鶴髮銀眸、素衣白珠的雲中君,坐於屏風正對面,身姿挺拔、仙氣煥發、神目炯炯,一抹輕淺的笑意反而叫人肅然起敬。
他面前是一張大方桌,兩側已各擺上三張坐墊,最外側則有四張,而案上已擺上十份茶水、點心、果子,獨獨雲中君面前什麼也沒有。
三面牆上掛了幾幅山水畫,各個筆墨揮灑、豪氣淋漓,只應天上有。六扇窗子都是闔上的,卻能感覺到微微清風流動,格外舒爽快意,而室內沒有一盞燈火,卻明亮異常。
白衣門生止步,先朝雲中君作揖,後退至一旁,朝眾人道:「請諸位上座。」
眾人先向雲中君拱手行禮,後陸玄機向門生致謝,接著行至左側最靠近雲中君的位置坐下,道:「阿蝶,各位弟弟,坐吧。」
少年們也想入座,但心中都有一個疑問:位子怎麼坐?
陸靜虛想也沒想,當即往自家兄長旁邊坐去了。唐蝶語也拉著自家弟弟往右側最內的兩個位子坐下了。
雲中君對面的四個位子倒是好說,難就難在陸靜虛與唐言軒旁邊兩張了。
聶成華有自知之明,按理說他地位不如其他人,肯定是不方便被自家公子推去陸靜虛那兒了,他倒是想推白雲賀到唐言軒旁邊去。
最先動作的是金冠玉,他帶著金宵往外側右二的位子坐了。其實金宵覺得自己不該坐,但位子就是準備了他的,他家主子的眼神也一直告訴他不可推辭,可他真正遺憾的是,因為自己的關係,害得自家主子只能落於末座,不然按理該坐陸靜虛旁邊。
藍浩清眼明手快,很快摸清了情況,他先將白雲賀向右推去,然後拉著白陌桑占得了外側左二之位,他還知道白陌桑肯定不樂意正對雲中君,所以和金冠玉一同了。
聶成華「咦」了一聲,沒想到自家公子竟如此不樂意坐陸靜虛旁邊,但這樣也好,因為他不想坐雲中君正對面,好生尷尬的,但更重要的是,如此一來才能正大光明,看著對面的白雲賀與唐言軒,好生有趣的!
雖說費了些時間,卻異常安靜,也幾乎無人有眼神交流。
待眾人坐定後,忽有四名白衣門生,立於桌邊四周,一個就站在雲中君身側。雲中君淺淺笑道:「諸位,真是不好意思,臨時請你們來此,感謝諸位賞面。」
聶成華拱手道:「雲中君客氣了!我們都很高興您的邀請,這可真是個好地方!」
藍浩清眉角一抽,若非體諒白陌桑,他肯定不會與聶成華分開坐的!
雲中君看將過去,笑道:「小花兒確實嘴甜。」
「咦──」
除陸靜虛、金冠玉和金宵,眾少年們齊齊訝然,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稱呼,就連聶成華自己都呆住了,他愣愣道:「雲、雲中君,那個,您喊我什麼?小……」
「小花兒。」雲中君一聲輕笑,「世人皆稱你為花花公子,又何故不是雲某口中的小花兒?」
聶成華又傻住了,驚得下巴快掉到腿上,其實他就在想一個問題,是哪個傢伙和雲中君說這種事的?忽然,他一個念頭閃過,暗忖:保准是大師兄跟二師兄!
方才就憋著笑的唐言軒忍耐不住,摀著嘴發出嗤嗤聲,雙肩顫抖不斷。藍浩清眉頭深鎖,按著額角在心中亂罵一通,真是丟臉丟到雲門來,還丟到雲中君面前了。
陸玄機笑道:「各位弟弟有所不知,不知是不是受了逸塵、逸情影響,雲中君其實挺喜歡戲弄人的。阿言,想笑便笑吧,無須憋著。」
這話就像一個機關,唐言軒立即鬆開了嘴,趴在案上將面門埋進胳膊中,咯咯笑個沒完。白雲賀真想戳戳他。
不過,誰會知道那種事!
率先作為受害者的聶成華驚道:「一定就是大師兄、二師兄!也一定是他們說的!玄機大哥,對不對?」
陸玄機但笑不語,雲中君倒是答道:「逸塵、逸情是說了些你與藍公子的事,不過這些小道消息,多是門生匯報,與他二人並無牽連。」
聶成華又是震驚,且不管他倆師兄都說了什麼,他更想知道雲門門生都蒐集了什麼小道消息,都讓雲中君知道些什麼東西啊!
「前輩,恕我一問。」白雲賀拱手道:「前輩其實對我們都很瞭解嗎?」
雲中君緩緩搖頭,道:「說不上瞭解,但有一定的認識。今日請你們過來,除了是看在世家的面上,亦是為了雲某自己的好奇心。你們想知道嗎?」
一眾少年心中齊齊悚然,暗忖:當然不想!都是真正的神仙了,居然還會有這種好奇心!
雖說大家心裡是拒絕的,實際上卻無人敢拒。唐言軒總算笑完了,他喘了喘氣抬起頭,道:「雲中君前輩,晚輩想知道您對我的瞭解。」
白家二人驚悚視之,實在佩服他的勇氣。
唐言軒頓了一頓,指著左邊又道:「還有白雲賀的。」
藍家二人噗嗤一聲,聶成華想到陸玄機說想笑就笑,所以就直接笑出來了。
白雲賀神色驚恐,想說些什麼來拒絕,腦兒卻是一片空白,因為比起拒絕聽自己的部分,他更期待的是唐言軒的。
雲中君淺淺一笑,道:「翩翩紫衣美少年,溫潤如玉唐言軒。」
唐言軒微微一愣,聶成華的笑聲更大了。雲中君又道:「玉樹臨風引嬌娥,翩然俊雅白雲賀。」
唐言軒又是一愣,隨後摀起嘴噗嗤一聲,又趴下來把臉埋進胳膊中,但笑聲不敵某藍家人,他邊笑邊喃喃道:「引嬌、嬌娥……哈哈哈!」
白雲賀本來聽了還挺高興的,被唐言軒這麼一笑,登時臉黑如烏鴉羽毛,哪有什麼仙鶴的清高,他無奈地看著那嬌小單薄的雙肩不斷抖動,嘆道:「你又笑什麼……」
聶成華舉手道:「這些我聽過!外邊都是這麼傳的!雖然可信程度嘛……嘿嘿不好說。」
雲中君欣然:「是嗎?那小花兒說說其他人的?」
眾人如臨大敵。
「恭敬不如從命!那我便說說藍烝的!」聶成華止住了笑聲卻沒止住笑意,他看向一臉猙獰又慌張的藍浩清,壞笑道:「英姿颯爽若沉星,薰然君子藍浩清!」
唐言軒笑得更歡了。藍浩清咬著牙,拳頭都舉到胸前了又默默放下,只能死死盯著自家人,在心中罵道:這聶成狗還咬起自家主子了!
白陌桑噗嗤一聲,結果就察覺右手邊傳來的惡寒,他知是藍浩清在瞪他,所以他故作鎮定沒看過去,還捧茶來喝。
陸玄機道:「我也略有耳聞,聽說靜虛的是……」
「兄長!」陸靜虛出言攔截。
只是沒攔截成功。陸玄機微微一笑,逕自又道:「一表非凡深思慮,冰山冷面陸靜虛。」
陸靜虛臉色一僵,登時多了一片黑影,聽聞右手邊傳來宏亮的笑聲,他便皺著眉頭瞅了過去。
金冠玉覺得好生有趣,道:「不知這些都是誰說的?形容得真好。」
「不知道,寫書的寫,說書的說,到底誰先開始的不清楚。」藍浩清無奈嘆氣,「但我知道冠玉公子也有。」
金冠玉微微訝異:「金某也有嗎?不知是何?」
藍浩清緩緩看過去,道:「風流倜儻萬金軀,文武雙全金冠玉。這句說得實在太貼切了!」
金冠玉在問道的表現,那是有目共睹的。原先藍浩清還不信邪,畢竟傳聞是一回事,實際看到又是一回事,怎料外邊傳的,恐怕還不及本人一半。
金冠玉擺擺手道:「金某覺得是誇張些了。」
雲中君笑道:「諸位公子真是有趣。今次問道,難得齊聚六大世家的公子,弓術比賽與比武大會已過,雲某很期待一月後的劍術比賽。」
六大世家。此句一出,氣氛頓時宛若冰凝。
聶成華向來有疑必問,不管要不要命,也不管場合,道:「雲中君只邀請我們,還混入了不是公子的,卻偏偏沒找上風棋,是不是有些不妥?」
現在說這些為時已晚,也壓根無人注意到這件事。陸玄機代為答道:「聶公子,雲中君並非沒邀請,而是沒辦法。如果方才在廣場你們有注意的話,會發現風家的人一個也不在。」
金冠玉有些驚訝,道:「風家莫非已經返家了?」
見陸玄機點頭,聶成華也面露些許訝異,道:「那風先生怎麼還在?因為是評審,不好先離開?」
陸玄機微微笑道:「說對了,確實如此。明日一早,風家便會派人來接風先生了。」
藍浩清咂嘴一聲,低聲罵道:「目中無人!」
「這也沒辦法。」陸玄機略顯無奈,隨後看向正對面,「阿蝶,怎麼都不見你說話?」
眾人視線也紛紛看去,確實除了進門前那一番話,唐蝶語就沒再開過口,但大夥兒一致認為那是唐言軒笑得太誇張了。
因為格外安靜,唐言軒又一直在笑,而唐蝶語也不是在放空,就默默聽著談笑,一邊吃著點心喝著茶,他面前的點心與瓜果已空去大半。
唐蝶語愣愣抬頭,不疾不徐,用雲門準備的手巾按了按雙唇,道:「哦,不好意思,我今日起晚了,忘了辰時就得集合,來不及吃早膳。」
唐言軒猛然正起身子,神色大變,失聲道:「兄長……」
聶成華與白陌桑忍著笑,這個時候可不是說笑就能笑的,是能笑也不可以笑出來的!
白雲賀驚訝暗忖:唐家人都這麼好玩嗎?
陸玄機失笑道:「哈哈,好,那不打擾你用餐了。」
雲中君朝身旁的門生道:「來,替唐少主上些小菜。」
唐蝶語頓了一頓,似乎這才反應過來,無奈之下不好拒絕,只好拱手道:「多謝雲中君美意。」
不過一會兒,唐蝶語面前擺了好幾碟小菜,都擺到唐言軒面前去了,他自是樂意,也持箸順便吃了起來,味道如何全表現在臉上了,雖說仍是清淡,但與問道供食截然不同,就像吃的仙雞一樣,只是變成了仙菜。
白雲賀看著他心滿意足的神情,也不知哪根筋不對,竟湊了過去,輕聲道:「唐小三,我也想吃,餵我好不?」
沉溺於美味中的唐言軒猛然看向左側,差點被白雲賀湊近的大臉嚇死,頓時心慌不已,情急之下竟隨便揀了一口菜,直往白雲賀嘴裡塞去。
正對面恰在喝茶的聶成華直接把茶給噴了出來,結果眾人視線紛紛被他吸引,沒人關心白、唐二人。
其實白雲賀只是說說而已,真未料到唐言軒會照辦,一時反應不過來,只是將掛在嘴邊的小菜收入口中,隨便咬了幾下就嚥了下去,腦中就兩個想法:真好吃。真可愛。
白雲賀雙頰染上淺淺的緋紅,他與神色驚恐的唐言軒四目相對,好似此處只剩他倆,他不由自主伸出左手,撫上唐言軒慘白的右臉,指尖順過那顆赤紅的硃砂痣,他失了神,輕聲道:「唐小三,你好可愛。」
「咦!」唐言軒大吃一驚,連忙將臉上的手拍開,嚇得他一個大退,身姿不穩直接摔到他兄長身上,然後指著白雲賀的鼻子戰戰兢兢,「你你你你吃錯藥了吧!」
原本還在關心對面的唐蝶語,被自家弟弟一撞,也嚇了一跳,連忙伸手攙扶,道:「阿言?還好吧?怎麼回事?」
唐言軒面色慘白,迅速翻身撲在自家兄長懷中,連連搖頭,道:「沒有沒有沒有沒事!」
「嗯?到底怎麼了?」唐蝶語略帶困惑,抬頭望向呆滯的白雲賀,「白公子,阿言做了什麼嗎?」
白雲賀猛然回神,趕忙擺擺手乾笑道:「沒有,沒事!」
尷尬氛圍的正對面,白陌桑接過白衣門生遞來的手巾,正在替聶成華擦拭衣裳,而聶成華一直盯著對面,也一直笑,笑到藍浩清數度出言制止他,也笑到陸靜虛都忍不住望向對面,卻只見到一幅奇怪的光景,完全無法理解聶成華在笑什麼。
陸玄機一直默默觀察全場,兩方都沒放過,直到察覺左前方的目光,便瞅了過去。雲中君看向他,淺淺笑道:「玄機,你所謂的弟弟們,著實有趣得緊。」
陸玄機點頭道:「是啊,弟弟們都很可愛。還有阿蝶,雖說比我年長,有時卻不見得。」
他倆便在慌亂中聊起了天。而結束這場慌亂的是無辜的白陌桑,誰讓服侍聶成華的是他?
一個時辰有餘,該聊的都聊了,不該聊的也聊了,吃喝亦是飽足,雲中君送眾人離開別墅,道:「多謝諸位,雲某知道了不少有趣的事。先預祝諸位新春愉快,下山注意保暖,安全為上。」
眾人齊齊向雲中君作揖,如此告辭了。
聶成華說方才笑得太歡,竟逼出了不少汗,打算去冷泉泡泡,藍浩清自是逃不過的,金冠玉也欣然同意,白雲賀本想抓著唐言軒一道,豈料唐言軒一直巴著自家兄長,唐蝶語也說要帶他一起去在水一方,白雲賀只得作罷。
陸靜虛更不用說了,聶成華問了他要不要去,只得了「不要」的回答。
陸家二人與唐家二人先行離開,其餘人經過冷泉時,拐個彎就能過去了,白陌桑前腳也要跟著聶成華等人的後腳拐過去時,卻冷不防被拽住了後領,失聲大叫。
前面幾人紛紛回頭,作為兇手的白雲賀揮手道:「我與陌桑有些事,你們去吧!」
兩個都姓白,有事不奇怪。聶成華朗聲道:「哦!你倆去吧,中午膳堂見!」
白陌桑來不及求救便被拖走了,他一路哀號,不斷問有什麼事,可他堂兄只會說一句「過來就對了」。
好不容易停了下來,後領的束縛也鬆開了,白陌桑踉蹌站好,環顧周圍,實在眼熟,驚呼道:「雲三樹!」
白雲賀不知此名,困惑道:「什麼雲三樹?這棵樹還有這麼怪的名字?」
白陌桑「啊」了一聲,心說不好,正想著要如何解釋,他看自家堂兄往樹幹一靠,還坐下了,又看了過來,顯然是在等回答,他無奈之下,只好如實相告。
白雲賀聽畢後笑道:「搞什麼,我方才說名字怪,還損了我自己一把啊?成華兄他們到底還拿我與唐小三做了多少文章?」
白陌桑神色僵硬,眼神不敢閃躲,道:「沒、沒有。」
他的腦中瞬間閃過許多不可告人的對話,閃著閃著,突然閃到了今晨腦兒嗡嗡的刺激,白陌桑愣了一愣,又道:「雲賀哥哥,我越來越不明白了,你早上說的,你怎麼會對唐公子……」
白雲賀深深一笑,卻夾雜著苦澀與無奈,他撩起前髮,摀著額角,道:「他那麼可愛,沒感覺才不對勁。你就挺不對勁的,認識他那麼多年了,也見過他的各種模樣,當真一點兒感覺也沒有?」
白陌桑心中警鐘大作,他覺得──不,一定是的,這絕對是堂兄挖的坑!他用力搖搖頭,擲地有聲:「絕對沒有!」
不過就喊完這一句,他隨即變得怯懦,又道:「雲賀哥哥,不瞞你說,其實因為小時候的一些誤會,所以我、我挺害怕唐公子的,就是先前和你說過的,我以為唐公子很討厭我,一直拿蠱蟲嚇我,但其實他只是想與我介紹而已的事,我到現在還是很害怕,所以完全不可能對他有任何非分之想……」
白雲賀噗嗤一聲,一邊失笑一邊搖頭,想起之前逼問自家堂弟的「口供」,隨後大笑道:「哈哈哈哈!他真的好可愛!要是我早些年認識他,我也不至於現在才開始糾結了!你說的話我記下了,你也最好別對他有任何非分之想。」
白陌桑臉色煞白,垮著肩膀看著自家堂兄,先不說這赤裸裸的威脅,他堂兄的意思是說,若更早認識唐公子,並不會改變現在的情況,反而會提早開始嗎?
天啊!
果然無知才是最幸福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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