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孽芳華：問妖卷》 - 【第六十八回、巫祝月娘】

【第六十八回、巫祝月娘】

Jul 31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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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原來，祭祀結束後，唐安生被抱回寢室，唐蝶語緊跟其後，唐安生卻濁淚滿面，說要見軒兒。

　　唐蝶語雖不願承認，可他心裡很清楚，那是將死之人的樣態，他看得太多太多了。他急急將自家弟弟帶往父親的寢室，兩人跪在床邊，唐安生不知哪來的力氣，緊緊握著次子的手。

　　一句未說，唐言軒早就落淚。父子三人竟無語，他們怕，怕自己多一句話、一個字，都會將父親的生命壓垮。

　　不知多久過去，好似轉瞬，又似永恆。唐安生無力再握，全身癱軟，只剩一雙淺色的眸子，摻雜灰渾的濁色，拚了命想多看幾眼。

　　唐言軒勉強消下的眼皮又腫了。

　　「月娘……」

　　唐安生早已看不清眼前，不是哭瞎了眼，是連看清的力氣也沒有了，那幾乎是氣音，幾乎如蚊吟。

　　「終於……能去……見妳……」

　　一字一字，極輕極細，彷彿世間最為溫柔的話語。唐言軒憋住了淚，主動握住那瘦弱枯槁的手，失魂低吟：「……爹，我是軒兒。」

　　唐安生笑了，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，笑得用盡了力氣，笑得連再吸一口氣的力量都沒有了。他想說他知道，可是說不出來了，但他認為，兒子應該會知道他想說什麼。

　　唐言軒又哭了，哭得梨花帶雨，哭得聲嘶力竭。唐蝶語摀著臉，強忍著不發出一點聲音，其實他嚎出來也沒關係，因為他弟弟簡直是在尖叫。

　　門外守了很多人，聽見小少爺如此悽慘的哭號，有些人也哭了，原先沒要哭的，都被唐言軒逼哭了。

　　他一直哭、一直哭，一直哭到哭不出眼淚；他一直叫、一直叫，一直叫到筋疲力竭，最後暈了過去。

　　唐蝶語將自家弟弟攬進懷裡，抱得很緊。他不能像弟弟一樣哭到失聲崩潰，不能嘶吼大叫，只能抱著弟弟回房，為其收拾用淚水卸妝的殘局。

　　他是唐門宗主，惡神認可的「強者」，那個「強」，指的是堅強。

　　悲傷可以，但只能藏在心裡。惡神給了他認可，同時也剝奪了他的某些資格。

　　但沒關係，他還有可愛的弟弟，會替他紅了鼻子、腫了眼眶，替他哭笑，替他做任何他不該去做的事。

　　唐蝶語知道父親的病從何而來，不只是思念成疾，更是被惡神否定的徵兆，也代表了懦弱。

　　那父親為何懦弱？因為「情」。對妻子的情，對家門的情，對兒子的情。

　　娘親的死亦然。不愧是夫妻。

　　而他唐蝶語，誓要做個無情之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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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等唐言軒醒了，身上早是一身素衣，枕邊放了一條摺好的白麻長帶，這是他的房間，爐香縈繞，燈火通明。他坐起身，取枕邊白麻，繫於額上。

　　他恨透這條白得駭人的抹額。在將其取下前，便不紮起青絲了吧。

　　他一直坐在床上，失魂落魄，直到兄長來了。

　　唐蝶語仍是一襲紫袍，裡頭卻襯著白喪服，目上仍是那條白綾，服喪的白麻綁在了左手腕上。

　　「阿言，聽我說。」

　　他的聲音又輕又柔，口吻卻是那般急切。

　　唐言軒抬頭看他，緩緩搖了搖頭，什麼都不必說，他什麼都知道。

　　不，他才不知道。

　　唐蝶語用指背抹了抹他的臉，逕自說道：「在祭壇時，父親說軒兒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大人了。我好久沒見他那麼高興的樣子。父親說他終於有臉去見娘親了。阿言，父親要我告訴你──我以你為傲。」

　　默然。

　　唐言軒眨了眨紅腫的眼皮，神情一愣一愣的。唐蝶語俯身過去，將他緊緊摟進懷中。

　　過了一會兒，唐言軒被鬆開了，他按了按生疼的眼皮，道：「兄長，我不大記得娘親的樣子了，你和我說說……」

　　唐蝶語一手貼上他的右臉，淺淺一笑，道：「娘親與你長得一模一樣，右眼角都有顆硃砂痣，是個美人。唯一不同的地方嘛，就是娘親的眼睛是深沉的黑色。」

　　唐言軒微微一愣，道：「娘親也有……硃砂淚痣？」

　　唐蝶語點頭。唐言軒又是一怔，不是娘親長得與他一樣，而是他與娘親生得一樣。他記不清娘親的樣子，其實他娘親在他七歲才去世，按理說是會記得的。可偏生不按牌理出牌，他娘親死得太慘，血肉模糊，面目全非，他嚇得把那副樣子忘了，連著娘親本來的面目也忘了。

　　他娘親是死在祭壇上的。觸怒神靈，遭天打雷劈而死。沒有人同情她，就連唐安生都說她傻，只有唐言軒哭得死去活來。其實月娘就只是個尋常母親、尋常妻子，就是個普通的女子，她有私心，很有私心，她愛自己的丈夫與孩子。

　　月娘作為巫祝，在為眾生祈禱時，說出了自己的名字，祈求神靈保她家人平安健康。在祭祀中，巫祝只是僕人，是奴，是微不足道的低賤，告知賤名是天大的罪，私心祈福亦是天大的罪。所以她遭了天譴。

　　唐安生一直懊悔不已，誰讓病了的是他。

　　天雷降下時，唐言軒就在旁邊，那是他第一次以弟子巫祝的身分站上祭壇，可他什麼都沒學到，就親眼目睹了娘親慘死。

　　按理說唐言軒作為嫡嗣又是男子，是不需要成為巫祝的──即便他曾被作為女子教養──唐蝶語甚至想過在他弱冠那年，讓他繼承宗主之位，只是在娘親去世後，這念頭便作罷了。

　　而那年祭祀的前幾天，他娘親問他喜不喜歡身為巫祝的她，他點頭說當然喜歡；他娘親又問他想不想也成為巫祝，他點頭說當然想。

　　但是唐言軒將這段回憶遺忘了，不然他會後悔得活不下去，這是蠶王的自我保護。娘親在他的記憶裡，成了一道極為模糊的風景。

　　之後他寫了張字條交給兄長，說要連著畫卷一起送到陸家。

　　唐蝶語見字條上寫著「不可以來唐門」，心生憐憫，將弟弟擁在懷中好一會兒。

　　「阿言，我也以你為傲。」

　　＊

　　唐門春祭後的第七日，唐安生出喪。來告喪的人很多，陸玄機與藍氏雙仙都去了，他們還遇到了金子笙。

　　不只是弔唁唐安生，更是恭賀唐蝶語繼任宗主，一家又是喜樂又是愁。

　　當唐言軒見到陸玄機，便撲進其懷中，雖然他未開口詢問，陸玄機卻主動說畫卷送到了，唐言軒也只是說了聲謝謝。

　　當弔唁結束後，唐安生的遺體被惡神的火吞噬，神火是巫祝請來的，也就是唐言軒。

　　自打得了唐陰戒，他才算真正的巫祝，也不知過去幾年名不正、言不順的他，是如何受惡神包容的。他拿到唐陰戒之後就在想，會不會自己射箭每每不得中，就是惡神的懲罰？

　　可他在春祭結束後，偷偷練靶去了。結果並未改變，靶子仍舊乾乾淨淨。可他也釋懷了，不糾結了，小事而已，沒那麼多心思了。

　　其實崑崙風氏也來了人，領頭的是親眷子弟，是宗主風仲羲的侄兒，是風棋的堂兄，名為「風夕」，帶了許多禮物，全是上品貨色，有喜有喪，但有八成是給唐言軒的。

　　唐言軒對那人沒好印象，熱情得詭異，是諂媚的嘴臉，還有令人厭煩的眼神，熾熱且深情，叫他作嘔。他搞不明白，同樣是「堂兄」，怎麼姓風和姓白的差那麼多。

　　那些禮物他一個沒留，讓門生隨便拿去了，和唐小瓜的畫作一樣搶手。晦氣的東西。

　　唐門大喪，白雲賀是知道的，可他沒有開口，反而是聶成華與藍浩清嚷著要去幫他問問玄機大哥，看能不能去唐門一趟。白雲賀拒絕了，他沒說出唐言軒給的字條，只說自己不能去，白陌桑也幫著拒絕。

　　那天晚上，白雲賀獨自在房中，蹙眉咬唇，雙拳緊握，直至下唇與雙掌滲血，仍未舒展。

　　夾在他眉間的，是難以言喻的愁鬱；截在唇邊的，是不可言說的思念；攥在掌中的，是不為人知的情愫。不，是人盡皆知的。

　　之後幾天，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擔憂，日日愁容，失魂落魄。

　　其實陸玄機回來後，私下找了他，又給了一張字條。上頭寫著：別擔心，雲門見。

　　落款「三」。

　　當下看到，白雲賀笑了笑，道了謝，回了身，沉了面。

　　然後他回到房間，又將畫卷打開，眼神迷濛，情深意重。

　　＊

　　來到燈火闌珊處的第二十六日，隔日便要提早回盈盈一水間了，這是在陸家囚籠的最後一日了。

　　畢竟是最後一日，將來也不知會不會再來──聶成華反正是不想來的。他向陸靜虛提了一個請求，特別簡單的請求，不是彈曲子，這二十六天下來他就沒聽過半聲琴音。

　　──進山裡，去山上看踏雪尋梅。

　　陸家所在的華山，不過就是個統稱，周圍有大大小小幾十座山，全屬陸家的地界，但其實，就連陸家人也不常進山林裡。他們認為，住地夠用即可，山中有物有靈，自生自滅，天道常理，他們不該干涉，亦沒有干涉的理由。

　　不過，離燈火闌珊處最近的那座山，陸家內部簡稱後山，實名「藏情」，算是陸家人平常還算會去的。地勢不高不矮，山頂又被稱為聖地，終年積雪，最高處有一崖，平臺不算太大，就生著一株梅樹。

　　那「踏雪尋梅」乃陸家神樹，傳說那株梅樹由陸家定立基業就在那兒，也因此陸家家花才會是梅花。那踏雪尋梅靜靜開在那兒，新任宗主還得去拜上一拜。

　　聶成華是這麼請求的：「我仰慕踏雪尋梅很久了！請務必讓我一窺真容！」

　　實際上，他是沒在燈火闌珊處內見到半株梅樹，心裡一直惦記著他當年從崑崙山回家，陸家作為「賠禮」的那幅梅花圖，雖說一二梅枝也難辨本尊，但他的目的不在於賞梅，而是想藉賞梅，問一問那幅梅花圖出自何人手筆。

　　雖說有些拐彎抹角，可他覺得自己簡直天才！

　　藍浩清與白氏二人都興致缺缺，藍浩清單純不感興趣，白雲賀覺得是別人家聖地，不去為好，白陌桑是怕會很冷又不想爬山。

　　幾人的目光落在陸靜虛臉上，皆以為他會冷冷拒絕，沒承想，竟是道：「好，我帶你上山。」

　　聶成華聽到那個「好」字時，本想歡呼，但聽得後面一句，便打住了，他訕訕道：「這種小事，不必勞煩你吧？讓何簡帶我上去就行了。」

　　陸靜虛神色雖淡然，卻是不容置疑：「他前日製藥放錯一材料，現在正在抄藥書。」

　　聶成華一臉錯愕，看了看其他人，發現他們都一臉「我幫不了你」的眼神，只好苦笑道：「行吧行吧，有勞你了。」

　　然後就分道揚鑣了。藍、白三人見遠去的兩身，藍浩清咕噥道：「聶成華也不加件大衣，不會冷死吧？」

　　聶成華早就沒怎麼穿大氅了，燈火闌珊處人氣、燈火皆足，待了幾天便習慣了，雖說有碰上落雪天，但就待在屋裡，烤著火爐，那叫一個暖烘烘。

　　而被留下的三人，厚著臉皮去找陸玄機玩了。陸玄機得知自家弟弟帶聶成華進山，竟感到特別意外，他說：靜虛從不帶人進山的。

　　害得小輩們以為陸靜虛是在罵聶成華不是人。

　　其實陸玄機說得委婉了，自家弟弟真正說過的，是指名道姓說不會帶聶芳進山，所以他才驚訝，但不必向外人說這般清楚，也足夠讓他們大感詫異了。

　　但陸玄機想了想，很快便在心中替弟弟開脫：不會帶阿芳進山，若是阿芳請求，那便是不同的意思了。

　　另一方面。從燈火闌珊處所謂的第三條路走到中層偏上，會有一條小徑通往藏情山的山腰。兩側與山門行路後半類同，都是山壁，上頭也都貼有符籙，不過天亮，符籙就毫無動靜。

　　其實在出發前，陸靜虛有話想問聶成華，但還是沒開口。

　　這條山路倒是不消爬階梯了，但地勢算不上平穩，一下高一下低，一下左彎一下右拐的，視線能及的最遠處，至多就是十步距離。

　　路上，聶成華問為何不能御劍，虧他倆都帶著劍。陸靜虛答燈火闌珊處非緊急情況都不可御劍。聶成華又問內急算不算緊急情況。陸靜虛沒搭理他。

　　好不容易竄出了小徑，眼前景色就是很正常的山林，卻有一股舒心平和的氛圍。

　　「藏情、藏情……」聶成華東張西望了一會兒，一邊喃喃，隨後定了一定，道：「陸寧，我只想到長青，藏情這名兒還有什麼含義嗎？」

　　陸靜虛淡淡道：「起名者，於此山與伴侶互訴終生。」

　　「啊？」聶成華愣了愣，心想這也說得太簡短了吧？他尋思片刻，恍然驚道：「啊！原來是金山藏嬌，看來你祖輩還挺解風情的。」

　　陸靜虛沉默片刻，逕自邁開步伐，道：「來。」

　　聶成華咂嘴，乖乖跟了上去。

　　周圍的景色其實都差不多，也不知得走多久，真能走到嗎？他見前面那人分明走得不快，他卻怎麼也追不上。

　　聶成華因為太專注於追趕了，渾然沒有察覺行路漸漸向上，更是不察風越來越涼。

　　其實沒有走多遠，不到三里路，聶成華總算追上陸靜虛了！因為陸靜虛停下了，而聶成華也撞上去了。

　　「喂！別突然停下啊！」聶成華率先發難，邊罵邊大退兩步。

　　陸靜虛回身，嘆了一口氣。聶成華見狀，頓時心生愧疚，畢竟是他撞人先告狀，他搔了搔臉，看了看四周，仍是些微綠意，道：「你不會迷路了吧？」

　　陸靜虛神色凜然，忽然抽出佩劍，道：「御劍。」

　　聶成華見他動作，嚇了一跳，還以為要剁狗了。他愣了愣，低頭看了眼腰上的無一劍，又抬頭看人，道：「說好的非緊急情況不能御劍呢？」

　　陸靜虛明顯面露無奈，道：「行無路，向來御劍過去。」

　　「哦。」聶成華未多發難，乖乖抽出佩劍，隨著陸靜虛驅動靈力，御劍乘風。

　　希望不會被燈火闌珊處那些人看到！

　　御劍一段距離後，聶成華終於察覺到被他忽視了一路的重大危機！

　　好冷啊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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