聶成華將師姐藍庭迎入房中,指了指房隅的小床,扯出一個笑容,低聲道:「師姐,藍烝被大師兄打暈了,還沒醒。」
藍庭用手巾抹了抹臉,小聲道:「嗯,方才大哥二哥和我說了。阿芳,他們是不是還跟你說了更多?」
聶成華收了勉強扯出的笑容,神情有些愣愣的,他見師姐不流淚了,卻看起來更是悲傷,殷切、怯弱、惆悵、故作堅強的假象都溢於言表,師姐也好,藍烝也罷,二師兄也是。他忽然冒出一個想法:果然是一家人。
聶成華堪堪回神,看了眼床上的人,道:「嗯,說了白家之後的事兒。師姐,要先叫醒藍烝嗎?」
藍庭輕手輕腳來至床前,看著弟弟平時不可見的脆弱面容,不禁揪心難忍,本想輕撫安慰,卻被心中愁苦給制止。她回身來到另一個弟弟跟前,稍稍抬起面門,抽了抽早已通紅的鼻子,道:「再等一會兒吧。」
聶成華感覺眼淚又要從師姐眼裡流出來了,他也感覺自己應該安慰師姐,不是口頭說說,而是有所行動,因為他好像,在師姐眼中看到了類似的期盼。
可不知為何,他抬不起手,也說不出話來。他當然很喜歡師姐,但腦中有個聲音在譴責他,說他不該趁人之危,即便對方希望。
不過,他向來擅長說服自己。
正如二師兄溫柔固然很好,可他不要是那種代價換來的。聶成華忽然深刻認知到一件事,自己終究不是藍家人。
聶成華點點頭道:「嗯,師姐,妳也稍微冷靜一下吧,要我出去待一會兒嗎?」
他見師姐頓了一頓,神色忽然大變,變得驚恐且急切,然後他看著師姐撲了上來,感受到師姐身上淡淡的香氣與冷意。女孩子果然很好。
聶成華發覺自己更冷靜了。他搭住師姐的雙肩,輕輕退開一步,露出淺笑,道:「師姐,我說說而已,我不出去,外頭好冷的,不然還是妳出去吧?」
藍庭愣了一愣,抬起難以置信的面門看著聶成華,靜默片刻,她失笑一聲,敲了弟弟的胸膛一拳,隨後勾著笑容,語氣故作嚴肅道:「臭阿芳!」
聶成華當即舉雙手作投降狀,嘴上卻還是不依不饒:「我昨天有沐浴,我才不臭!倒是師姐身上很香。」
藍庭掩嘴笑了笑,待笑聲止息,唇角仍是微微上揚,眉眼間卻是沉雪的愁鬱,道:「阿芳,你先和我說說白家之後的事吧,我聽完了先去找湘鈴,放心,我不會馬上和她說的。我只是怕等會兒浩清醒來,我就沒勇氣去了。」
聶成華斂了容,堪堪垂手垮肩,他心中有質疑,師姐如何保證,聽後仍有勇氣去找湘鈴姐?又如何保證不被湘鈴姐戳破?
可他也只能相信兩位姐姐的堅強了。
「好。」聶成華點頭,將白家前任宗主、夫人、白常之、匠人們、修士,以及藍家的修士下場都說了個遍。
說畢聽畢,藍庭怔怔無語,只是緩緩轉向,看往床上的親弟弟,沉默良久後,才慢慢開口:「浩清……一定很難受。」
不然也不會被大師兄打暈了。聶成華默念,實際並未發言。
藍庭緩緩抽了一口涼氣,忽然左右張望,不知在找什麼,也可能什麼都沒找,只是在釋放心中的倉皇與慌亂,所以聶成華還是沒說話。
當藍庭一頓後止住了動作,登時有些難為情,她匆匆行向房門,回頭道:「阿芳,浩清就拜託你照顧了,有什麼事再來找我。」
聶成華點點頭道:「好,師姐慢走,記得與湘鈴姐說,藍烝今晚要跟我說悄悄話,所以不回房睡了,讓湘鈴姐別捻酸我!」
藍庭淺淺一笑,點點頭後拉門離開。
聶成華自嘲般地笑了笑,關心則亂的師姐也很好,可惜不適合他。
奇怪,他是不是太冷靜了?似乎不該如此的。
但,雲賀沒事,湘鈴姐也在藍家,白陌桑本就不在白家,他聶成華與白家的聯繫,本來就只有這三個人。
但,不是還有藍家的百名修士也死傷過半嗎?啊,畢竟不知道都是哪些人,既然能被師兄們親自挑選出來,那一定都是藍家的菁英,一定都是前任宗主還在時的門生了,他跟那些人其實不怎麼熟稔,他都與同齡人在一塊打混。
如此想想,他還是會傷心的原因,似乎只是因為,他可堪家人的那些人在傷心,而已?
玄機大哥看他的眼光,是這個樣子的嗎?
*
送走師姐後,聶成華站在床邊靠著牆,不知不覺就打起了盹兒,也不知過了多久,他半開半闔的眼簾捕捉到了細微的動靜。
他緩緩睜眼,堪堪將那動靜看清,最後猛將眼皮撐了開來,急喊:「藍烝!」
床上那人定了一定,面門緩緩倒向喊聲的來處。
聶成華見好兄弟醒了,欣然笑道:「藍烝,你還好吧?有沒有哪兒不舒服?」
藍浩清徐徐坐起身,摸了摸後頸,一點一點升起的痠疼,也帶出了那一段回憶,他劈然一詫,瞠目驚聲:「聶成華,大哥二哥他們呢!」
聶成華笑了笑,噙著無奈與欣慰,道:「怕你忘了,提醒你一下,是大師兄把你打暈的,所以別怪我。再提醒一下,我不是雲賀,你也不是唐小三,我沒法兒把你哄得服服貼貼的,我也不會那樣做。」
「我沒……」藍浩清怔怔片刻,隨後嘶嘶抽了氣,在被打暈前的那些話言猶在耳,本還順順入喉的氣息受打顫而顯凌亂,「白……白家……」
聶成華心中一驚,連忙屈膝抓住自家公子的肩側,道:「藍烝!藍烝你看看我!你先冷靜!」
「白……」藍浩清的目光是瞧了過去,眼中卻是無神,虛視而不入目,細微的血絲似在為恐懼牽線,他忽然猛抽了半口氣,啞著聲音著急忙慌,反抓住另一人的手,「聶成華!冷靜?你讓我冷靜?你又為什麼可以冷靜!」
聶成華眉目一緊,狠狠甩開自家公子,斥道:「藍浩清!二師兄說了,你要是不趕緊冷靜,我可以揍你!」
藍浩清定了一定,沒料到自己會被輕鬆甩開,他呆若木雞片刻,隨後抬頭,啞著聲音又問:「聶成華,你為何,能冷靜?」
好脆弱的樣子,感覺一碰即碎。聶成華看著好兄弟,又有了這種想法,他們真的是一家人,沒有他聶成華。
他為何能夠冷靜,這個問題方才早就得出答案了,他揚起無奈的笑,淡淡道:「我與白家的連繫,只有雲賀、湘鈴姐,充其量還有陌桑,白帝城可沒有我的岳父岳母我的親家,我如此反應,才算正當吧?」
聶成華看著好兄弟的眼神又多了幾分呆滯,他軟了眉梢與眼簾,也軟了心頭緊揪的那一塊,又道:「藍烝,我知道你難過,所以我也難過。你今晚就留下,別讓湘鈴姐見到你這拙樣,師姐已經去找湘鈴姐了,而我會一直陪著你,一直。你知道嗎,師姐她很堅強,又好脆弱,你也一樣,二師兄也是。」
藍浩清愣愣地稍微偏了頭,無淚卻煞紅的眼滿是困惑,可他的腦兒並未罷休,很快理解了現在的情況,他沒什麼意見,甚至還慶幸,慶幸他的夫人還不知出了憾事,他只是還不明白,聶成華最後那幾句是什麼意思。
他與阿姐、二哥都一樣,堅強又脆弱,那大哥呢?那聶成華呢?聽起來不像是數落。
只是事實。
藍浩清堪堪回過神,眸子映上了微弱燭火的光彩,寒氣入喉,溫熱出口,一片接著一片白薄的霧,似妄圖將心上的愁連帶吁出。徒勞無功。
聶成華靜靜看著自家公子,老實說,要他眼睜睜看著藍浩清強迫自己冷靜,確實比聽到白家出事還要難受,倘若他足夠強大,便能放任對方喜怒哀樂,然後妥善處理,不論是情緒,或造就情緒的任何事。
可他只是個家僕而已,他能做的,也只是分擔主子的情緒。
結果,他還是見到藍浩清哭了,無聲淚流,不知都想了些什麼,怎的又忽然哭了。
一定只是嫌棄要在這小屋子裡待上一晚,覺得太委屈了吧?
聶成華向來擅長說服自己。
然,藍浩清想到的是,聶家遺孤聶成華。一個家都沒了的,只能寄人籬下之人,一個無甚相關的家門半毀,有什麼好痛心的?
藍浩清確實是覺得委屈,因為聶成華從未向他示軟過,害得他都忘了,為何自己身邊會有一個外姓之人陪伴。
過了好一會兒,藍浩清抹去了淚,翻下了床,身姿挺立,赳赳雄風,道:「聶成華,大哥二哥還說了什麼?他們人呢?」
聶成華淺淺一笑,答道:「他們往江陵去了,二師兄答應,說在三天內一定將雲賀帶回來,你想想扣掉來回的功夫,那大概去了半天就能找到人了,不也說了雲賀可能受傷了嗎?要咱們把房間、傷藥、食水都準備好。」
藍浩清沉了沉目,點頭道:「好,我再給他準備些補品吧。那大哥二哥有沒有說,何時要告訴湘鈴和我姨娘?」
「這……沒說啊。」聶成華的淺笑多了分為難。
藍浩清輕輕一嘆,道:「罷了,我明日親口與湘鈴說,讓她早些做好準備吧,免得一下見了雲賀狼狽的樣子,反而更難受。」
聶成華點點頭。
此事暫告一段落。
只是聶成華與藍浩清都萬萬沒想到,白湘鈴聽後竟是那樣的反應。
*
翌日,三月初三午後,藍浩清對妻子白湘鈴坦承白家憾事時,只有他二人單獨於房中,聶成華與藍庭在大廳焦心等候。
而江昭琳一早就從藍庭口中得知了,江昭琳神色雖悲痛萬分,清淚徐徐,卻不哀不嚎,只是感慨情同姐妹的白夫人就那樣沒了,藍庭本想安慰,江昭琳卻提前一步,用著更可悲的事實勸慰了彼此。
──當初姐姐與姐夫雙雙慘死,她也熬過來了。
回到現在,當聶成華與藍庭在大廳中等到了藍浩清,只有藍浩清,神情委頓的,失魂落魄的,好似沒了家的才是他。
藍庭急忙迎接,道:「浩清,湘鈴呢?」
一聽聞妻子名諱,藍浩清愣愣抬頭,輕輕抓住自家姐姐的雙肩,像無能為力的稚兒,蔫軟不持,不知所措地請求:「阿姐……妳去看看湘鈴,順便帶上醫者,好不好?」
醫者?
廳中原二人皆是詫然,藍庭忙問:「浩清,湘鈴怎麼了?她還好嗎?」
藍浩清像犯了錯的孩子,垮著肩膀垂下面門,有幾分歉疚與委屈,道:「不知,她把我趕出來了,說想靜一靜,可她看起來很難受,我怕她、怕她撐不住。」
藍庭倒抽一口氣,努力穩住心緒,捧起親弟弟的臉,正色道:「浩清不怕,阿姐這就去找湘鈴,你先歇一歇。」
藍浩清乖乖點頭,一點兒主見也沒有。藍庭回頭瞅向另一位弟弟,聶成華毅然頷首,上前接過藍浩清,將其帶往座位安歇。
藍庭抓緊厚絨斗篷,急匆匆跑出大廳。
聶成華並未出言安慰,因為他不知說什麼好,只能期望白雲賀早點過來,他知道心裡最痛的,一定是白湘鈴。
結果整天下來,他倆都沒見到其他家人,江夫人也好,藍庭也罷,或是白湘鈴,當然雙仙與白雲賀不可能這麼快回來。
聶成華想,或許是藍家人的心照不宣吧,若是人聚在了一起,不是分擔彼此的憂愁,而是成倍增長。確實,是都該單獨靜一靜的,當火苗沒了可燃之物攀附,自然而然會消亡。
希望消亡的只是那份愁緒,而與人無關吧。
當天晚上的藍浩清,又睡在了聶成華房裡,而聶成華跑去睡了婚宴期間的客房。
聽說白湘鈴不想見人,只有藍庭一直悉心照料。但聶成華隱約覺得,不是湘鈴姐不願見人,而是不願讓人見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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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半,江昭琳與家中長輩商量妥當,派了三十名修士與三名醫者前去江陵,不為別的,就為了照顧還留在白帝城的自家修士。
實際上死了哪些人,傷重情況如何,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消息,指不定最後消息會是雙仙傳回來的。
又派了兩名身手好的探子前往崑崙山,隨時觀察風家動向,潛入那是不可能的。
其實本來就有探子在崑崙山外,就是回來報告的那個,當初在崑崙山見了風棋動身,便著急前往江陵通知白家,之後又馬不停蹄到逸仙閬苑通知雙仙,可惜當時雙仙不在,所以又匆匆忙忙返回白家,那時風棋正好到了,而在確認白家慘況與風棋離開後,找上受傷較輕的藍家修士去通知雙仙,便火急火燎返回藍家。
本不該一人匆忙,但情況危急,只能拚命奔走。
江昭琳聽說那個探子的狀況不好,怕是以後難當此任了,所以她也與長輩們商量好,若那探子不可癒如初,便讓其回鄉去。
陵川藍氏,養不起無用之人,也對不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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