雲水鎮登高樓內,在等待期間,藍浩清偷偷抓了幾把黑色長毛,乾硬粗糙,而他收手一抽,手上除了一撮黑毛,起不到任何作用,甚至都沒留下個缺口,黑毛好似生生不息,拔之不盡。
又不知交戰幾回,只可守不可攻的被動姿態,讓聶成華差點崩潰,他還寧願在狹窄的山洞裡撞頭揮劍,所以拚命喊著「陸靜虛你快給老子死回來啊」這類的話。
忽然,一柄靈劍似在回應聶成華的呼喚或咒罵,從天直降,正巧落在黑毛人身側,掀起一股強烈的風勁,聶成華三人齊齊向後退了一大步,愣愣地看著那直直釘在地上的長劍。
碧春流蘇,鹿角卷紋,劍格一朵白梅,乃是疏影。聶成華頓時有些感動。
可那疏影劍與平時略有不同,劍身竟纏了一條略灰的白繩。僅僅轉瞬,隨風揚起的流蘇都還未垂落,以劍體為中心,又爆出一股與風不同的氣勁。上頭纏著的白繩脫落上浮,登時像活了起來,狠狠纏上黑毛人。
蓬亂的毛髮被白繩緊緊縛住,黑毛人抽搐幾下,軟軟倒地,一點兒哀號也沒有。
旁邊三人看得心有餘悸,那黑毛被白繩緊縛,竟縮瘦了許多,看那體格,倒像瘦弱的孩童。
疏影劍顫晃幾下,劈然抽起,朝著一方徑直飛去。聶成華三人隨之看去,就見一身略顯狼狽的陸靜虛款款行來,他面上帶灰,衣袍略顯凌亂,乍看之下像與人打過一場。
聶成華訝然:「陸寧?你跑去跟人打架啦?還沒打贏的那種?」
陸靜虛搖搖頭,緩緩上前,道:「縛鬼索藏於陸府,由機關獸把守,費了些功夫。」
「機關獸?縛鬼索?」聶成華愣了又愣。
機關獸屬偃術一類,俗稱木甲術,可灌注靈力,通常用於守衛。不過機關獸是很少見的,幾乎只有上古遺跡或禁忌重地可見之,再不然就是有錢人家的金庫了。據白雲賀所知,金家宗主金子笙的藏武閣門前就有一隻,只認金子笙與金冠玉。
而機關獸外型、功能多樣,偃師造詣尤其重要。不過神州大陸當前的偃師數量極少,行事還很隱密,發展不易,機關獸所需材料常是些珍稀的礦石、奇物,往往一具造價不斐,十分注重經驗與技術,因此偃師多半為家業,極少外傳。
藍浩清猛然回神,急切道:「不不,先別說什麼鬼機關獸了!陸公子,這渾身黑毛的是什麼鬼東西?」
唐言軒與白陌桑見危險已除,也悄悄湊了過去。唐言軒拉了拉白雲賀的衣袖,白雲賀朝他笑了笑。
陸靜虛道:「尚不清楚。」
這回答真是糟心。忽然有一群人疾行而來,聶成華認出了領頭的那名婦人,就是陸府家主!
夫人神色慌張,急聲道:「多謝、多謝各位小道長!靜虛賢侄,不好意思了!」
聶成華緩了緩氣,道:「夫人,能否請您解釋一下?」
夫人看向地上的黑毛人,雖神情驚懼,更多的卻像是疼惜,道:「這孩子,是七日前家僕在林中尋得,瘦弱不堪,連話都不會說,帶回陸府後暫時喚他阿口。照顧三日後,大夫來看過,阿口瘦小歸瘦小,可身子無恙,便將他送來登高樓,一邊教他如何生活、說話,一邊讓他幫忙做些小活兒。原本都還好好的,怎知今日我帶人來巡,方才用膳時,阿口竟渾身生滿黑毛,還抓傷了許多人……」
說到最後,夫人以袖遮面,眉目間盡是苦楚。這讓少年們有些不解。
聶成華道:「方才我們幾人聽聞有妖怪,一路往北端跑來,在街上見到這黑毛,一路追趕,追回了這登高樓。夫人,您可知阿口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?」
夫人連連搖頭,腳步虛軟,兩名侍兒上前攙扶。
聶成華心中慨嘆,當初見家主夫人神采奕奕,風光自信,甚有大家氣度,可如今見了妖異,終究是名尋常女子,不過,好像又不全然如此?
雖感覺夫人對阿口不只是畏懼,只是他心裡仍抹不去那句話──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。
陸靜虛忽然道一字:「怪。」
聶成華的思緒被拉回,愣了一愣,道:「是啊,的確很怪。」
陸靜虛搖搖頭道:「不是很怪。是怪。」
聶成華登時蹙起眉頭,沒聽明白。白雲賀恍然驚道:「疏影公子說的是妖魔鬼怪的怪!異變之物!」
陸靜虛點頭。同窗們皆是震驚,藍浩清道:「聶成華在課堂上才答過的……怪,乃世間一切不合理,多為異變!」
眾人齊齊看向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黑毛人,藍浩清沉聲又道:「那這孩子,究竟是人不是人?」
靜默須臾,陸靜虛道:「帶回盈盈一水間。」
聶成華連連點頭:「對!帶回盈盈一水間!玄機大哥肯定知道怎麼辦!就算玄機大哥沒法子,這雲水鎮屬雲門地界,雲門人才濟濟,肯定也知道如何處置!再不濟還有雲中君,那麼厲害的神仙!」
公子們心中盡是無奈,暗忖:把自家雙仙放哪兒了?
夫人臉色蒼白萬分,早被帶去陰涼處,當初敏兒一事,都不見她如此。忽有一男子上前作揖,道:「各位公子,實在不好意思。敢問各位是要將阿口帶至雲門?」
聶成華道:「是啊,不然你有辦法?」
男子連忙搖頭,道:「沒有沒有!多謝各位公子!多謝!只是在下有個請求……」
藍浩清道:「說。」
男子瞥了家主夫人一眼,嘆道:「夫人很關心阿口,雖然他傷了幾人,但都無大礙。阿口雖然還是不會說話,但其實是個細心體貼的孩子,總會主動幫忙,與登高樓的大家都相處很好,很受人喜愛。我們不知阿口為何如此,只希望雲門不要怪罪於他!如果雲門實在容不下阿口,或治療不了,雲水鎮陸府也願意將他接回照顧!」
他話說完,周圍躲藏者紛紛站出,都在說阿口是好孩子,絕不是故意傷人,大夥兒都待見他,但願不是生了大病,希望阿口去了雲門之後能早日回來,但也有人希望阿口能留在雲門,至少不必受累。
少年們甚是驚訝,聶成華默默收回方才對家主夫人的那番感慨。陸靜虛毫無遲疑,頷首道:「好。」
得到陸靜虛首肯,男子連連躬身道謝,四周也傳來各種感謝。夫人聽聞,竟死灰復燃,滿臉欣慰,朝一眾少年行了禮。
少年們也忽然察覺,登高樓這麼多人,要制服阿口應當不成問題,但阿口還是逃出了登高樓,只是又被趕了回來,可見大夥兒都不願傷他。
聶成華會心一笑,暗想這些與姓陸的有關的,果真都很不錯,若非情況特殊,他真想問問敏兒過得好不好。
之後,少年們直接從登高樓御劍回盈盈一水間,阿口是由陸靜虛抱著的,這回聶成華可沒意見了,反而直發笑,因為那場面實在詭異。
*
一行人回到雲門後,巡邏的白衣門生正巧到了山門,被陸靜虛手上那團黑毛嚇了一跳,但陸靜虛半句解釋都沒有。其他人本想要說明,卻發現白衣門生壓根沒打算問,便作罷不說。
畢竟不是雲中君的囑咐,不好直接將阿口送至雲中殿,少年們便來到在水一方,陸玄機與唐蝶語二人恰好都在,二人一見陸靜虛手上那團黑毛,而他又是略顯狼狽凌亂,驚得倏然起身。
陸靜虛將阿口輕置於石案上,仍是半字不語。聶成華諒他懶得說那麼多話,便將情況娓娓道來。
陸玄機與唐蝶語二人聽畢,愣愣看向桌上的黑毛。唐蝶語沉吟片刻,道:「所以說,你們希望怎麼幫他?我知各位心善正義,但若未想好對策,草率插手,處理不當,就不是善良能推託的了。」
他這麼一說,一眾少年面面相覷,沒想到會被唐蝶語教訓,頓時氣氛凝重。是啊,能怎麼幫忙?如果雲門不樂意怎麼辦?老實說雲門根本沒必要幫忙。
白陌桑怯怯道:「蝶語哥哥對不起,有沒有辦法能讓阿口變回原樣?」
唐蝶語立即看向身側之人。陸玄機瞥了一眼回去,道:「此人為怪,乃異變之物。暫且不論他本身就與常人不同,那他突然異變,事出必有因。只要能找出因何事何物異變,事情倒是好辦,若是強行恢復,恐怕會傷到他,且眼下尚不清楚乃怪中何物。」
其實聶成華有察覺到阿口身上的妖氣,只是藍浩清在場,所以沒敢說,不該是由他來說的。
白陌桑愕然:「所以還得回陸府嗎!」
「這事本與你們無關,問道也結束了,就交給雲門處理吧,我會拜託雲中君的。」陸玄機面露淺笑,又看向自家弟弟,「不過,靜虛你怎麼了,為何這般狼狽?」
陸靜虛搖頭淡淡道:「沒什麼。」
聶成華噗嗤一聲,他方才沒說機關獸的事,怎料陸靜虛還是懶得說。既然都問起了,聶成華便主動講了機關獸與縛鬼索的事。
陸玄機聽畢甚是訝異,道:「陸府竟有機關獸?」
藍浩清道:「玄機大哥,你也不知道?」
「嗯,我並不知此事。」陸玄機點點頭,「這縛鬼索不過尋常仙器,何消機關獸把守?靜虛,你去何處尋得縛鬼索?是否還有他物?」
陸靜虛搖搖頭,道:「陸府主宅後方有一處地窖密室。那時將他趕回登高樓,我告訴夫人,不想傷他就得使用仙器。夫人告訴我密室所在,卻沒告知機關獸的存在。當時匆忙,情況混亂,我沒細看,不過那處密室,倒像墓室。」
聶成華立即發問:「那縛鬼索放在哪兒?」
陸靜虛答道:「就在機關獸手上。」
陸玄機緩緩點頭,接著問:「機關獸外觀如何?」
陸靜虛道:「人形,很巨大,力氣大,動作不快。」
聶成華訝然:「說起來,你把那機關獸怎麼了?」
陸靜虛淡淡道:「拆了。」
「噗!」
少年們面面相覷,心中甚是瞭然,難怪陸靜虛拖延許久,還弄得灰頭土臉,居然真是去打架了,而且不光打贏了,還將對手給拆了。
陸玄機淺淺一笑,有些欣慰又有些無奈,道:「陸府如何,本與我們無關,這件事便不要探究了吧。靜虛,帶上這孩子,隨我去一趟雲中殿。」
陸靜虛拱手道是。
然後陸靜虛又抱起阿口,與陸玄機一同離開在水一方。剩下幾人又是面面相覷,唐蝶語讓弟弟們就坐。唐言軒開始繪聲繪色地說起雲水鎮的事,當然連金家有機關獸的事也說了,還強調是白雲賀告訴他的。
之後,不到半個時辰,陸家二人回來了,陸靜虛立即就回了房。
聶成華率先發問:「玄機大哥,雲中君那麼厲害,都能看到段晨零的生平了,阿口應該也是一眼看盡了吧?」
陸玄機款款入座,面對弟弟們充滿期望又擔憂的眼神,他只是笑了笑,先飲了半盞茶後,才張口道:「各位弟弟莫憂,雲門會接手此事。雲中君一看那孩子,便說是妖人之子。不過聶公子,怕是讓你失望了,段晨零因為三魂七魄有損,雲中君方可察看記憶,阿口不同,且有戒備,難以為之。」
聶成華馬上露出昭昭的失落,他心中暗想,果真與他所察無誤,那就是妖氣。
白陌桑詫然:「妖人之子!就是說妖怪跟人類生的孩子嗎?」
白雲賀皺眉道:「妖與人生下的孩子……我還以為只是傳說,沒想到真有這麼回事。」
唐言軒歪著頭困惑道:「所以說,阿口是被什麼邪物刺激了,才露出妖的那一面?不過陸家夫人說那時在用膳啊?總不可能誤飲雄黃酒之類的吧?」
「不清楚。」陸玄機搖搖頭,「也不見得是邪物,可能是完全相反的東西。若說邪物為惡,仙靈為善,那麼善惡都有可能激發出他體內的妖力。那孩子年幼,無法控制力量,靠的全是本能。接觸善者,本能認為有危險,便激發妖力與之相抗。若說是用膳,怕是真的誤食了能驅邪的東西。」
唐言軒恍然:「哦!跟養蠱蟲的道理一樣嘛!有的用同類相輔相成,有的則用敵人相激相剋!」
同窗們皆在心中翻起白眼,也就唐言軒能每每用蠱蟲理解了。
陸玄機柔柔笑道:「嗯,阿言理解得很快呢。」
一眾少年心中又是白眼齊翻,也就陸玄機會這麼誇唐言軒了。
唐言軒一旦受到誇獎,就會志得意滿,鼻子都翹了起來。藍浩清道:「照這樣說,登高樓應是不會出邪物的,可登高樓又能出什麼善類?且那孩子從被帶回陸家都過去七日了,難道今天伙食特別不同?」
聶成華喝了一口茶,道:「莫不是有心人為之?故意投毒?」
白陌桑驚道:「咦!聶兄你好邪惡!竟會朝那個方向想去!」
聶成華聳聳肩道:「陌桑,你不考慮最壞的打算,就不可能想出最好的解決辦法!生於憂患,死於安樂啊!」
白陌桑沉面啞口。
陸玄機笑道:「聶公子所言倒是不錯,凡事思考全面總是不虧的。已經告知雲中君可能是膳食有異了。對了,不知各位弟弟們會不會參加蓬萊盛會?」
這話鋒轉得太快,少年們都有些愣愣的。聶成華道:「那不是長輩參加的嗎?大師兄二師兄是要參加的樣子。」
白陌桑稍稍舉起手道:「我娘讓我跟著雲賀哥哥。」
白雲賀駭而瞅之,道:「又跟著我?是要御劍送你回家,還是要我走陸路?」
白陌桑苦笑不語。聶成華道:「雲門離白家比安家近吧,直接帶回白帝城不就好了?」
白陌桑頓時滿臉驚慌。白雲賀嘆道:「罷了罷了,我也是想過會不會讓我帶著白陌桑。說來那蓬萊盛會,叔父應是不會讓我參加的。」
唐言軒訝然:「咦?不會讓你參加嗎?說起來你白家就白先生代表啊?」
白雲賀有些稀奇他這麼驚訝,也沒多問,點頭道:「是啊,會再派幾名門生過來,我們問道學子大概會直接返家吧。留下來也無事可做吧?」
聶成華壞從心起,詭笑道:「唐家定是清竹公代表了,也就是說,唐小三也會留下吧?」
唐蝶語笑道:「確實如此。」
白雲賀大驚失色,立即改口:「晚些我就去拜託叔父!」
聶成華打趣道:「雲賀,你太積極了!」
唐言軒低著頭,誰也不看,半聲不吭。
藍浩清大嘆一口氣,心想那白雲賀若非獨子若非少主,怕是連家都不回了吧。
當陸玄機表示自己不會參加蓬萊盛會,但會讓陸靜虛留下時,除唐蝶語外,少年們都震驚不已。他與唐蝶語先前談的那些顧慮,自是不會告訴晚輩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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