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要說西狩一役之後的幾年,心情最為複雜的,除了藍浩清,便是白陌桑了。
他向來懦弱,他沒想過自己第一次去崑崙山,竟是做著離奇的女紅作業,而帶回來的「戰利品」竟是親人的屍味與血腥味。
在得知堂兄白雲賀的死訊後,他在藍氏雙仙的帶領下來到崑崙山,整路沒哭,或許是風大吧,眼睛老是乾澀澀的。但一落了劍,踉蹌一步,眼淚也被抖了出來,然後就止不住了。
雙仙未有閒暇安慰他,只讓他進麒麟堂中等候。
一刻鐘餘,雙仙回來了,還扛著一個人,一個他無比熟悉的人。
白陌桑的眼淚又不安分地撲簌簌,他看著破破爛爛的自家堂兄,哭聲嘶啞,雙仙仍未安慰他,眉目間卻滿是憐憫。
等他淚水乾涸,再也擠不出一滴,他終於好好觀察自家堂兄的屍身了,他來此的工作,便是修補屍身。他也不知要多久功夫才能完成,他還得先克服心裡的恐懼呢。
太慘了,先是他堂姐,再來是他堂兄,都是他極為珍視的人。在問道那會兒他總被當祥瑞,說能給身邊的人好運,果然都是假的,說他是災星應該才不為過吧。
雖然,未曾有人在他面前受傷受難。他想,若在他眼前,他能力挽狂瀾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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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陌桑有些失了神,但並未被催促,直到他堪堪抬頭,對上那兩雙悲憫的眼神,才聽得藍逸情說道:「小桑,雲賀嚥氣前,讓阿芳保住他的神魂,並將他煉化復活。但你知道的,即便將他的魂魄重新與肉身作連結,那也不算完全活了。」
他頓了頓,看著小輩黯淡下的眼神,又繼續道:「小桑,我知雲賀讓你學習治家經商之道,便是為了在他不方便時代管白家,所以你亦有權力決定,是否要讓阿芳煉化雲賀,或是將雲賀帶回白家下葬。」
白陌桑睜著眼好一會兒都沒眨過,直至雙目乾澀發疼,他才劈然醒神,他先低頭一瞥,才又抬面,卻微微咬牙,不知是在忍淚還是有怨,道:「雲賀哥哥說如何便如何,不管是請聶兄煉化,或是我代管白家,只要能讓雲賀哥哥回來,怎樣都可以!」
藍逸情上前一步後蹲踞,越過白雲賀的屍身,伸手搭在白陌桑肩頭,道:「好,這些覺悟你先收在心裡,待修補完了屍身再取出來。」
白陌桑一愣,似乎突然想起自己是來幹嘛的,他忽然不敢低頭,渾身僵硬,道:「孝、孝玄君,雖說我在安家補過衣裳繡過手巾,可、可修補屍身,用的器物能一樣嗎?」
藍逸情起身,道:「放心,替你備好了用具,大小各異九支縫針,還有最上乘的天蠶絲線,為避免屍身有變,我們也會施法保屍身無異,而且阿芳須得煉化完劍尊方可關照雲賀,你慢慢來即可,還需要什麼儘管說。」
白陌桑聽得一愣一愣的,他也不知孝玄君這算不算答非所問了,他最後就說了個「好」字。
然後,他退至一旁,看著雙仙不知念了什麼,有微微銀光覆上他堂兄的屍身,片刻即消,便聽得雙仙說施法完畢。
藍逸塵來到白陌桑跟前,取出一布捲,說是九支縫針與天蠶絲線,白陌桑小心接過,打開一看,確實是他好似見過又完全不同的東西。
真能與縫補衣物相同嗎?
白陌桑忽然靈光一閃,道:「前輩,能不能取塊豬肉讓我練練手?」
藍逸塵笑道:「莫說豚,要不再帶個死人過來?」
白陌桑嚇得連忙搖頭:「不不不不用麻煩!」
藍逸塵淺笑一聲,道:「那我先去準備,逸情會與你介紹身體部位,只是我二人對女紅之事一竅不通,幫不了多少忙。」
白陌桑邊搖頭邊擺手道:「道陵君客氣了!有勞孝玄君了!」
之後藍逸塵離開麒麟堂,準備東西去了。
藍逸情蹲於屍旁,白陌桑深呼吸了兩口才也走過去蹲下。
藍逸情一邊介紹傷勢,一邊介紹部位、筋脈、穴位、肌肉,鉅細靡遺,白陌桑聽得頭昏眼花,藍逸情只講了一半,便瞧見他的迷茫,遂言道:「小桑,在你完成前,我或逸塵會陪著你,你一處一處來,莫要著急,免得雲賀找你醒後算帳,剩下的之後再說吧。」
那句「醒後算帳」讓白陌桑徹底醒了神,他看著方才孝玄君說明的地方,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,只好急急道:「孝玄君,請您再說明一次!」
藍逸情淺淺一笑,輕撫著白雲賀的肩頭,再次緩緩說明。
待藍逸塵回來,已是一個時辰後,所幸只是帶回食水與一條帶骨的豬腿,白陌桑真怕會帶回個死人來。
白陌桑沒吃多少,便對著豬肉下手了。他怕自己劃得不好,便請藍逸塵代勞。見藍逸塵手持長劍朝手臂寬的帶骨豬肉劈下去,恰好見骨,不多不少,白陌桑目瞪口呆,嘴巴張得能吃下那條豬腿。
待回過神,白陌桑便背對自家堂兄,取針線縫補豬肉。
觸感很詭異,穿過皮,刺進肉,細針於肉中滑動,皆是不同。藍逸塵的劍勢與劍尊一般,凌厲果斷,皮肉的斷面俐落完整,對齊上倒是不難,難的是太深了,雖然這條豬腿不比堂兄結實,帶了些油花,所以皮肉容易滑動,卻也不代表堂兄將皮縫上後能穩固住,畢竟死人的傷口是不會慢慢恢復的。
他先試著將皮縫上一小段,從側面來看,肉確實鬆鬆垮垮的,隨意晃動,若是不夠緊實,中間的骨反而會成為把肉攪爛的凶器。
他又將那段線拆掉,然後取一塊布將豬腿包起,他邊將布口收緊,邊觀察要何等的緊實才完妥。
待試到豬肉不會鬆垮晃動,他又跑去捏了捏自家堂兄的胳膊,居然也差不多,不過,他的目光飄到了自家堂兄那骨子分離的左肩,又飄到了骨頭被劃開的左臂,最後落到骨肉都被劈斷的大腿。
完了!
「孝玄君!」白陌桑一下跳了起來,大喊一聲,把雙仙嚇了一跳,待三人眼神交會,他才說道:「請問我該如何將斷骨黏起?又該如何修補裂骨?骨頭斷了的話,雲賀哥哥就算醒了,也就算能活動,但斷骨不接遲早會攪得一團亂吧?」
藍逸塵和藍逸情面面相覷,沉默片刻,藍逸情乾咳一聲,道:「我會想想法子,你先處理別處吧。」
藍逸塵道:「裂骨修補,要不用豬骨?」
白陌桑尷尬。
藍逸情道:「若要用真骨,不如用人的。」
白陌桑驚嚇。
藍逸塵道:「說得也是,那要不直接把四肢換了?正好將雲賀荒廢的時日給補上。」
白陌桑尷尬又驚嚇。
藍逸情搖搖頭道:「那便不叫修補了吧。」
白陌桑格外認同。
接著,白陌桑也只好先不管斷骨裂骨,繼續捧著豬腿下針上線。
他是抱著這豬腿就是堂兄四肢的心情去縫補的,所以異常專注,又加上本身神志緊繃,自是堅持不了多久,不過兩個時辰,已是臉面煞白,虛汗淋漓。
第一日,只縫了豬腿。
第二日,藍逸情離開了,白陌桑很順利將喉上最淺的傷口縫好了,不過他發現,他接著能下手的,只剩腹部了,因為其餘地方或多或少的裂骨,可要將腹部縫起,就得先處理內臟。
原本腹部被楊茉塞回內臟後隨意縫起,所以他是瞧不見內裡的慘烈,待他抽出那鬆垮的縫線,往黑壓壓黏呼呼的裡頭瞅去,一股更濃烈的味道突破了他鼻子的疲勞,他摀著嘴連忙跑向堂外,外頭守著的藍逸塵才喊了他一聲,他便嗚哇嗚哇吐了一地。
藍逸塵很快猜到原因,上前安慰,遞出手絹,過了一會兒,白陌桑接過帕巾,在攙扶下才直起身子,他顫抖著聲音說:「原來、原來人的內臟,是長那個樣的……」
藍逸塵拍了拍他的背,道:「聽楊先生說內臟有破損,可我與逸情到時已被縫上,就未察看,你可是打開了?」
白陌桑點點頭。藍逸塵瞭然,逕自行入大堂,他立指釋出靈光,仔細察看,這才發現,敢情楊先生不是隨便塞回去的,而是照著原位放回去,只是破破爛爛的,血肉模糊,腹腔中的血未清,也難怪打開會有味道,估計只有屠夫能淡定視之。
藍逸塵也沒辦法,好在藍逸情午時便回了。
聽聞是去了華山陸氏一趟,還猜到了白陌桑肯定會吐,帶了止嘔藥回來,白陌桑馬上吞了一粒。
縫補內臟倒是簡單一些,就是生理與心理難受,滑溜溜的倒有些像泥鰍,白陌桑起初半盞茶功夫就不行了,到了藍逸情回來,勉強能撐一炷香時間,可休息的時間更長,所以進度也很緩慢。
藍逸情說,陸家有信任的先生懂修復遺體,只是一時半會兒來不了,所以他打算明日去找那位先生,詢問方法與材料,白陌桑聽完後點點頭,午膳吃不下,只喝了兩口粥,又進堂內埋頭了。
不過,就在白陌桑吐了一整日,總算將五臟六腑縫好,腹部是沒力氣處理了,藍氏雙仙陪他過了一夜,一早白陌桑未醒,藍逸情正準備出發,卻見化神谷來了妖與人。
是妖王隅卯和楊茉。
藍逸情見楊茉來了,好生歡喜,無視了妖王,連忙迎接:「楊先生,怎麼忽然來了?」
隅卯知道自己不被待見,便轉身行去好一段距離。楊茉道:「聶芳不放心,讓我來看看。敢問進展如何?」
藍逸塵也迎了上來,道:「楊先生來得好,不知楊先生可知斷骨與裂骨修復之法?」
楊茉眨眨眸子,看不出任何情緒,道:「斷骨連接,裂骨修補,材料差不多,樹脂、油、蜂蜜、麵粉或骨粉、水,都能成。」
藍逸情大喜,道:「多謝楊先生,我等正為此發愁,不知楊先生可方便指導白家小公子?」
「可。」
這時,白陌桑從暫住的小屋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,一見到陌生人,以為自己沒睡醒,又揉了揉眼睛。
雙仙招呼他過去,將楊茉好生介紹一番,白陌桑聽完也醒了,連連作揖道謝,敢情來人是他的救星!
如此定下後,雙仙分頭收集材料去了,楊茉打量了一番白陌桑,道:「看你面容憔悴,口眼乾澀,有脫水之貌,吐過了?」
白陌桑訝然,連忙在自己臉上摸來摸去,然後將昨日縫補內臟一事乖乖告知,還拿出孝玄君給的止嘔藥。
楊茉確認過藥丸後,取出一藥瓶遞了過去,道:「你手上那個,可緩和嘔酸不適,我手上這個,多少有防嘔功效。」
楊茉又讓他多喝些水把藥吃了,吐了整日最忌豪食,也最忌缺水。白陌桑驚喜接過,飲水吃藥去了,回來時發現麒麟堂門開了,便行將進去,只見楊茉蹲在屍體旁,一手舉著火,一手還伸進了大開的腹腔。
白陌桑頓時有種等待大考成績的緊張與自卑,他戰戰兢兢走過去。不過一會兒,楊茉收回手,抬頭道:「縫得很結實,不錯。」
居然被稱讚了!白陌桑立即展笑,也蹲了過去。
楊茉瞅著屍身,淡淡道:「不知煉化後屍身會否修復,妥善點是好的。得虧手法俐落,未有碎肉噴濺,否則須以他肉填充。」
白陌桑一下雞皮疙瘩都起來了,想到道陵君說的直接將四肢替換了,他小心翼翼問道:「楊先生,可還有其他不妥的?」
楊茉道:「倒沒有,斷骨能接,裂骨能補,肉自然也能黏合,你要縫皮就簡單了。」
白陌桑甚是驚訝,沒想到對方居然知道他的擔憂。楊茉又道:「人醒後或許能拆了線,以火烙合,但必然留下傷疤,不過仍比縫線好些,縫線怕濕怕髒也怕斷。」
白陌桑驚聲道:「原來還能烙起來,待雲賀哥哥回家,我會和他說的。」
楊茉輕應一聲,沒再說話,起身離堂找妖王通報去了。白陌桑沒追去,就此錯過了一見妖王真容的機會。
妖王先行返回化神谷,一個時辰後雙仙紛紛歸來,備妥了楊茉所需之物。
之後一直到了戌時過半,白陌桑在楊茉的指導下,還真把骨頭的部分都處理完了,這也是白陌桑來到崑崙山後,頭一回感覺到餓。
剩下的便是外皮縫補,楊茉走出麒麟堂時,便聽得雙仙說妖王來了,天色也晚了,又好聲道謝一番。楊茉並未多言,只說「不必客氣」就隨妖王回去了,等白陌桑追出來時,又錯過了見妖王的機會。
白陌桑難得笑得開懷,還說自己餓了,雙仙二話不說,直接帶離崑崙山,到東北方向的小村子去,再簡單的吃食也好過崑崙山。
用膳時,白陌桑滔滔不絕將楊茉之語悉數告知,藍氏雙仙皆是愕然,白陌桑以為自己說錯話了,立即放下箸子,卻見雙仙發笑,說沒想到楊先生會那般多言,白陌桑這才知,敢情楊茉是個比陸家二公子還寡言少語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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