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白帝城遭難隔日,距離不遠的巴陵雪溪鎮就收到了消息,白陌桑所在的安家莊就在雪溪鎮。
本來安家長輩是沒打算告訴他的,可偏巧被他聽見了,然後他就闖進議事堂,大喊著說要去白帝城。他頭一回在安家莊喊那麼大聲,把所有長輩都嚇壞了。
他娘親也在。
他娘親本是好言好語相勸,可他不依不饒,幾個長輩齊齊上陣勸解他,說白帝城危險,他不學無術,去了也沒用,可他還是不依不饒,嚷嚷著要去一探究竟,還要找堂兄,眼見長輩們不讓,他拔腿就跑,回房取了劍,要來個一意孤行。
是的,其實他有靈劍了,甚至能御劍了,只是非常不熟練,若能撐一炷香功夫、高過兩層樓,那都是奇蹟,而且他自己御劍時才發覺自己恐高,因為旁邊無人,他本就自卑,所以御得更爛了。而他的靈劍名為「晏清」,是他堂兄白雲賀從崑崙山返家後一個月,派人來送給他的,還寫了信讓他努力。
可他即便被藍逸情「疏通」過,在安家並無好的老師,長輩們也不看好他,所以修練的進度還是極為緩慢。
說回現在,白陌桑取了劍沒走兩步,就被他娘親帶了一票人給堵住,他一邊嚷嚷一邊逃跑,起初大夥兒不願傷他,所以鬧得雞飛狗跳的,直到他娘親發了狠話,大夥兒才一把將他捕獲。
然後把他關了禁閉,也把佩劍給收了,日日粗茶淡飯,要他修身養性。
而他左右安不了心,只要低頭一見銀羽君蓮袍,便是咋舌,悲憤交加,不讓他去白帝城,要他修身養性,怎不把他衣裳給扒了!
幸好沒扒。可是他恨啊,恨自己無能,恨自己為白氏、著其裳,卻不能同白家論。即便他堂兄承諾他在安家待不下去,可以去白家,可問題是,安家不讓。
焦心又能如何,不焦心又能如何,關不關禁閉又能如何。
直到不知幾天後,聽說藍氏雙仙之一來了,藍逸塵指名要見他,他才被放出禁閉室,他的佩劍甚至在藍逸塵手上。
而藍逸塵就當著安家主與他娘親的面,開門見山說兩天後要帶他去日月山莊,問兩日時間夠不夠準備。
至於原因?藍逸塵把鍋甩給藍逸情了,說在燈火闌珊處那會兒幫過白陌桑,有心栽培。
結果白陌桑的娘親安氏一口回絕,藍逸塵又道:「藍家於白帝城折損近半百修士,白家當下無人,我藍家找上白陌桑,天經地義。」
言下之意,有父債子償的意味。
不過,聽如此一說,安氏更是不讓。偏生安家主卻持不同理,他向來敬重藍氏雙仙,雙仙要人,豈有不讓的道理?他也不勸自家妹妹了,直接應允,結果兩人就吵起來了。
藍逸塵懶得搭理家務事,親密地攬過白陌桑,向其房間的方向去了。
等白陌桑回到自己房裡,都不明白道陵君怎麼知道他房間在哪的,他的佩劍又怎會在其手上?
當藍逸塵放開了他,正準備解釋,豈料安家主與安氏都追了過來,白陌桑見此,心一橫大喊:「我要去日月山莊!」
他舅舅與娘親都愣住了,全場默然良久,打破沉默的竟是他娘親。安氏大嘆:「孩子大了,留不住了。」
之後便拉著安家主離開了。
白陌桑愣愣視之,心裡有些高興,又有些難過。他從小逆來順受,問道一載,好似什麼也沒習得,就懂了反抗之道。
藍逸塵拍了拍他的肩膀,道:「小桑,你是個好孩子。」
白陌桑怔怔抬頭瞅去:「在娘親眼裡,我是壞孩子吧?」
藍逸塵搖搖頭,面色冷靜而輕柔,道:「如果你有這種感覺,就說明令堂是在乎你的。為人父母,向來如此,關心則亂。」
白陌桑緩緩點頭,似懂非懂:「道陵君,您怎麼也喊我小桑啦?」
藍逸塵猛一愣,雙唇微張,遲遲說不出話來,最後在小輩困惑又期待的注視下,老實答道:「見逸情喊得順口,白小公子又太費嘴了,所以跟著喊了。」
白陌桑欣然,傻笑道::「謝謝道陵君。對了,兩天時間太長了,我現在就能出發!」
藍逸塵退了一步,舉起手中劍,道:「那小桑的意思是,你能自己御劍過去了?」
白陌桑頓時面色一僵,雖然一時沒聽明白,卻也大知不妙,他腦中起了風暴,迅速思考出答案,隨後驚道:「道陵君原本以為我沒有佩劍不會御劍,所以打算帶著我嗎!結果我有佩劍了又說了蠢話,所以您就不帶我了嗎!」
藍逸塵見他這般激動,愣了一愣後噗嗤一聲,道:「你倒是有趣。若我扛著你,你不嫌難受,我不消半日能帶你到日月山莊,所以我本來是打算,兩天後把你打暈,直接綁回去的。我確實沒關心到雲賀送了劍給你,這名兒起得還挺風雅。」
「哎?」白陌桑方才驚訝的神情還是驚訝的,只是多了呆滯與不可置信,心中困惑滿滿,可他一句也問不出來了。
是嫌他礙事所以才要直接打暈,還是就為了在安家莊呈現一場「雙仙擄人」的大戲,或者單純就是想綁架他而已?話說既然不知他有佩劍了,那為何還知道是他堂兄送的啊?這光瞅名字瞅不出來吧?那名字是他起的又不是他堂兄!而且還是他看書時看到海晏河清這詞語,希望天下太平才起的!
啊啊啊!好複雜!
白陌桑還是開口了。
「對了道陵君,我為什麼要去日月山莊啊?」
他也不知藍家修士怎麼就折在白帝城了,雖然去慶祝堂兄繼任宗主時確實有看到藍家修士,可他以為只是像去幫忙婚禮的和繼任大典而已,原來不是嗎?原來雙仙前輩早就有所預料了?
啊,難怪唐公子會特地提醒他堂兄要小心!
「哦,道陵君!我知道了!雲賀哥哥在日月山莊對不對!」
見這自問自答,藍逸塵無語了。這孩子到底是笨還是聰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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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果,白陌桑隔天隨著藍逸塵出發後,因為恐高太嚴重了,更更影響了發揮,這個藍逸塵實在幫不上忙,只好做出折中之舉。
是這樣的,藍逸塵一次御了兩把劍,這讓白陌桑嘖嘖稱奇,藍逸塵讓小輩專心踩穩就行,能睜眼就睜眼,實在害怕就閉眼,如果實在太太太害怕,那就牽著他的手。
白陌桑選擇閉著眼睛牽藍逸塵的手了,場面異常溫馨。
腳下好穩,如履平地。
*
三月十四約巳時,白陌桑用著神奇的姿勢來到了日月山莊,晚上在某個鎮子睡了一覺,雖不是頭一回來了,但還是覺得新鮮,以至於都落了地,藍逸塵都將兩劍入鞘,其一在腰上,其一在手上,但白陌桑還是沒鬆手。
特別溫馨。
藍逸塵實在不忍心直接把手甩開,但見小輩神色欣喜,又不忍心出言訓斥,所以又做出了折中之舉。
是這樣的,藍逸塵牽著白陌桑,大大方方跨過日月山莊的檻兒。他是極少在山門落地的,只是也不知小輩們在何處,更不想給白陌桑做壞榜樣,所以如此了。
白陌桑一入內就東張西望,好似頭一回上街的稚兒,畢竟與上回來是不同的景緻。或是頭一回出遊的小狗。
路過的藍家門生向藍逸塵作揖時,都露出了震驚之色,然後都被藍逸塵的眼神叫閉嘴了,所以門生們只能「指」引大廳方向。
白陌桑忽然就想往右邊去,也不知是不是嗅到了花香,藍逸塵一把扯住他,道:「小桑,這邊來。」
忽然很慶幸牽著手。
另一方面,大廳內,聶成華與藍浩清因為一早就去關心白雲賀了,也觀摩了悲摧的換藥、喝藥場面,藍逸情的動作有多熟練、笑容有多和藹,白雲賀就叫得多慘烈。藍庭其實也去觀摩了,眼下也在大廳,只是不若他倆那般,罪魁禍首藍逸情自然也在。
反正害得他倆一早心裡就很難受,吃早膳時耳邊似乎還迴盪著某人的慘叫,吃一口就嘆氣一聲,吃了好久還沒吃完。
不過,他倆的倦容還有別的原因,他們互相看了看,聶成華主動詢問:「藍烝,你是不是在想知會安家莊的事兒?」
藍浩清疲憊地點點頭,道:「你也是嗎?」
聶成華也是點頭。他倆頓時覺得,他倆就是傻。
藍庭確實知道安家莊的白小公子要來,卻不知什麼知會不知會的事兒。
哪承想,大廳馬上又多了兩個人,而且還手牽著手。
「哈?手牽手!」聶成華與藍浩清都跳了起來,一左一右,異口同聲,難以置信地看著從敞開廳門行入的那兩人。
尚未招呼,白陌桑愣了愣,喃喃一句「什麼手牽手」後,猛然回神,倏然抬起左掌,果不其然連著別人的右掌,而且還是他主動抓緊的!
「天啊啊啊啊!」白陌桑用力將左掌抽……抽不出,「道陵君您放開我啊!對不起啊啊啊!」
藍逸塵沒鬆手,而是直接將人拽到聶成華旁邊的空位,這才鬆手一扔,道:「庭兒,再準備一份早膳,我的不必。」
還愣愣不已的藍庭劈然醒神,匆匆起身道好,然後匆匆離去。
「哎喲……」白陌桑恰好跌在坐墊上,屁股不疼,但哀號不能少。
聶成華瞠目結舌瞧向跌在一旁的白陌桑,結果座位在對面的藍浩清急匆匆行來,一把將白陌桑扶正,重重搭著其肩膀,道:「白陌桑,你總算來了!我有件事想問你!」
白陌桑哪裡見過藍浩清如此熱烈,木然道:「什麼?」
聶成華倒抽一口氣,這也醒了神,同樣專注地盯著客人。
藍浩清正色道:「我大哥將你帶來日月山莊,有沒有提前知會過你安家?」
不遠處傳來噗嗤一聲,是藍逸情,他怪笑一臉瞅向正行來的胞兄,只得了個攤手聳肩的回應。
白陌桑呆呆道:「這算知會過嗎?應該算吧?前天來的,昨天出發,路上休息了一晚,有和我舅舅跟娘親說了,怎麼啦?」
藍浩清大大鬆了一口氣,徐徐起身,擺擺手道:「沒事,安家主和令堂知道就好。」
白陌桑困惑一臉,見藍浩清回到對面的位子,旁邊的聶成華也一臉安心地坐下了。
在早膳送來前,白陌桑幡然醒悟,原來道陵君說要綁架他,竟是真的!至少對藍家來說是真的!
之後藍庭捧著早膳回來了,放下後就離開了,還對白陌桑笑著說了句「陌桑,歡迎你來」,讓他心裡暖暖的。
待早膳用畢,藍逸情瞅向白羽灰袍,道:「小桑,你堂兄便交與你照看了,需要什麼,儘管使喚浩清與阿芳。」
白陌桑難掩欣喜之色,慎重拱手:「是!多謝孝玄君!多謝藍兄、多謝聶兄!」
見藍逸塵的目光森森而來,白陌桑肩頭一顫,更加慎重道:「多謝道陵君!但可以請您把劍還給我了嗎?」
藍逸塵舉起長劍晃了晃,笑道:「我還以為你比較想要我的手。」
全場靜默須臾,藍家四人齊齊發笑,白陌桑訕訕,跟著傻笑起來。
之後,白陌桑向倆同窗介紹了自己的佩劍,莫名驕傲。只是被問及溫馨手牽手時,他選擇裝聾作啞。
藍逸情將話題終結,畫龍點睛了一句:「雲賀一定也為你驕傲。」
*
白雲賀在來到藍家的第二日,被扛著去見自家姐姐後,就一直沒怎麼說話了,成天坐在床上,靠著床頭板壁,神色木然,眉目惆悵,若非胸膛還有起伏,不然真像個屍體,每日最活潑生動時,便是換藥那會兒。
他其實還是會理睬人,只是不怎麼說話,也沒再笑了。
他知道好友二人很擔心他,可他真沒法兒欺騙自己、強迫自己,至少現在不行。
見到姐姐的當下,他差點兒從木板上摔下,那是他姐姐,也不是他姐姐,不是他日夜見了十幾年的姐姐,尤其是他姐姐抱著他向他道歉,說自己什麼都做不了,甚至不能去見爹娘最後一面。
害他本想用腳滑所以受傷來打趣自己,都硬生生嚥回肚裡了。
更尤其是他之後聽藍浩清說,在告訴他姐白家出事後,他姐竟嚎啕:求老天保祐我白家!護吾弟無事!小女子沒能同難,我願以己代之、以己代之!
然後藍浩清就被趕出去了,他姐就病了,然後他也病了,但只發熱了一晚就好了,他本以為是雙仙前輩是醫術了得,這當然不置可否,但不全然因為如此。
心病本就難癒,只能說是雪上加霜,老天卻似乎不願搭理他的祈願,藍庭來給他送茶水時,他總會問問阿姐的事,但都沒什麼回答。確實並非藍庭瞞著他,而是白湘鈴真沒說什麼。
為何不說呢,為何不罵他呢,他沒守好白家,沒保護好家人,他不是稱職的宗主。他最聽不得別人說他不行,可如今沒人說,他卻覺得自己不行了。
白雲賀很想哭,卻一滴淚都沒有。
他悔,悔自己不夠上進,悔自己沒將那卷畫像帶來。
能給予他萬般勇氣的那個人,是否知道了他家發生的事?是否也在替他難過?
他恨,恨自己無能為力,恨自己家裡成了那副模樣,他卻還想著遠方的某個人。
那個人要是知道了,會否鄙視他?覺得他噁心?
可是,思念心上人,與懷念家人,在他心裡確實不衝突。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3xaqIVPNbh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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