崑崙山深處,化神谷崖上,一人一妖,一尋常修士,一萬妖之王。
聶成華的思緒早不在妖王身上了,簡直膽大包天。
「聶芳。」隅卯見對方失了神,輕喚一聲,也確實喚回了對方的注意,「再說一次,本座應允過你的話,便不會食言,若今後你有大難,本座可以幫忙。還有,你體內的陰氣倒是分明許多,上次本座以為只是鬼氣,沒想到竟是妖氣嗎?也難得本座沒能察覺,估計是被鬼氣和你的靈力影響了。怎麼,你最厲害的倆師兄還清除不了了?」
聶成華眉角一跳,方才的肅穆、驚悚、敬服全然消散,然後一股腦兒將四年前,總算從崑崙山回到藍家後的事說了一通,什麼鬼氣被打掉露出妖氣、妖氣跟真丹相處挺好、用靜語珠制伏住妖氣害他變成修士中的小廢物,最重要的還有妖師正是他聶家祖輩。
隅卯細細聽畢,點了點頭,揚起一抹怪笑道:「原來是你祖輩,也原來打一開始就是妖氣,怪不得本座覺得你親切,那有可能是化神谷的鬼氣激出了你血脈中的力量吧,本座也不是很懂,反正如此說來,那你可不就是天意使然嗎?如何,要不要就此隨本座回妖域,順應天意做你的大妖師?」
從妖王口中聽到「順應天意」,聶成華感覺甚是奇怪,不過,妖王所言,正是他藏在心裡的祕密,真是不給「人」一點餘地。他嘆了嘆氣,搖搖頭道:「我也不懂,所以也不追究了,我家裡人全死了,所以我才住在藍家,也沒聽師兄他們說過天底下還有妖師……這些不是重點。隅卯,我不能隨你回去,至少現在不行,還……不行。」
他頓了頓,又重重哈出一口氣,隨後神色驀地堅毅,直勾勾盯著那雙奇異金眸,再道:「隅卯,今後你別主動出現在我面前了,除非我自個兒喊了你。你給我一些時間想想,你方才的邀請,我思考過,只是不敢多思,但這次我會認認真真考慮的。我知道我太弱了,誰都保護不了,但你很強,這不是奉承,我感覺得出來。我也確實因為真丹染了妖氣的緣故,無法繼續深造,即便有機會讓我恢復如初,我也沒那個功夫慢慢修練了,順應天意確實為上策,可我本以為我繼續擺爛也無所謂,因為師兄他們很強,可風家已經超乎所有人的預想了,我不可能繼續心安理得。但你給我一些時間想想!」
比起人類的倉皇,妖王更顯得從容。
「呵,你倒是有趣,若人類都能如你這般有趣,本座也不必待在妖域眼不見為淨了。」隅卯咧著笑,眉目間盡是欣賞之意,「就你方才那些話,本座就說一句,本座等你喚本座大名。」
言下之意,便是聶成華一定會接受了。
聶成華方才所言確實昭然若揭,他只是過不了心裡的檻兒,他先要過了自己這關,還得過了師兄們那關,不然他的下場只會是被「關」而已。假若師兄們拒絕,他是如何都不敢一意孤行的,然而他完全想不出師兄們答應的光景。
隅卯察覺到對方的恐懼,卻不知是對誰的,可他並未點破,只是踮起腳尖後騰在空中,居高臨下,又道:「那本座就先回去了,你慢慢思考吧,聶芳。」
聶成華抬了頭,可哪裡還有萬妖之王的身影?
「先」回去了,此話,有先就該有後,對吧。
話說回來,妖王待在妖界,原來只是不想見到人類嗎?也不知過去都發生了什麼。
若今後去了妖界,成了什麼大妖師,那他便不可能待在藍家了,可倘若天下被風家、被一雙劍尊、被那把麒麟火焚燒殆盡,他豈不是連家都沒有了?犧牲他一個人,犧牲萬妖甚至是妖王,如何都好過犧牲他珍視的人們吧!
他從前之所以不敢多思,正是因為擅長說服自己。
他早就說服自己了。但有可能說服倆師兄嗎?
聶成華記得師兄們說過,保護藍家才是優先,他的安全第一,他也很清楚倆師兄能為了保護家人而自我犧牲,這幾年間種種事情都可窺得,師兄們早是人仙之姿,境界勢如破竹,換作其他人,定是避世專注修練,莫管紅塵亂世,偏偏他的大師兄、二師兄,卻是那般「雞婆好事」。
不忍心,他實在不忍心。倆師兄於他而言,是兄是父,還有其他不是家人、勝似家人的同門!
他從來就不想成為大俠或聖人,只想做一條護主的狗子,就像他的狗子乖乖,只是從山豬變成麒麟神獸而已,沒什麼不同的。
代價?順應天意罷了。
「我……只是在報恩而已。」
聶成華望著灰濛濛的天,喃喃自語,已經沒有反悔的餘地了,他也沒那麼多功夫能猶豫,等白雲賀離開藍家、等陸玄機回家接任宗主,必然又是往名為「天下」的大池扔入一顆巨石,定會激起千層駭浪。
風家要的東西,怎可能一次失利就放棄呢?
聶成華停止了思緒,深深吸了一口涼氣,打算離開崑崙山,到滄雲城休息去,好生平復。
然後他一扭頭,看著一層樓高的山壁,頓時犯了難,早知道讓隅卯帶他一程了。
沒辦法,聶成華只能順便找路,反正有妖王保證,說今夜不會有人來。好在上去的路不遠,只是並不平緩,還有些陡峭,勉強能行,手腳並用就行。
費了好一番功夫,聶成華總算爬回上面一層了,稍稍喘了口氣後,他便匆匆沿原路返回,一路上思緒又不禁生氣勃勃,他也就放任了。
可他走著走著,想著想著,越覺得不對勁,直到回了崑崙山外圍地界,才劈然閃過靈光,他一個拍掌,嘟囔道:「隅……妖王要如何把我變成大妖師啊?妖師說是與群妖互利共生,但沒可能不會有欺壓弱小的情況,不論如何,以妖王的自尊來說,應該沒可能對妖師有好感吧!」
他神色驚恐,用力甩了甩頭,重新理了理思緒,又喃喃道:「不對不對,都先不管那些了,他是知道妖師的,反正他也不是因為我是妖師子孫才欣賞我,可可可重點是……他難不成能當我師父?這也太離奇了吧?」
之後,聶成華一直到滄雲城住了店,都還在糾結此事,害得他也休息不好,吃什麼好吃的都覺得食之無味,棄之可惜。
他是真真害怕妖王直接把人變成妖的,雖然不知能否做到,但都有妖人之子的存在了,或許打入的妖氣夠多,他也能成為「怪」中一員吧。
「妖師不是那樣的吧!」
崩潰吶喊一句後,聶成華倒頭進入夢鄉。
沒睡好。夢中就如他二師兄將靜語珠打入他體內,害他變成修士中的小廢物那般驚悚慘烈,只是換成了妖王按著他,將妖氣打入他體內,然後害他變成妖物中的怪人,人類中的怪妖。
*
四月十六,聶成華在滄雲城中逛了又逛,確實有些有趣的小玩意兒,可都還差些意思,便不指望找到賀禮了,所以傍晚時他又偷偷摸摸回到崑崙山,打算連續多待幾日再回陵川。
他再次踏入崑崙山地界時,靈光一閃,又想到自己忘了問妖王一個問題,萬分重要的!那便是妖王說風家丟屍進化神谷,每七日會來看一次,可不知上回丟屍何時,如何算七日啊!
聶成華忍住再次呼喚妖王的衝動,仔細思索了一番,好在又被他想到妖王還說過,新月那日可謂一定會扔屍,那接下來的七日、十四日、二十一日……
嗯?扔屍當日算不算第一日啊?
聶成華努力想了想,很確定妖王只說「七日一瞧」,而非「等上七日」或「過了七日」,實在難以斷言,即便十五的滿月不會有人到化神谷,卻沒說白日不會來。罷了,反正連著兩日都蹲守即可。
要四月廿一與廿二兩日都在崑崙山,這無甚問題,畢竟四月廿七才是藍浩清生辰,倒是要在四月廿八回到崑崙山,有些匆忙了,他想月末月初那三日都看看,但在好兄弟生辰那日的晚上離家,未免太不通人情了……
只能放棄四月廿八,先看看廿一、廿二這兩日。
但奇怪的是,聶成華雖在四月廿一前去滄雲城休息過,卻在那兩日內,不論是麒麟崗還是化神谷,都是半個人影鬼影沒見著,一直蹲到廿五天晚也一樣,該不會被妖王騙了吧?
他倒是成功偷看到化神谷內的情形了,並沒有陰氣襲擊,卻仍充斥谷中,所以視野並不開闊。
在視線可及中,便是一具具將腐未爛的屍體,難以估算實際,層層疊疊的,相連且相交,都分不清這胳膊那腿是誰的,也多半不可辨其容貌,至於屍體的衣著,有穿在身上的可分三類。第一,完好或破爛的襯衣;第二,破爛的道袍或衣裳;第三,破爛的八卦麒麟裳。
目前可見,第一最多,第二最少。至於完好的八卦麒麟裳,那是一身不可見的。
聶成華思忖,當是衣裳完好的外姓或八卦麒麟,便將其扒了,所以只剩襯衣,若是衣裳破爛不堪,便「好心」陪葬了。他想起麒麟崗的屍鬼們,確實皆是衣著破爛。
雖說陰氣沒有撲騰而來,可還是叫聶成華難受,不只是看得難受,還有股難以言喻的怪味,說不上多臭,反正不若唐言軒形容的那般,但就是格外濃郁,會讓人心慌和喘不過氣。
所以確認谷中情況後,他便匆匆退離了。
到了四月廿六一早,聶成華離開崑崙山,到滄雲城稍作歇息並用過午膳,才悠悠返回陵川。
他通常會在中途歇腳兩回,不入城鎮村落,就到路上的茶攤,偶爾會見到不知哪家的修士,可他們無一例外,皆是神情凝重、匆匆忙忙,話都不多說兩句,不知來歷與去向。
但的確也是,會在神州西北走動的修士,若非住在西北,多半與風家脫不了干係,不管牽連了幾層。
聶成華回日月山莊前,稍微繞了道,途經冬晚鎮,來到日月城中,天快暗下了。他也好些日子沒進城了,有些小販見了他,還會主動打招呼,若非勞累又有要事在身,如今他也算是個小富豪了,不然真想讓認識了十幾年的小販們開開眼界。
其實日月城中也有好酒,還有個雅致的名兒「碧華虛」,只是藍浩清不愛喝,聶成華就不可能買酒了。
在日月城走動時,聶成華先特意路過了位於城中最繁華之地的星月樓,確實猶如星河皓月,磅礡大氣,精雕細琢,卻不顯得低俗,大門敞開,裡頭喧嘩熱鬧,亂中有序,陳設皆是莊雅,往來賓客亦是端莊華貴,尋常人要能大大方方走進去,還真需要一些勇氣。
聶成華只是看一眼便離開了,他算了算年月,那星月樓當是七年前才開設的,本來是間客棧,不知什麼原因歇了,還荒了好多年,後來才聽說被一個姓莊的收去了,浩浩蕩蕩花了一年半載,把星月樓開起來了。
星月樓主要提供吃食,只有雅座和包間,但仍有房間供人休息,一經開張便是走奢華路線,因為四季鎮的觀光大盛,星月樓也幾乎成了一個景點,達官貴人們的旅遊,必須得安排星月樓。
聶成華沒想著今日就回日月山莊,打算在日月城待上一晚,明兒一早再演一齣「苦情戲」,說為了給好兄弟慶生辰,他大半夜的就趕路回來了,還為了讓好兄弟吃上最新出籠的星月樓點心,他一大早就千拜託萬拜託星月樓!
簡直完美!唯一有問題的便是沒與師兄們提前串通了!
嗯?這麼想來,是篤定只能買星月樓了是吧……
聶成華確實也沒想錯,在日月城轉了轉,都是熟悉的商家,他也沒仔細瞧貨品,都是路過,因為他又餓又累。
然後他就去了城中繁華之地的星月樓。
聶成華鼓起勇氣,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像個窮人家,掛上自信的微笑,步伐從容,穿過來往的人群與喧囂,來到大氣的櫃檯前。
晚膳時間,星月樓又更加熱鬧了。
聶成華未曾踏足星月樓,也穿著斗篷,掌櫃的不知他是陵川藍氏之人,只道:「少俠好,可是只有一人?小樓格外重視賓客安全,能否請少俠脫去斗篷?」
少俠這稱呼還挺悅耳。聶成華心慌但面上不慌,他只是稍稍拉開斗篷,亮出底下的鳳尾蘭夢裳與佩劍,掌櫃的見之,先是一驚。聶成華又掏出滿袋的銀兩,掌櫃的更是大驚失色。
掌櫃的不愧是專業,很快便掛上最尊敬的笑容,點頭哈腰:「是小人失禮了,小公子可是要用膳?」
小公子這稱呼也不賴。聶成華挑了挑眉,道:「那些銀兩夠不夠我休息一晚,吃一頓晚膳,喝一壺好茶,再外帶一盒你們最好的點心?」
掌櫃的頓了一頓,連忙拉開荷包,快速點了點其中銀兩,又捧起荷包掂量,神色更是驚詫,又趕忙取出秤子,更是駭悚。
其實這些銀兩算不上太多,好歹是星月樓掌櫃的,平日都是招待金家那般財力之人,隨便都是幾個銀元寶金元寶的,碎銀只能算賞小錢。
會讓掌櫃的這般訝異,單純是人的問題。
當秤子收了,掌櫃的正色道:「小公子,銀兩是夠的,房間也是有的,小樓有五種茶,菜色只要您開口,都能想辦法給您做出來,最好的點心,不知小公子說的可是花月糕?」
聶成華眼角一抽,他哪知道什麼茶,哪知道吃什麼,又哪知道最好的點心叫什麼!所以他故作尋思,沉吟片刻,道:「茶來清淡些但香氣足餘韻長的,吃什麼隨意,你安排吧,最好的點心與最貴的點心難道不一樣嗎?」
雖然是提問,可他的口吻是質問,掌櫃的自然不敢怠慢,連連點頭說是一樣的,正是花月糕,去年推出的!
之後掌櫃的親自帶聶成華上樓,行過長廊,遠離前堂喧囂,聶成華心中嘖嘖稱奇,只覺這星月樓內部,壓根是富貴人家的一處廂院。
到了房間後,空間不大,但精巧雅致,掌櫃的哈腰解釋,說星月樓不是客棧,房間都是供小歇或醉酒的貴客之用,所以不若尋常客棧房間。
聶成華倒不在意,搧了搧手讓掌櫃的離開了。房間雖小,但其實還比他的大狗屋大啊!
掌櫃的匆匆一路返回,想著不能怠慢了客人,尤其是陵川藍氏之人,他也不禁在想,不知陵川藍氏最近是怎麼了,前幾日經常來買點心,張口都要昂貴的,眉頭都不皺一下,今兒居然直接來休息了?這是發財了?莫不是與白家結親的關係?可白家分明遭了大難。
是的,在掌櫃的眼中,陵川藍氏可不是什麼富貴世家。事實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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