聶成華知道自己要跌進化神谷了,他都還來不及細想,摔下去的話會壓在「誰」的身上,就在腳滑的那一瞬間,他的腦中猶如風暴,迅速思考掉下去後要做什麼,也不知趕得上擺姿勢嗎。
不過,就在他沒時間搞清楚方才的一切時,他的驚叫就戛然而止,同樣止住的還有他的下墜。
不,他壓根沒墜,只是往谷的方向稍稍傾倒而已,他面向崖岸的陸地,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。
他知道,也不是鬼喊了他。因為背後有東西,異常炙熱的,彷彿能灼人。
然而,他也來不及回頭,就被身後那東西一推,他打了個趔趄,狼狽地踏了三步才穩住身子,他也終於能回頭了!
聶成華都還未挺直身軀,便猛然回首,一見將他攙扶又推搡的「那東西」,那是威風凜凜地騰在空中,姿態傲然且高大,神情有幾分古怪,卻不失睥睨天下的霸氣,赤紅的長髮勝似烈火,奇異的金眸猶如日輪,額心三道紅痕如烈焰之鋒,尖翹的雙耳好比俐落的鋒刃,簡單又清涼的白衫,露出兩條精壯的胳膊,左肩至上臂好似有紅花攀爬的怪異紋路。
那不就是……
「聶芳,芊涵說前幾日嗅到你的氣息,所言不虛啊,果然蹲到你了。」
那不就是萬妖之王隅卯嗎!
「你你你……隅卯你你你你……」聶成華瞠目結舌,臉色煞白,雙唇打顫,結結巴巴,愣是沒能說出半句話。
隅卯也不在意那般「無禮」,向前一邁落了地,張口道:「聶芳,你總不會忘了本座吧?人類的記憶這麼糟糕?」
「你才糟糕!」糟糕,聶成華一不小心就順利回嘴了,他見妖王挑了眉,他沒想到自己竟因回嘴而平復了滿心紊亂,卻是多了幾分尷尬,「呃,嗯,隅卯,我沒忘記你,倒不如說,我還一直想著你呢!」
尷尬歸尷尬,卻也不影響夾在厚實臉皮中的輕浮,雖然是真話。
「是嗎?」隅卯雙手環胸,兩條精壯胳膊的線條乾脆俐落,「聶芳,見你方才舉動,莫不是想開了?」
聶成華頓時愕然:「想開了啥?」
隅卯面門向後一甩,道:「成為化神谷的一員,成為芊涵的玩物。」
聶成華的錯愕多添了好幾分,他忽然對妖王有著滿滿的不信任,當初的海誓山盟──並沒有海誓山盟。
不不,既然妖王的嘴是騙人的鬼,那就代表眼下也是在打趣而已。而且成為芊涵的玩物竟比成為妖王的玩物聽起來,還要讓人覺得噁心。
聶成華輕咳兩聲,無奈道:「分明是你害我差點兒摔下去的,我有任務在身,就想看一眼谷內什麼情況,不探出崖外就什麼也瞧不見,只是我又怕像上回暈了,所以才小心翼翼的,怎知你忽然冒出來嚇我一跳!」
隅卯不以為然,聳聳肩道:「知道你在崑崙山來來去去好幾日了,可都沒接近化神谷,現在忽然靠近了,本座覺得你想不開,不奇怪吧?」
到底是想開了還是想不開啊!聶成華在心中暗損一句,開口道:「哎,算了,不說有的沒的了。隅卯,你怎麼忽然就現身了?就算想救我,也是等我摔下去吧?」
隅卯一臉平靜,威武中有幾分慵懶,道:「本座就來問你一句,到這鬼地方做什麼?除了不要命,或是尋本座,實在想不出原因,連楊茉都覺得你是來送死的。」
聶成華嘴角一僵,腦中頓時出現那個神奇的人類醫者的模樣,用著更勝陸靜虛的平靜與冷漠,說著最駭人的話,與之相比,陸靜虛反而過於熱情與溫柔了。
好無奈。聶成華嘆了一口氣,看了看身後才將目光落回妖王,道:「我說了啊,我有任務在身,看看谷內只是其一。隅卯,你既然來了,那我能不能問問你?」
「滿月的子夜不會有人來化神谷。」隅卯先是貼心提醒一句,才答道:「本座既應允過你幫助,便不會食言,本座記性不錯吧?你莫不是又來找什麼廢物?」
聶成華本來還想誇誇妖王的,可一聽到廢物二字,就立即變臉罵道:「那叫寶物!寶物!那我可就不客氣了,我是來探查風家煉屍的真相和地點,你知道麒麟崗嗎?就在化神谷到風家的半道上!」
他整段話都怒氣沖沖的,其實也不是真的動怒,就是想表現表現自己的認真,省得沒完沒了。四年已過,他有些模糊妖王的脾性了,比他想得還要糟糕!
隅卯微微挑眉,沉默片刻,道:「原來那鬼地方叫麒麟崗,本座自然知曉。不過,你們既已知道是那群瘋子人為煉屍,還要什麼真相?又既然知道麒麟崗,還要什麼地點?」
「啊?」聶成華表面的氣焰霎消,愣了愣片刻,「隅卯,是我想得太複雜,還是你想得太簡單?所以風家是在麒麟崗內煉屍的嗎?真相、真相應該是在說,人為煉屍的方法,還有用途什麼的。」
隅卯歪了歪頭,眼珠子轉了一圈,尋思一會兒,道:「在哪裡煉屍的本座不清楚,反正不是化神谷,但是從化神谷內拿的屍,將半死或重傷之人扔入谷中,七日一瞧,最多四十九日,合適了就拎出去,不合適就放著了。好像是發現新月之夜投入的人能染上更多陰氣,所以新月時會扔進更多,平日偶爾會扔幾具,隨時都有可能,但今日不會有人來,只有你這不要命的。」
最後一句顯然是多餘的。聶成華沉了面門,仔細思考了妖王的話,決定先解決一個困惑,道:「滿月的子夜有什麼特別的嗎?雖然我正是覺得會有什麼特別的才這時候來,但我其實不知特別在哪兒。」
「難怪你不要命。」隅卯淺淺一嘆,隨後轉過身,抬起左臂,扭腕轉掌,「你自己瞧吧。」
聶成華定睛,片刻即是驚呼,他瞧見崖外的一片玄色竟如黑煙翻湧,隨著妖王左掌朝上一個抓握,大量的黑氣撲向那身傲然,錯了,不是撲向,而是越過。
他大感不妙,本能般地拉起斗篷遮面,須臾間,他感覺到一陣陰涼的風撲身而來,隨即消散。
他膽戰心驚了好一會兒,大氣不敢出,直到察覺周圍恢復正常,自己也並無大礙時,才緩緩撤下斗篷,就見隅卯早就轉了回來,仍是雙手環胸,好似方才什麼也沒做過。
此時隅卯也才解釋道:「這時的陰氣很活潑,能吞人,若非本座方才就守在此處,你都不必自己靠近,陰氣自然會拉攏你。」
聶成華當即駭然,打了個哆嗦,道:「原、原來是這樣,我真不知。隅卯,謝謝你保護我。話又說回來,你知道風家是如何煉屍的嗎?又有誰會到這兒來?」
「本座又不煉屍,哪裡會知道你們人類煉屍的法子?」隅卯皺了皺眉,舒展後又道:「扔屍體的每次都不同人,但來看屍體挑屍體的,都是兩個人,都男的。」
聶成華一驚,連忙道:「是不是一個手上有逆八卦鏡,另一個畏畏縮縮的?」
隅卯又蹙起了眉,道:「不是。不過你說的那兩個,芊涵似乎見過,似乎還挺怕那人手上的玩意兒。」
聶成華連忙又問:「那你知不知道跟著逆八卦鏡的兩個蒙面人?」
隅卯擰著眉頭想了想,面門左倒右擺了兩回,總算平復了神色,道:「本座沒見過什麼蒙面人,可芊涵有次嘴饞出來,說見鬼了,而且有兩隻,嚇得她直接逃回妖域。」
見鬼?化神谷不是滿地都……不對,化神谷只有屍與陰氣,麒麟崗的也是屍,確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鬼,雖說不能指望芊涵的說法,可既然會讓那個狂妄的小女妖那般恐懼,估計也沒別人了!
聶成華倒抽一口涼氣,道:「隅卯,眼下方便去問一問芊涵,那兩隻鬼是不是蒙著面嗎?如果來得及見那倆鬼都做了什麼更好!是不是跟著逆八卦鏡的!」
隅卯道:「你問題挺多,要不親自去問?還是本座讓芊涵過來?」
聶成華身子一僵,仔細思考了這兩個提議,越想越覺得不對,與妖王碰面已是重大意外了,再與妖接觸更密豈不是壞上加壞!
「別!意外夠多了,別再給我添啦!」聶成華悚著臉誠實回答。
隅卯聳聳肩,並未答話,而是轉過身,左腿一邁,迅速墜下懸崖,就沒然後了。
聶成華大吃一驚,不由得想上前察看,踏了一步又想到陰氣會吞人,便急急止住步履,稍稍平復心情後,也只能認定妖王是去問話了,總不會一聲不吭就跑吧。
他長長吁出一口氣,頓時覺得心好累,索性向後大退五丈距離,一屁股席地而坐了,然後暗忖:隅卯也跑得太快了,好歹等人把想問的問完吧?來看屍挑屍的兩個男人又長什麼樣子?
從方才的談話來看,他知道妖王沒事不會離開妖域,除非要送醫者楊茉外出,不然只有「嘴饞」的女妖芊涵會出來了,所以只有芊涵親眼見過那些人。
不過,也好歹等他說出那倆蒙面人的真身是末代劍尊吧!
約等了半炷香功夫,聶成華仰頭打了個大大的呵欠,正回面門重新睜眼時,驚見妖王就站在崖前,好似方才都沒離開過。聶成華揉了揉眼睛,抹去因呵欠而生的水潤,確認自己沒見鬼,道:「隅卯,你總算回來了,你下回離開前能不能說一聲?我還有話沒說啊,也還沒問完啊!」
結果就是一通抱怨。
隅卯雙手環胸,皺了皺眉頭,很快便舒展開來,道:「聶芳,你哪來的膽子敢使喚本座?」
聶成華登時一僵,覺得對方所言煞有道理。對啊!他一個小小的人類,到底哪來這麼大的膽子?
聶成華想了想後撐腿起身,答道:「我來崑崙山是我師兄的意思,那也就是我師兄給我的膽子了!我可告訴你啊,我大師兄和二師兄,可是當今世上最最厲害的人類修士!」
隅卯冷笑一聲,道:「那不還是人類嗎?有什麼厲害的?本座……嘖,本座方才問了芊涵,確實是兩個戴大帽子的,跟著你說的那二人,都做了什麼不知道,芊涵一見鬼就嚇得跑了,不然她覺得要是被發現,一眨眼就得頭身分家。然後呢?你還有什麼想說的?」
聶成華覺得,妖王似乎有點惱羞,居然還挺有趣的。他想了想,道:「看來芊涵很清楚倆蒙面人的身分,我也直說了,那二鬼叫璃光、藏玉,是末代劍尊。隅卯,之前問過你的,你記得劍尊對吧?」
「劍尊?」隅卯沉吟片刻,稍稍擰了眉,「記得是記得。原來那群瘋子這麼大的本事,那隻神獸也醒了。聶芳,本座可直言了,你的什麼倆師兄,贏不了崑崙山。」
聶成華心中一緊,肅然起敬,靜默片刻,正色道:「那你贏得了嗎?」
「嗯?」隅卯舒展眉頭,輕輕挑起,隨後唇角亦堪堪上揚,咧出了尖牙與狂妄,「要本座出手,代價可不小。」
聶成華仍是肅然:「你不是應允過我,若我有大難,可以舉手之勞嗎?若你說的『崑崙山』就是我的大難呢?」
隅卯的笑容自信且張揚,道:「本座說的代價,是你要付出的,不是你給本座的,本座還不屑拿人類的東西。本座能先提醒你,魔與神仙,在妖之上,但本座倒也不會輸!」
僅是短短幾句,聶成華就被妖王的氣勢震懾到了,就像他頭一回在妖界見到隅卯,那份自信與狂妄是真真切切的,還特別有說服力,正因為他很清楚,萬妖之王確實有能囂張的實力。王就是王,不同凡響。
只此一瞬,聶成華覺得自己過於弱小了,他埋在心中最深之處四年的想法,頃刻間猶如山洪暴發,將他一切的偽裝撕毀後吞噬,連點殘渣都不剩,全然留下那「大逆不道」的邪念。
可是,就在他眼前啊,如此強大的存在就活生生站在他眼前,叫他如何不心動?或者說衝動。
「崑崙山……沒有魔吧?」聶成華只問了這句。他知神仙說的是劍尊,還能算上神獸,可何來魔一說?感覺不只是現狀的提醒。
「這可不好說,那群瘋子的所作所為,已然超過人類的本事了。」隅卯收了笑,卻並未收起笑意,「本座記得以前有群人自稱妖師,能煉屍驅鬼,與群妖互利共生,這個你的師兄們肯定也知曉。但你想想,若蒙面二人真是劍尊,劍尊葬在伏羲臺,更是神仙,那是人類能輕易辦到的?還有那頭神獸,非鬼非妖,如何掌控?神獸也好,妖鬼也罷,都只會本能地臣服更為強大者。如今的崑崙山確實沒有絲毫魔氣,之後可保證不了。瘋子家主、持八卦鏡的小兒,甚至是劍尊,都有可能成魔。」
聶成華一瞬屏住氣息、縮抬雙肩,感覺心中有什麼類似城牆的東西被推倒了,他知道,並非妖王聰慧,而是「大方」,那些事誰都能想到,誰都能推測,只是無人敢說出來,如今陽衰陰衰,若出了魔,定然會如末日。
可分明,風家所為,已與魔無異,甚至勝之。可,風家目的究竟為何?稱霸江湖是合理,可風家的行徑更像孤注一擲,即便獨霸一方,待風頭過後,定然很快就被推翻,因為沒人服氣,甚至怨聲載道。
若按這方向去想,風家豈不是為了玉石俱焚?但為何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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