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十二,聶成華一早回到日月山莊,爭取和大家一起吃了早膳。坐鎮的仍是藍逸情。
聶成華其實可以理解,不只是大師兄心疼二師兄,更是因為傳聲符的上符在二師兄手上,日月山莊可比逸仙閬苑更近崑崙山,還有倆師兄間本就是二師兄在做主,他若返家有事商量,確實與二師兄討論為佳。
結果早膳吃完時,提問小能手白陌桑又發問了,他道:「聶兄聶兄,徐央還好嗎?他能走路嗎?能自己吃飯穿衣嗎?還會說話嗎?」
藍逸情、藍浩清、藍庭、白雲賀與白陌桑五雙目光都落到了聶成華身上,他被瞅得發毛,朝主位投去求救的眼神,可他二師兄一直在日月山莊,確實救不了他。
聶成華深深吸了一口氣,指著鄰座的白陌桑鼻子就是罵道:「徐央是廢了,不是傻了!」
白雲賀接過話碴:「陌桑,成華兄是在說你傻了。」
白陌桑一臉的困惑登時被驚愕取代,又堪堪染上委屈。
聶成華看似賭氣般地撇過頭,實則是為了觀察二師兄的神情,就見他二師兄挑了挑眉,顯然是完全明白他撒的謊了!所以他便道:「二師兄,徐央狀態不錯吧?」
幾雙目光又紛紛落向主位。藍逸情面色平淡,淺淺點頭,道:「嗯,我離開時,徐央精神不錯,就是行動不大靈活,躺得太久了,又內功盡失,尚需多多幫襯,也不只如此。」
他所言煞有其事,義正詞嚴,就連聶成華都覺得那是真話。是真話的可能性挺大的吧?
聶成華想到之前,自己身上連個小擦傷都沒有,就被少量陰氣入了體,愣是被迫休養了一個月──雖然是在妖界那種地方,但徐央傷勢那般嚴重,又染陰氣,若沒他倆師兄照顧,怕是躺上一年半載都好不了吧?
大堂散後,孑遺聶成華與藍逸情留下。
聶成華起身來到門邊,確認其他人都走遠了,這才來到主位前,道:「二師兄,我直接說了,我接近麒麟崗,約十丈距離才瞧得清黑乎乎的禁制,退後一步就看得我頭昏,可我瞧清禁制時,渾身上下都是惡寒,靜語珠倒沒什麼,我還感覺能聽見淒厲的嘶吼,不知是在呼喚我還是要趕我走,反正我沒法兒再近了,甚至沒能繞完一圈。不過,我又白蹲了一整天!」
藍逸情點點頭道:「嗯,還有其他?」
聶成華吁出一口氣,稍稍平復了對麒麟崗的哀怨,道:「然後我試圖接近化神谷,但似乎除了那個崖岸,好像沒其他能落腳的地方了,實在瞧不進谷內,山林太礙眼了,我很乖的,沒有御劍!雖然我又白蹲了一晚上的化神谷,可我發現,接近化神谷反而有上次去崑崙山的親切感,渾然不似麒麟崗那般駭人。二師兄,我想不明白原因。我說完了。」
藍逸情扣起下顎,目光與神志雙雙飄遠,沉吟尋思了好一會兒,待神志復歸,視線落於小輩,才道:「我更傾向於,麒麟崗內的屍鬼是在向你求救。我先前說過了,尋常鬼祟應當不會主動接近你,求救則是另一回事了。屍鬼不可發聲,不會吼叫,只能算作麒麟崗內的鬼氣藉你鳴冤,靈魂是很誠實的。至於你對麒麟崗與化神谷感受不同,兩處本就不同,自然不同,陰氣與鬼氣定是化神谷更甚,但怨氣與戾氣呢?」
聶成華細細聽畢,幡然大悟,敲掌道:「原來是這樣啊!也就是說,麒麟崗才是真正超過我可承受的源頭,然後怨戾的陰氣太滿了,漫至崑崙山,可化神谷不受影響,因為化神谷的陰氣更為浩大,不可撼動。二師兄,是不是這樣?」
藍逸情淺笑道:「我就誇你是聰慧的孩子吧。」
聶成華心中生出驕傲,展笑道:「太好了,總算解了一個困惑。我下回還是會在麒麟崗附近看看的,如果能發現什麼痕跡就好了,從化神谷到麒麟崗,看起來也不像有路能通,二師兄,不知這點你又傾向如何?」
藍逸情並未思慮多時,沉吟半晌後即道:「風家修士眾多,法寶定然也多,人為搬運是有可能的。不過,我更傾向於,真是屍鬼自己走進麒麟崗的。」
聶成華立即收了笑,驚聲道:「二師兄,何出此言啊?先不說麒麟崗離化神谷有好些距離,但屍鬼怎可能乖乖移動,還傻傻被囚?」
藍逸情淺淺失笑,道:「我向來認為是風家人為煉屍,而非自然變異,那你說,我會不做任何準備,就隨便招惹野狗回家,放任而不馴養,把我家弄得亂七八糟,甚至咬人傷人?」
聶成華愣了愣片刻,腦中慢慢思考師兄之意,又是醒悟,道:「哦!所以風家煉屍之前,就想過如何處置屍鬼了,養在化神谷確實不對勁。啊,那會不會,麒麟崗的屍鬼,根本不是在化神谷煉成的?咦,二師兄,你方才是不是只說,是屍鬼自己走進麒麟崗的,而沒提到化神谷?」
見二師兄頷首,聶成華簡直大澈大悟,又道:「也對啊!兩者距離那麼遠,搬運實在麻煩,那將屍體帶出化神谷再煉化就行了!二師兄,有可能一直在麒麟崗內煉化嗎?我覺得最初一批是如此,可之後不大可能。」
藍逸情道:「我也如此認為。所以當初讓你查的,便是風家煉化屍鬼的真相與地點。」
聶成華猛一怔,腦中迅速翻出還溫熱的記憶,頓時有些尷尬,道:「啊,哈哈哈……還真是如此,沒想到是我自己鑽牛角尖了。如此說來,等我看完麒麟崗周圍,若還是沒有發現,確實只能繼續蹲化神谷了,畢竟屍體應該都會先扔進谷內吧?等到合適了再取出來。雖然我也搞不明白是什麼道理,但只要風家繼續煉屍,勢必得從化神谷拿屍體,只要我足夠小心,就能知道在哪兒煉屍的!」
「嗯,確實如此。」藍逸情雖是肯定,卻面上無喜,「阿芳,務必當心,萬不可逞強。」
聶成華展笑道:「二師兄放心,我可不想成為化神谷的一員。」
藍逸情點點頭道:「好,下去休息吧。慢著,下次何時?」
聶成華想了想,道:「後天晚上吧,正好看看十五那日有沒有什麼特別的,這兩天我也想想要送藍烝什麼禮物。」
藍逸情道:「現在才想?」
聶成華撇開視線,道:「我只是沒料到時間過得還挺快。」
藍逸情失笑一聲,道:「行吧,那便下去休息了,你倒也不必太上心,浩清去年大婚收的禮,還堆在倉庫裡。」
「我送的東西能和那些比嗎?」聶成華癟癟嘴,回身縱步,「二師兄晚安,我再去補補眠!」
藍逸情盯著那身藍裳堪堪消失於視野,唇角也堪堪打平,那句「不想成為化神谷的一員」,讓他想起了幾年前的一個噩夢,是阿芳遺失在崑崙山期間的夢。
他夢見自己在化神谷找到了阿芳,但為時已晚,阿芳成了化神谷的一員,大量陰氣煞是貪婪,可當一切消停後,阿芳醒了,成為人不似人,鬼不似鬼的存在,好似化神谷的化身,不知該說乖巧或是癲狂。
然後他就驚醒了,嚇出了一身冷汗,而胞兄藍逸塵早在一旁喊了他許久,差點兒要動手。
他知道那只是噩夢,並非預兆。或許,也不全然只是噩夢吧,有些東西,回不去當初了,也或許,如今才是真正的當初,名為天意,冥冥中修正了受人為干預的發展。
*
四月十四一更天,聶成華是難得如此「早」出門,不過畢竟崑崙山路途遙遠,他到的時候也四更了,尚有不足兩個時辰就要天亮,他抓緊時間來到麒麟崗周圍,陰氣仍是駭人,他也只剩大約一個時辰的功夫了。
再次感受那陰森時,他才想起自己忘了問二師兄,是否有能抵禦陰氣的法子,至少別讓他發寒生畏。算了,來不及了。
聶成華強忍住驚懼與翻湧的噁心,上次他先向西繞行,為節省功夫,這次他向右繞行。
依舊沒能繞完,可進度比上回還要好,估摸著有半圈吧,可惜的是,毫無痕跡可言,甚至都不像有人走過,就是純粹的山林之貌。確實,他從高處看時,風家到麒麟崗的路徑,還要再更北邊一些。
他返回觀察麒麟崗的地點時,天已經亮了好一會兒,他原地稍做休息,其實他在思考,要不乾脆利用那十二具無人問津的屍體,丟一具進化神谷,再一具帶至麒麟崗,倘若毫無反應,基本可認定確實沒有自然變異的因素。
聶成華掏出乾糧與水壺,咕咚咕咚吃起無味無謂也無畏的早膳,就這幾日下來,他除了覺得麒麟崗可怖,倒是很安心了,看來風家平日確實不會進到山裡。也對,到底誰會想來這鬼地方。
然,蹲著蹲著,守著守著,聶成華百無聊賴,看著灰濛濛的天那日頭緩慢移動,他實在坐不住了,反正也不會有活人來,他索性起身舒展,活動筋骨,既然內功不能有長進,強身健體總不影響了吧?
冠冕堂皇罷了。他只是覺得樹蔭下的風有些涼,而且太無聊了而已。
然後到了黃昏,又是一個和平的白日。
聶成華轉移陣地,龜速般往化神谷去了,今晚是滿月,他決定賭上一把,若子夜仍不見人影或鬼影,他就要往崖岸去了!一來是想探探路線,二來是想看看谷內,雖說他不清楚月相會否影響陰氣,但化神谷那般浩大,估計也很難被影響。
等他來到化神谷的觀察處,天已經暗下了,不過他腳程比上回還快許多,他又掏出乾糧與留了一半的水壺,咕咚咕咚吃起了解饞用的晚膳。
話說他從滄雲城買些點心帶過來吃應該也無妨吧?若是真不小心碰上人啊獸啊,指不定還能賄賂一番?
「唉,好想吃步步糕。」
嚥下最後一口乾糧,聶成華哀聲嘟囔,不過他隨即一愣,有些驚訝自己竟然想吃步步糕,而不是星月樓的點心,又或是師姐做的點心?
話說他去燈火闌珊處也不遠,一個時辰有餘能到,那去蹭個吃的……呸呸呸!他的臉皮也是有一定的操守在的!況且他還沒送過任何禮物去!
慢著,禮物?
「天啊!我要送什麼生辰禮給藍烝!」
他前兩天在日月山莊壓根就沒想到,然後就給忘了。
崑崙山這鳥不生蛋的鬼地方是沒能指望,看來得去滄雲城逛逛了。
他倒也不是年年都會送禮,但一定會去打個獵或抓個魚,如今能抓的只有鬼了。可惜沒法兒把風棋的人頭當賀禮。
今年的他可有錢了,畢竟有去逸仙閬苑打下手的由頭,也確實說過師兄們給了不少路費,所以揮霍一回應當無妨?藍烝沒準還會覺得格外別緻?
聶成華很快想好了,若在滄雲城沒找到心儀之物,便回日月城,買個星月樓最貴的點心!那可是藍烝一整個月的零花錢啊!
甚好,藍烝生辰禮的大石能先放一放了。
聶成華咕咚將白水飲盡,隨後伸了伸懶腰,便呆呆地盯著化神谷崖岸了,也不知黑澤有沒有回來的那日。
也不知黑澤有否智識,可曾願意到這崑崙山來?
也沒發呆多久,等到一更天過去,他起身伸展了一會兒,開始向下而行。
直線向下沒走多遠就變得甚是陡峭,只能沿著東邊緩慢前行,略顯蜿蜒,他也不知會不會有巡守,所以一直戰戰兢兢的。可話又說回來,化神谷本身或許已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了?
聶成華確實也想過,為何只有邊緣那一小段路有守衛,而且左右分散不遠,他是沒向那段路的兩旁探過,因為沒想過兩旁有路好走,看來的確如此了,畢竟是山林,硬是要走的話自然可行,只是大可不必。
接下來一個多時辰,聶成華一路在樹上刻劃,摸索著堪堪向下,其實他早就瞧不見化神谷崖岸,也並非方向感好,而是化神谷的陰氣變濃變淡,實在過於明顯了,就如唐言軒那般認路。
好不容易能見到崖岸了,就在聶成華腳下,若要下去,右方有一處緩坡,不知得繞多遠,他看了看腳下,約莫兩層樓高度吧,他果斷一屁股坐下,緊緊攥住斗篷,大氣不敢喘,雙目不敢睜,簌簌滑了下去。真不是用滾的。
雖說是爬不回去的,但反正他時間多,只是急著在子夜前到化神谷崖上,好瞧上一眼!
撲通落地後,聶成華稍稍平復呼吸,小心翼翼東張西望,左邊就是化神谷,右邊則與他四年前來時別無二致,前方是空蕩蕩的崖地,曾經顓烈就在中央,如今只剩地上不知是髒污還是什麼法陣的黑色痕跡,零零落落的。
即便到了此處,陰氣極重,可他也沒覺得難受,只是有些忌憚,卻不知是對人還對鬼的。
人,似乎更可怖些。
聶成華悄悄靠近那凸出去的石崖,短短約十丈距離,他偷雞摸狗、躡手躡腳的,愣是走了好一會兒,生怕有「人」從右方的小徑過來,然後給他來個愛的抱抱,他就能到化神谷底和屍體們抱抱了。
咿!既然想好了最壞的打算,就不可能讓其發生的!若真有人衝上來,他便反甩一把,再不濟也得來個殉情,反正隅卯會來救他的吧?
隅卯?
是不是只要輕輕喚一聲就會出現?
聶成華思及此,也已然來到崖邊了,再過去兩步就行,他對上回的經歷還心有餘悸,他就是探頭往谷底一瞧時忽然發暈的,也想不明白那是什麼情況。
即便距離如此之近,他也瞧不清谷內,格外晦暗,除了一片黑還是一片黑,哪有什麼屍體。他深刻記得上回在崖邊探頭向下瞧,谷內屍體甚是清晰,或許不是距離的問題,而是「谷中」與「崖邊」之間,被陰氣擋住了視野,而超出崖岸後,便是進入化神谷的陰氣內了,所以能瞧清。
試試便知。聶成華抬頭望了望月,月滿深谷,雖說天仍是灰濛濛的,但多少能照亮谷內吧,首先要探出去。
這一定是他走過最遠的兩步了,他甚至想趴下來,那般便不必邁腿了。那樣好蠢!
在無法保證是否有人隨時盯著化神谷的情況下,那種蠢事他才不幹!沒錯,在敵人面前,形象是很重要的。
一步,深呼吸,又一步,吐了氣。確實還什麼都看不到。
聶成華屏住氣息,將頸子向前緩緩伸去,一寸一寸。他不是怕谷內景象,只是怕又暈了。
不過,他探出崖岸一寸時,忽然感覺有一道古怪的風,而他不及細思,也來不及反應。
「聶芳?」
又忽然,從聶成華身後不遠傳來一聲若有似無又清晰萬分的呼喚。
聶成華嚇得一個機靈,驚呼的同時回過頭,也同時腳下一滑,沒站穩,身子一空,感受到了陰風,以及下墜。
「哇啊!」
ns 15.158.61.20da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