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聶成華再次見到大師兄藍逸塵,已是申時初,不過,他見大師兄神色如常,平靜但不失威嚴,儀容也乾淨端莊,甚至毫無疲態,要不是先見過面了,不然他都要以為大師兄方才只是去了隔壁睡覺。
聶成華乖乖在座位上,只道了句「歡迎回來」,又奉上茶水,並未主動詢問,好在藍逸塵沒打算隱瞞,入座後未飲茶水,開門見山說道:「崑崙山附近的耗子是挺多的,都是別家的探子,說是附近但其實都離得挺遠,確實膽小如鼠。風家以前還會派人守在外頭,自打去過江陵後便不再如此了。」
聶成華一臉乖巧,心中卻是無比慌張,道:「那……我往崑崙山跑的事兒,是不是都被那些探子瞧見了?」
藍逸塵平靜道:「瞧見又如何,也認不得你是誰,指不定還當你是風家的探子。」
聶成華頓時悚然,驚聲道:「啊!那他們沒來揍我豈不是謝天謝地了!」
原來讓他穿不起眼的斗篷還有這個用意啊!他是萬萬沒想到最危險的不是崑崙山內,而是崑崙山外,若是他被當成風家的探子,沒在崑崙山外被那些探子抓起來簡直是奇蹟!
不過似乎也說明,探子確實只是探子,眾家也確實忌憚風家。
見小輩倏忽破功,藍逸塵頓了一頓,眸子兩眨,失笑半聲,隨即斂了容,道:「阿芳,等天色暗下就去崑崙山看看。還有,你今後不必再去了。」
聶成華的神情少了懼駭,多了驚訝與著急,道:「不能去了嗎?好歹讓我在朔月時去最後一次!大師兄,您要是不放心的話,就和我一塊兒去!明天而已!」
提出這個請求是真的不要命的,所以他也驚得喊「您」了。
不過,藍逸塵並未動怒,眉頭都未皺一下,只是淡淡道:「回頭問你二師兄去,但我可以告訴你,逸情不會答應。再說了,若要我和你一塊兒去,要你何用?若是明天要去,你又何必著急使用傳聲符?」
哪裡來得及問?聶成華頓時一僵,愣愣片刻,心中恍然。對啊,他大師兄也去的話,不如他大師兄自己去就好,也對啊,他先前太緊張了,忘記用了傳聲符,師兄們就會過來。
聶成華縮起肩膀,眼神飄移,懦懦道:「要不然,在外頭等我,三個時辰一定……唉算了,反正二師兄不會答應,也來不及問。」
他登時委頓,垮了半邊肩膀。
之後,房中無話,聶成華一直戰戰兢兢的,與師兄共處一室,崑崙山壓根不算什麼,他也忽然有些慶幸來的是大師兄,若是二師兄,他怕是會藏不住心中的祕密。
直至亥時,藍逸塵忽然拎著逐日劍起身,道:「走吧,到崑崙山看看。」
聶成華未敢怠慢,點點頭抓著無一劍也起了身,可他穿上斗篷後,心中一驚一疑,道:「大師兄,我穿著斗篷,別家的探子認不出我,可你上回與這回都大剌剌的,豈不是被看光光了!」
藍逸塵挑挑眉道:「怎麼,我堂堂雙仙之一,還見不得人了?」
聶成華猛一愣,這是在說他見不得人的意思?
這個話題就在模稜兩可中結束了。
藍逸塵與聶成華一前一後下了樓,在掌櫃的面前,聶成華一直對其使眼色,他就想知道銀兩還有沒有剩下的,可惜掌櫃的目光渾然被雙仙之一吸引,並未察覺聶成華的擠眉弄眼。
藍逸塵在來時就與掌櫃的問過銀兩一事,所以他只是基於禮儀來道一聲謝而已。
究竟銀兩有沒有多餘,這個問題對聶成華而言是無疾而終了。實際上,確實有餘,只是剩餘不多,藍逸塵便不取回了,讓掌櫃的自己留一半,餘下的拿去陸家醫館。
之後,月色之下,藍逸塵領著聶成華出了滄雲城,雙雙御劍前往崑崙山。
越接近崑崙山時,聶成華緊緊抓著斗篷,生怕露出半點兒藍家衣裳,也不停四下張望,就是渾然不察哪裡躲著人,心中也越發對師兄敬佩與疑惑,到底是如何知道有人的?尤其是最擅長隱匿的探子們,又尤其是接近崑崙山的探子們。
在崑崙山外圍地界落足時,藍逸塵見小輩神色委靡,腦兒一轉便想出了原因,直言道:「阿芳,你倒也沒輸給那些探子,至少你進得了崑崙山,他們不行。」
此話一出,就是調侃,於聶成華簡直天打雷劈,他垮著雙肩,悲哀道:「……謝謝大師兄的讚美。」
藍逸塵一聲輕笑,未將劍入鞘,邁開步伐,氣宇軒昂,道:「阿芳,跟上。」
聶成華癟癟嘴,默默收了劍,默默跟了上去,他等會兒再問問大師兄,是真的記得屍體在哪個位置,還是受殘留的什麼指引。
第一具屍體僅有十五丈距離,藍逸塵劼毖而行,目光左右,劍鞘已經到了小輩手上。聶成華抱著劍鞘跟在後頭,能清楚察覺到大師兄的謹慎戒備,叫他不禁肅然,大氣未敢。
十五丈處向左拐,過了幾棵樹,二人止步。
藍逸塵蹲身,輕撫樹幹上的裂口,細細感受了一番,待他起了身,聶成華才敢開口:「大師兄,你當真記得十二具屍體的位置啊?有什麼東西殘留嗎?除了血跡。」
藍逸塵三指捼挲兩下,道:「逐日劍斬過之處,它自己會記得。」
聶成華聞言,大吃一驚,這個答案是他萬萬沒想過的,壓根不知還能如此,不禁在心中佩服,仙劍不愧是仙劍,半仙不愧是半仙!
剩下的十一具屍體,藍逸塵都是不偏不倚,聶成華也沒再發話了,未耗多少功夫,嬋娟還未至正頂。
藍逸塵大剌剌來到開闊處,四處張望,直勾勾瞅向麒麟崗,又直勾勾瞧向化神谷。聶成華戰戰兢兢不敢說一句話,他唯恐大師兄忽然說要去麒麟崗或化神谷瞧瞧。
幸好沒有。
沿路返回,明月當頭。藍逸塵取回劍鞘,並未著急動身,而是開口道:「阿芳,若有什麼沒說的,回去之後,記得和你二師兄說了。」
聶成華登時毛骨悚然,由腳底寒至頭頂,他也不知大師兄是不是發現了什麼,還是單純提醒而已,畢竟大師兄的神情和語氣都很平淡,也不似有慍,所以他也只能乖巧地點點頭。
可聶成華抽出佩劍時,才驚覺方才點了頭,豈不是承認自己有話沒說了嗎!
好蠢!
所以返回日月山莊的途中,聶成華一直是良心不安,甚至半途大師兄問他要不要歇息,他都唯恐耽擱,連連拒絕。
*
聶成華隨大師兄藍逸塵返回日月山莊時,已是破曉之際。
然而,二人並未在前門或是後門落地,聶成華實在不敢擅自行動,所以只能繼續跟著大師兄御劍回主臥前,他見大師兄並未趕他回房,顯然是要趁他疲累之時面對二師兄了。
好陰險!
聶成華半句不敢說,隨著大師兄推門而入主屋內。屋中前廳,藍逸情像不曾睡下,端坐於位中,聶成華打過招呼,被二師兄招呼著坐下。
屋中本無光,藍逸情這才燃了符籙扔至盆中,幽幽靈光倏忽烜室。
聶成華正襟危坐,桌案上無物,可空氣中有古怪。藍逸塵也入了座,並未與胞弟互視,而是齊齊看向小輩,氛圍沉凝片刻,他開口打破寧靜:「阿芳,有什麼沒說的,和你二師兄說了。」
又是這番提醒。
聶成華頓時如臨大敵,自己愚蠢的小心思果真被察覺了,他吞了口唾沫,與二師兄深邃又平靜的眸子相望,緩緩張口:「大師兄、二師兄,我確實有話想說,也確實有話沒說,可我現在還說不了,我還得理一理思緒,還、還想同雲賀談談。」
「雲賀?」藍逸情輕輕開了口,微微挑了眉,隨後雙唇一抿,再啟時已然平常亦平淡,「你想好如何,決定如何,自有分寸,既是要與雲賀聊過,那便是不會讓我們等上太久了?」
聶成華想了想,好友白雲賀來藍家已經快兩個月了,傷勢也快恢復了,確實沒剩多少時間,他點點頭道:「是,我過兩天就與他聊聊。師兄,那能不能等到雲賀離開藍家,我再同你們說?」
藍逸情微微一嘆,道:「你就這麼怕我們?」
聶成華聞言一愣,第一時間是想搖頭否認的,卻立即否認了該否認,最後他並未搖頭,也未點頭,只是露出淡淡的、夾雜著無奈的淺笑,答道:「師兄,對不住,我怕你們能思考的時間多了,我反而會先說服了自己。」
雖然也是怕師兄們失望,可他更怕的是因為怕師兄們失望,而說服自己安分守己。
藍逸情眼簾一沉,眉眼間充斥著聶成華難以說明的思緒,他見狀,不知說什麼好,反而好想好想立刻將心中的「大逆不道」說出來,可他又好怕好怕。
不知為何,聶成華竟想起了不知是小哥哥還是小姐姐的舊人,每當他害怕時,總會想起那人,雖沉默寡言,卻無比溫柔,總會在他擔驚受怕時精準出現,予他安慰、予他陪伴。
靜默了一會兒,聶成華心中異常平靜,開口道:「大師兄、二師兄,我累了,能不能翻牆回去休息?早膳我不想吃了,實在乏倦。」
「去吧。」應允的是藍逸塵。
聶成華點點頭,發現二師兄的目光移開了,他也不敢多留,作揖後即退出。
他知道自己已經讓二師兄失望了,可也沒辦法。
大勢所趨,無人能獨善其身,何況天意使然。
聶成華翻牆時煞是狼狽,爬上了牆頭,摔下了牆腳,他都怕藍烝會聽到動靜,他覺得好兄弟應該是醒了,只是並未點燈。
他躡手躡腳摸回房間,卻未直接推門入內,而是繞至屋旁,蹲在一座小小的墳前,他伸手輕撫那歪歪扭扭的「乖乖」二字,好似撫摸崑崙山那有過屍體的樹幹裂口,上有「愛犬」,下有「之墓」。
那十二棵樹,也算作那十二人的墓碑了吧。
「乖乖,我不在藍家的時候,你要乖乖替我守著藍烝,好不好?我是你的主子,他是我的主子,所以他是你主子的主子,知道不?我知道你最乖了。」
聶成華輕輕開口,輕輕說道,輕輕地起身離開了。
他回房後,將斗篷掛起,卸下佩劍置於矮櫃上,褪去外衣與鞋履,取下九重簫往床上躺去,洞簫抱在懷中好一會兒,他才又扯下頂上的髮帶,緊緊攥在手中。
不知為何,有道不盡說不明的悲戚。
分明知道為何。
*
聶成華是被敲門聲吵醒的,奇怪的是,不只敲門聲與平時熟悉的不同,甚至沒人直接闖進來。
如此怪異,也叫他迅速清醒,趕不及打理門面,立即縱步過去,開門後見來人,大吃一驚,嚇得把話兒哽在了喉頭。
「聶兄,你房間好遠啊,實際走一趟才明白,難怪藍兄之前說當上宗主以後一定要開個後門,確實該開了!」站在屋外的白陌桑,神情雖是委頓,口吻卻是義憤填膺,抱怨完後才又恢復如常,「聶兄聶兄,已經中午啦,該吃午膳啦!你是不是很好奇為什麼是我來喊你起床對吧?對吧對吧?」
「啊……」聶成華愣在原地,見對方竟是一臉期待,他也就順勢點點頭,「對、對啊,怎麼會是你來喊我啊?」
直接說不就好了嗎!這白陌桑是在興奮什麼!
聶成華已經做好準備,以為會聽到白陌桑說「因為想知道聶兄和藍兄的房間到底有多遠,所以我主動請纓了」之類的話,豈料白陌桑卻忽然一臉委屈巴巴,耷拉著嘴角說:「吃早膳的時候,雙仙前輩說你回來了,但是累了在睡覺,藍兄忽然說要和我作賭,看聶兄你會不會在中午前起床,結果我輸了,所以我就來了。」
「啊……」聶成華又張著嘴愣在原地,不過片刻,他噗嗤一聲,大笑道:「哈哈哈!白陌桑你被坑了吧,我按過來人的經驗告訴你,別與藍烝作賭,輸的可能太大了!尤其別指望我哈哈哈哈!」
白陌桑好生委屈,也不知聶成華是和藍浩清作賭輸了多少次才能如此斬釘截鐵,他嘆了嘆氣,道:「知道了,那我們走吧。」
「等我一會兒!」聶成華笑了笑,回屋隨便打理了一番,將洞簫掛回腰上,才又出了屋,環住白陌桑的肩膀,嘴角揚起一抹邪惡,「陌桑,其實我倆師兄不在的時候,我和藍烝經常偷偷翻牆,其實師兄他們也允許過我好幾次了,我二師兄又很疼你,要不同我翻牆過去吧?」
白陌桑當即駭然,熟練地逃脫成功,搖搖頭道:「聶兄萬萬不可啊!孝玄君特地說了,不能讓你帶壞我的!」
聶成華驀然收了笑,沒想到二師兄如此有先見之明,話都說成這樣了,他也只能咂咂嘴,認分陪著白陌桑受罰了。
行至半途時,聶成華又攬住白陌桑的肩膀,腳步未止,道:「陌桑,你在藍家是不是過得挺快樂的?我看你好似比在雲門還要開朗,你本來就是如此嗎?還是真被帶壞了?」
白陌桑神色大變,卻沒再逃脫了,只是略顯無奈道:「聶兄,你的問題太為難人了,畢竟環境不同嘛,況且我也沒覺得自己有哪裡不一樣。不過……在藍家確實挺快樂的,大家都對我很好,我卻覺得不該如此,明明是雲賀哥哥受了傷,白家受了難,我才能夠到藍家來照顧雲賀哥哥,所以老實說,我心裡好糾結的,你就別打趣我了。」
聶成華腳步一頓,白陌桑被如此拉扯一下,嚇得逃開了,可他見聶成華神情驚訝,又帶著幾分難以置信,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又說錯話了,只好歪著頭又道:「聶兄,我是不是太杞人憂天了?還是什麼的,我不知怎麼說,反正我是不是很奇怪?」
聶成華眨眨眸子,瞅著對方又是困惑又是委屈的,不禁會心一笑,搖搖頭道:「不會,你這樣很正常,也沒什麼不好,我也會。」
豈料白陌桑聞言,並未得到安慰,反而大悚道:「和聶兄一樣,當真沒有不好嗎!」
聶成華大笑三聲,劈手摟過白陌桑,還施了大勁,不讓對方脫出。
整路上都伴隨著白陌桑的哀號,以及聶成華的笑聲。
二人來到大堂前,聶成華一階一階向上而行,心中愉悅卻是一步一步減少,分明要見到幾名藍裳,當是天下大喜之事,可如今的他,跨不過自己心裡那道檻兒。
跨過了大堂的檻兒,聶成華見到熟悉的親朋好友,一邊打招呼,一邊拉著白陌桑入座,又是一陣哀號,惹得藍浩清大罵:「聶成華,別讓俘虜有說藍家待俘虜不好的機會!」
聶成華笑而不答,心裡想的卻是:白陌桑在藍家當俘虜,可比在安家當兒子好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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