亥時未至,聶成華已經躺在床上,一直到亥時都過了大半,他還是沒睡著。興許是前一個月天天與同硯切磋,忽然沒活動筋骨,反而不習慣了,就是所謂的精力旺盛吧。
他索性一個翻身下榻,穿了鞋、理了理青絲,就如第一天來時那般,悄悄摸摸溜出了房間,不過這次是熟門熟路的,溜進了也好些天沒來的在水一方。
蒹葭蒼蒼,白露為霜,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。
他知道在水一方找不到伊人,也找不到那壺不醉不歸,但能見到與盈盈一水間不同的月亮,或者說是更古怪的。還會是滿月嗎?
他一踏上石板路就抬頭,卻意外發現,居然瞧不見月亮,石板路上也明顯昏暗許多,但並非處於完全無光照拂的程度。很怪,但他不記得以前來時是什麼樣子了。
他只好踮著腳尖,小心翼翼往內行去。確認屋外無人後,他才敢踏出石板路,也就是那一瞬間,他感覺明亮許多,便不自覺仰起頭。
是滿月。
臘月初一的夜晚,居然是滿月!
聶成華愣愣張口,基本可以確定在水一方只有滿月了,但他覺得,在水一方的嬋娟,還是比盈盈一水間的真實。盈盈一水間什麼都像假的,事實或許也是如此。
他深深吸了一口氣,又緩緩吐出,面門也正回前方,結果又愣住了。
是懷幽琴。
一張大琴靜靜躺在石桌上,就像個等人上勾的陷阱。好邪惡。
聶成華這次小心多了,不打算再上前一步,他想這次肯定不會再碰上屋裡的人出來了,他又抬頭望了望月亮,然後準備轉身。
卻在正回面門的時候,視線中多了一個意外。
是陸玄機。
聶成華又愣住了。他本想不會碰到屋裡的人出來,不曾料想人是從屋後行來的。
已經來不及了。聶成華只好一如往常,挺直腰桿、掛上笑容,腦中猶如風暴,思考著各種理由,逃跑也在考慮之中。
奇怪,分明來的是大好人陸玄機,他為何反而更緊張了!但眼下還未到宵禁時間,他總不會被迫留宿陸玄機的前廳了吧!
當那身乾淨優雅的碧綠白裳越過樹影,溫和的面容在月色下優柔又慘白,聶成華倒抽一口氣,緩緩開口:「玄機大哥。」
陸玄機揚起唇角,似乎也揚起一絲溫度,道:「聶公子,又睡不著嗎?」
聶成華臉色一僵,頓時有些尷尬,隨後苦笑道:「是啊,玄機大哥。不過現在也還沒到宵禁時間,對了,那個……在水一方的月亮跟盈盈一水間的不同,好看多了!只是有一點很奇怪,在水一方的月亮好像每天都是滿月。」
陸玄機笑道:「月亮確實不同,來這在水一方的客人,也就屬聶公子看過月亮了。不過,在水一方的月亮,並非只有滿月。」
聶成華愣了愣,沒想過來這在水一方的客人,居然沒有待到晚上過的?
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,便道:「但我每次來,都是滿月!呃,不對,第一次來沒注意,但前一次來也是滿月。」
聶成華一說完,心中頓時滿滿歉意,發覺自己真的闖了好多次,但下次還……不敢了。
陸玄機緩緩走近幾步,道:「那便當作只有滿月吧。以後若有機會,你或許會看到其他的月相。」
聶成華一頓,察覺到這個問題不能再深究了,便話鋒一轉:「哈哈!往後我要是再不小心夜闖,又被陸寧抓到,我可要拖玄機大哥下水了!對了,月亮不同的事兒,盈盈一水間分明漫天雲霧,卻怎麼都不會遮住日月,好像雲都刻意避讓,但又看不出雲在流動。而在水一方的天空才像真實的,能看到雲在流動,日月也會被遮住,就是我不確定,在水一方會落雨嗎?」
陸玄機微微笑道:「在水一方與盈盈一水間一樣,不會降雨。」
聶成華恍然:「那在水一方也與盈盈一水間一樣,布下了什麼禁制?」
陸玄機搖搖頭道:「非也,而是這個地方,本身就不會下雨或下雪,但地底有水。」
聶成華詫然,瞥了眼腳下一片綠意,又抬頭道:「不會下雨,地下卻有水,那地下的水是打哪兒來的?」
陸玄機道:「因為,在水一方之外有水。」
如此模稜兩可的回答,聶成華聽得一愣一愣的,思索了好一會兒,他忽然想到「在水一方」這個名兒,指的就是水邊,如此也能印證陸玄機說的「在水一方之外有水」了。聶成華急忙追問:「玄機大哥,難道在水一方只是某個地方的其中一塊地嗎?」
陸玄機眼中多了幾分笑意,聶成華知道自己說對了,他雖然不能理解,但大受震撼。沒想到能將一塊地搬到盈盈一水間內,不,或許應該說,是從盈盈一水間留了一塊地,連通到外面的某個地方。
聶成華想不出是如何辦到的,也想不出陸玄機分明沒讓他回房,卻讓他有股必須回房了的感覺。他稍稍平復心境,道:「玄機大哥,謝謝你告訴我這些,不好意思打擾了,我先回房了!」
陸玄機點點頭笑道:「好。放心,我不會罰你的。」
這可是最關鍵的!聶成華暗自欣喜,道了謝便匆匆離開了。
確認來客離開後,陸玄機返回大樹之下,坐到了大琴前的那個位置。身後有細微的響聲。
陸玄機俛面賞琴,張口道:「靜虛,我便幫你這一次,下不為例。」
在水一方的前面那棟屋子,門扉開了一半,站了另一身碧綠白裳。陸靜虛的目光落在自家兄長背上,眉目低垂,似有幾分不可言說的愁鬱。
「兄長之言,應該對那個人說。」
陸靜虛本來在練琴的,察覺有人進入在水一方時,他料想到還是那人,便悄無聲息回到房中。
他也不是不想見那人,只是覺得,那人見了他與他的琴,或許會想起他還欠了一首曲子。他可不想在自家兄長也能聽到的情況下,還上那首曲子。不,他其實,只是不想還曲子。
之後,兄弟倆互道晚安,陸玄機先回了房,陸靜虛卻步出屋子,怔怔看著懷幽琴。
*
翌日一早,比武臺前擠滿了學子,看的都是明日的對試名單。聶成華是小夥伴們中第二個上場的,對手是個唐家的,叫作唐蒙。
白雲賀看著名單,想到那人是住唐言軒隔壁的,聽說在門內算是唐言軒的半個隨侍,但他沒想著幫忙介紹,只是搖搖頭道:「這唐門的人,是不是運氣都不大好?」
聶成華咧著壞笑道:「第一輪就要得罪世家的人,非我所願啊!」
藍浩清白眼道:「你的表情能和說的話相符一些嗎?」
唐言軒忽然一臉嚴肅,來到聶成華跟前,道:「聶成華,別傷我家的人。跟你比試的那個,唐蒙左腰有傷,你往那裡打一下踹一下他就站不起來了。」
聶成華訝然:「唐小三!你怎麼出賣自家人!」
唐言軒哼了哼聲,道:「才不是出賣,我是在救他們。我家門生的原則,不跟世家動手,反正本來就不在乎輸贏和排名。」
聶成華仍是訝然:「說好問道的原則,公平公正公開呢?」
唐言軒大大嘆了一口氣,白眼道:「你煩不煩?你說,我都打不贏你了,還指望他們贏你?這次跟我來的都是養蠱人,沒什麼戰力的!本來還有好幾個想隨我來的,但連劍都御不好,就不許他們來了。」
一旁聽著的白陌桑似乎知道自己為何算在白家了。
聶成華愣愣片刻,道:「哦,好吧,敢情你還是戰力最高的?藍烝你們都聽到了吧?之後對上唐家的,便是不戰而勝了。」
聽他這麼一說,唐言軒竟一時有了真的在出賣自家人的錯覺。
之後散了場,聶成華帶著藍浩清來到在水一方的大石前,侃侃昨夜之事。
藍浩清聽後,先是把臭罵都留在心裡了,才開口道:「也就是說,這在水一方其實是神州大陸中真實存在的某個地方的其中一塊地,然後不知用了什麼辦法,從盈盈一水間直接連過去的?」
聶成華一臉孺子可教也的表情緩緩點頭,道:「正是如此!感覺是什麼大祕密,我就只告訴你了。」
「祕密個頭……」藍浩清滿臉不可置信,「你確定嗎?說不定玄機大哥只是在詐唬你,目的只是為了讓你自己回房罷了。」
聶成華搧搧手道:「沒可能,他們陸家人哪裡可以撒謊的?不過,還有一點很奇怪,就是玄機大哥好像知道我進去了。還有我被罰抄書之前,當時清竹公也在在水一方裡,他看都沒看就知道玄機大哥和陸寧來了,這到底什麼神力?」
藍浩清沉思片刻,道:「第一種可能,他們就是那麼厲害。第二種可能,某些人在在水一方可以感知到誰通過入口,那個某些人,除了陸家地主,還有被允許的人,像是清竹公。」
聶成華略帶瞭然的神情,緩緩點頭,道:「第二種可能還真挺有可能的!記得我說頭一次夜闖嗎,那時陸寧外衣都脫了,明顯是要就寢了,而他的寢室又在更裡頭,還有他開門的時機實在太巧妙了,若非就站在門後,不然沒可能的!」
藍浩清白了一眼,道:「你現在才想到這個有什麼用?」
聶成華笑道:「是沒什麼用。不過這就說明他早知道我闖進去了吧,然後就一直躲在門後,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要逮我!」
藍浩清道:「所以呢?進這在水一方本就該有陸家人帶,就算知道誰進誰出也無所謂。我倒是比較好奇清竹公,還有這在水一方又在哪裡。不過我說啊,聶成華,這可是他們家私事,你可別隨便去打聽!」
聶成華舉起雙手,試圖表現出乖巧,道:「我不問!知道他們厲害,在水一方我也不闖了!不過,我第二回進去,按理說玄機大哥也是知道的,結果還是陸寧把我逮住了。藍烝,你有沒有覺得,玄機大哥有時候還挺黑心的?」
藍浩清不以為然:「不清楚,不知道,不想管。我只知道,你再敢亂說話,我打斷你的腿!」
聶成華迅速往後跳了兩步,道:「打斷我兩顆牙還說得過去,打斷我腿是什麼道理?」
藍浩清冷笑道:「自作自受的道理!」
*
很快到了隔日,比武大賽第二場。上午場有聶成華,下午場有藍浩清,都還算有些看頭,但還是聶成華那組,學子們賽前討論最為熱烈,誰都希望唐家門生能給藍狗一點顏色瞧瞧。
臺下最前排,白雲賀伸長脖子看了下準備上場的唐家門生後,湊到唐言軒耳邊,道:「唐小三,之前就想問你了,你們唐門是不是有個絕技,叫作『不形於色』?你家那個唐蒙,我頭一回到你寢舍等你時,他見了我,神情與動作倒也沒多緊張,可他一開口,聲音竟在打顫。如今也是,他可是上去輸的。你說門生不與世家動手,但還是參加了,那便不可能直接投降,還是得做做樣子的吧?但他怎麼同你一般,不疾不徐、不慌不忙的……」
他說了這麼多話,唐言軒其實沒仔細聽,只是伸長脖子看了一眼自家門生,才張口道:「這也不算什麼技能,就是習慣吧。我說這次跟我來的都是養蠱人,蠱蟲能察覺到人的情緒。舉例來說,你想讓我成為同夥,去做危險的事,你卻自己表現得畏畏縮縮,那我憑什麼要跟你一起?還有,你廢話真多。」
白雲賀細細聽畢,緩緩點頭道:「嗯,明白了。輸人可以,形象不能輸,打腫臉充胖子,空城計,扮老虎吃豬!」
唐言軒一下沉了臉,沉默片刻,道:「雖然感覺不大對,但好像又沒錯,關鍵是從你嘴裡講出來就特別討厭!吃豬還需要扮老虎嗎!」
白雲賀笑道:「哈哈哈小少爺別介意!我就一介俗人,只能用這種俗氣的理解!」
幫忙保管九重簫的白陌桑聞言,神色驚恐瞅了過去,道:「雲賀哥哥!如果你是俗人,那我都不敢說自己是人了!」
白雲賀與唐言軒齊齊看向另一人,雙雙一愣,隨後又都噗嗤一聲笑了起來。白陌桑見此情形,忽然覺得自己又犯蠢了。
臺上比試早已開始,聶成華前面那個輸了。
即便知道唐家人不會與他作對,但聶成華多少還是緊張的,他不能讓對方輸得太難看,也不能讓自己贏得太難看。
認真對待吧,反正對手的弱點都知道了!
雙方提劍上場,唐家門生率先作揖,道:「在下唐蒙,聶公子,得罪了。」
聶成華愣愣回揖。他有那麼一瞬間覺得,自己才是要輸的那個。
重新提振了精神,聶成華馬步微蹲,擺好了架式,他沒打算主動進攻。
唐蒙神色一歛,看起來格外認真,隨著雲門主持一聲「比試開始」,唐蒙朝對手右側奔去,未有遲疑打出一記橫劈。聶成華有些意外,因為對方看著是來真的,畢竟如此方向實在不好直攻左腰。
不過,難度還是沒有的。因為唐蒙的速度太慢了,而且力量不大,雖說看似氣勢十足,但也僅只如此。
聶成華向後一退輕鬆躲開,順著那記橫劈,敲擊其劍身,唐蒙被劍上的力勁拉走,向前跌了兩步,頓時狼狽。聶成華悠哉繞到對手身後,將劍打橫,稍施力勁,用劍柄末端敲擊唐蒙的左腰。
唐蒙發出一聲哀號後摔倒在地,按著左腰一臉痛苦,雲門主持看了看他,等候片刻,最後宣布聶成華的勝利。
聶成華走到唐蒙面前,見其臉色發白,虛汗淋漓,看得他都覺得疼了,堪堪想起可怕的回憶,連忙抱拳道:「不好意思,得罪了。」
唐蒙扯出一個痛苦的笑容,隨後被兩名雲門門生給攙扶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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