入骨,才賣去了徐家。
聶成華見對方淡然侃之,不禁動容,雖說刺客生意變好簡直可怕,而下一句便聽徐央說起生母的下場,說他的第一單任務,便是不知哪位大人出高價,去刺殺他的生母。
聶成華嚇呆了。用腳踝想都知道,金主定是徐央的生父。待他回過神,又問徐央恨不恨,徐央搖頭,說從小便被教導,刺客心中不能有憤恨怨怒,冷靜才是刺客的素質。
真叫人心疼惋惜。聶成華的最後一個問題,乃是「咱們能當朋友嗎」,徐央並未答話,只是點了點頭,甚至有幾分羞腆的意味。
聊完天後,聶成華才覺察一件嚴重的事,他抓著劍朝上面一層朗聲一句「我下山找妖王」,便匆匆御劍離開。
待下了山,聶成華確定自己沒找錯樹,卻沒見到妖,不禁心詫:師兄說妖王在山下晃來晃去竟是真的!
他自是不會傻傻找妖,仰天長喊:「隅卯──」
「卯」一字在山林間迴盪,餘音未散,妖風落旁。
聶成華見怪不怪,回頭笑道:「你跑哪兒玩去了?」
雖是笑面盈盈,卻是咄咄逼妖。
隅卯不以為然:「本座在附近看看,確定就是本座說的日月山!」
果然是為了這個。聶成華不感意外,告知此山名,亦如他所料,妖王聽聞是後來賜名的,便不覺得自己記憶有誤。
聶成華再告知之後的行程,隅卯聽畢,蹙眉道:「啥?本座又得自己回妖域了?那本座此趟出來,不還是給你當車夫而已?」
聶成華賠笑道:「嘿嘿,世事難料嘛。再說了,我師兄是不讓我找你,沒說你不能找我,你要是不想回去,不如去江陵,白雲賀可崇拜你了!你在附近,我也安心!」
隅卯鄙夷道:「哼,本座不與常人待在一起。」
聶成華莫名覺得自己被罵「怪人」了,他甩甩面門,收了笑說:「不然你想怎樣?」
隅卯搧搧尖爪,道:「本座不擾你,也不會在這附近晃悠,你有事再喊本座吧。」
「哦,那就這樣,下回再見。」聶成華應聲,想了想自己確實沒必要管妖王去哪兒做什麼,指不定太久沒來人界悠哉,又因為日月山之名的關係,會想四處走走,順便回憶也說不準?
隅卯無話,一個蹬腳便消失無蹤,只留下一陣倏忽即散的風。
聶成華朝天張望,如何都沒有妖王的半點兒身影,他實在想不明白,假若之前妖王確確實實返回妖界了,那是如何呼之則來?
可也不知為何,他不敢問。隨便喊喊便能將妖王喚來,風光是風光,驚悚也是驚悚。
聶成華又回了逸仙閬苑,從師兄手上得了個令牌,刻著一仙字,有藍色的花紋,可自由出入閬苑,還再三叮囑絕對不能弄丟,聶成華嚇得想將其縫在肚子上。
之後的日子,又過了兩日,才聽說藍浩清先送白雲賀去白帝城,再與藍家五十修士返回陵川。白家確實不消藍家人手,聽說金家派了不少人,足見對白家的重視。
雙仙的人手也與白雲賀知會過了,讓聶成華能自由進出桃花谷與白帝城,若有不識相的,亮出閬苑的令牌即可。
聶成華一直很好奇所謂「師兄們的人手」究竟是何人何能,而他也不要命地發問了,但毫不意外,只收穫模稜兩可的敷衍:他們也有自己的隱私,你能碰上自己問,但他們不穿藍家衣裳。
之後聶成華就去桃花谷打雜,因為好友白雲賀先回白帝城了,所以他也沒人能聊天,只能當隻無情的打雜狗子。
不過在桃花谷幫傭的日子也沒幾天,桃花谷在金家的幫助下很快就清空了,聶成華巡了一圈,確認沒有古怪的氣息,便也在師兄們的授意下去往白帝城。他都沒見到金冠玉。
他其實沒來過白帝城,怎料頭一回來訪,便是作工的,便是殘敗的。
他總算又見到白雲賀了,成天焦頭爛額的白雲賀,卻仍是沒見到金冠玉,只有金家各行各業的能人們,聽白雲賀說,是金冠玉自己也很忙,不只要打理家業,還得在貴族間周旋,尤其是對王親穆家,其中的辛勞與負擔,並非常人可理解的,雖說尚未繼承宗主之位,但已掌權過半。
聶成華只能在心裡佩服金冠玉。
八月十六,聶成華頭一回去了白帝城,待了兩日,回到逸仙閬苑時,聽徐央說雙仙回藍家了,不為別的,便是「面對」藍浩清。聶成華心中不期不待,卻還是怕受傷害,可他也知,是自己合該。
另一方面,陵川日月山莊。
藍浩清回家後便一直苦大仇深、悶悶不樂,只有在妻子白湘鈴面前才會展露笑顏。
起初,白湘鈴聽聞白家的好消息,開朗許多,身子竟也好轉不少,那時的藍浩清是真的替妻子高興,可日子一天天過去,藍浩清的異狀仍是被妻子察覺了。
藍浩清沒辦法,只得將聶成華的事和盤告知。他已經與二位兄長談過了,就前兩天的事兒,他本來以為兄長們返家,是因為前一日有個「特別的客人」來訪,但被他狠狠趕走了,不承想竟是為了聶成華的事。
兄長們所言不多,不過講述了前因後果,並未煽情,甚是客觀,好似局外之人,說清道明,而他聽著,靜靜聽著,只覺得兄長們是在逼他承認、逼他接受。陳述事實,便有不容置喙的意味,如板上釘樁,沒有說三道四的餘地。
最後,他沒說什麼,只是小心翼翼地詢問能否提一個問題,兄長們應允,他便問了那句,其實是阿姐三兩天便提一次的:聶成華還回來嗎?
然而,兄長們只是說,無法替阿芳做決定。
他知道,兄長們也是在對他說,不會干涉他的決定。
之後兄長們也問了他一些問題,他都想過了,所以答得平靜甚至淡漠,但他只是不知要以何種心情去回答與面對。兄長們並未回應任何回答。
再之後兄長們離開,見長輩們去了,他便呆呆坐在原地,好似沉在湖底。
而白湘鈴聽完夫君的窘迫,也只是問了一句:你希望阿芳回來嗎?
藍浩清失神想了很久,可他最後的回答,卻只是萬般委屈的一句:不知道。
他沒說的是,在桃花谷見到聶成華與萬妖之王時,他便覺得那不是他認識的好兄弟了,當一雙劍尊倒下,當逆八卦鏡被毀,當風棋慘敗,那一瞬間,他忽然不知自己是誰,也不知眼前那穿著大斗篷、之下分明是他藍家衣裳的人是誰。
他喊出的那聲「聶成華」,是在提醒自己,也是在提醒對方,但提醒什麼?因何提醒?似乎找不到合理的立場了,所以他慌了,比面對劍尊時還要慌張。
而在他躺了三日後醒來,看到那陸家二公子,好似見到救命的浮木,得以讓他心中的怨恨上岸,他知自己只是遷怒,也不完全是遷怒,但非要說是誰的「責任」,卻只能是「無能」的。
他不想問陸家公子一句話,在送別時,他也只是冷漠地說了句「保重」,他知自己好沒風度,可他真的沒法兒惺惺作態,更加可恨又可悲的是,他知對方,壓根不在意他。
即便搶奪逆八卦鏡的賭約兩者皆輸,可藍浩清明白,自己輸得更多。這很奇怪,他都說不明白為什麼,他輸了,但輸了什麼?
最後,藍浩清蜷縮在妻子懷中,像極在外頭受了委屈的稚兒,他嘀咕,捫心自問:「我當真擁有過嗎?」
白湘鈴不明白夫君所問,只能溫柔安撫,答一句:「問心無愧就好。」
可藍浩清心底又升起新的困惑,他不知自己有愧否,不知自己因何而愧,因何而不愧,只知不能再問,不能再讓妻子擔心了,於愛妻而言,只消專注調養備孕大事。
*
在白雲賀回到白帝城後,遙遠的南方也有兩個人在焦心,一是暫居於唐門的白陌桑,二便是唐言軒了。
唐言軒又想去白帝城,只是狠狠忍住了,至少知道風棋輸了、一雙劍尊沒用了,他就放心了,總算能安心修練。
而白陌桑在知曉唐言軒的打算後,便主動提議要回安家,還強調不會偷偷跑去白帝城打擾,但離堂兄近得多,他也安心更多。
唐言軒倒沒阻止,只讓對方問兄長的意思去,唐蝶語知道後,只是認真地問白陌桑是不是想清楚了,得到肯定的回答後,便給予了祝福與後路。
兩日後,唐蝶語親自送白陌桑回巴陵安家莊,白陌桑不知唐蝶語都與長輩們談了什麼,只知恭送唐蝶語離開後,長輩們的神情皆是心有餘悸。
白陌桑不禁在想,該不會因為自己的關係,害得安家莊又被唐門威脅一次了吧!虧他之前還痛罵了祖先安如蘭的惡劣!
因為心中有愧,所以白陌桑在安家當了個乖孩子,乖得讓安家的長輩們都以為他在唐門受了什麼調教,只是克服恐高,尚須努力。
而唐言軒在迎接兄長回家後,總算不再偷偷摸摸,而是向兄長明確表達自己要奮發圖強了,他知道兄長在十六歲時便已大成唐門絕學「碎花銀針」,而自己十六那年還在悠哉問道,如今都十七了,連銀針都沒摸過。
但兄長告訴他,在練碎花銀針前還得做不少準備,尤其吃重內功及調息,更消與蠶王配合,以達輕盈且穩定的狀態。
唐言軒知道,要做到如兄長那般是不可能的,並非進度落後的緣故,而是本質上的區別。不以兄長為榜樣,是他曾應允過兄長的。
兄長說會替他安排課業,他乖巧謝過,便被兄長緊緊抱往懷中。
唐言軒知道兄長的心疼,可他也心疼兄長,但現在不一樣了,之前只能沒頭沒腦地偷偷「變強」,往後有兄長這個最好的師長了。
*
藍氏雙仙從藍家返回逸仙閬苑後,鮮少外出,卻也鮮少離開屋子,聶成華知道師兄們是該好生休息,不論背後真正的原因,反正他不會問。
返回的那一日,藍逸塵先去了城裡一趟,回到閬苑、一進房間便見胞弟趴在矮案上,兩袖略可見濡濕。他徐徐行去,屈膝坐下,輕撫胞弟的後腦,憐惜道:「逸情,別自責了。」
藍逸情依舊埋面,帶著哭腔軟聲道:「逸塵,我好怕再失去他們任何一個……」
他們,指的是家人,所以能說「再」。
藍逸塵輕聲道:「我明白,我也一樣。孩子長大了,管不住了,有自己的心思了,事事不可能面面俱到。咱們……盡力護著吧。」
藍逸情咬牙道:「我怕護不住啊!」
藍逸塵收了手,撇開了視線,神色有些不情不願,道:「終是天意。」
其實他見胞弟如此,除了心疼,亦有欣慰,至少不若先前說的「今生已無淚,不可語心悲」,但這也算不上好事,不過一些私心。
而他雖是說得雲淡風輕,可心裡壓根不管什麼狗屁天意,他只想宰了那個萬妖之王,想告訴弟弟們,告訴所有人,他藍氏雙仙有本事,不必委屈弟弟與妖鬼同道!
奈何,即便如今修為風光無限,也勝不過萬妖之王,此般怨怒,只能傾瀉在風家頭上。
*
八月初七為始,風棋死於桃花谷、一雙劍尊被奪的消息傳回崑崙山,兩日內便傳遍神州。
又過三日,崑崙山風府,風青已經躺在床上整整十二日,如今右大腿仍隱隱作痛,他不在自己房裡。
他這才聽聞少爺風棋的死訊,不禁落淚,憶起十多天前,少爺夜半來到他的房裡,對他說的話、對他做的事。疼痛不只在腿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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