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瑞十六年,四月廿七,天下百家討伐崑崙山風家,被稱為西狩一役。
五月。在自詡麒麟神子的崑崙風氏敗亡後,世家與百家陸續離開那葬魂無數的陰邪之地。
華山陸氏的居所燈火闌珊處,本就作為西狩一役的後勤據點,與崑崙山的距離,御劍最快僅消一個時辰,稍微慢些的,多兩、三刻鐘也能抵達。距離作為前線據點的古營寨,更是能少三刻鐘的功夫。
而陸靜虛的家離得最近,他卻是離開古營寨的最後一批人。
五月末,陸靜虛才回到自家燈火闌珊處,因為他兄長陸玄機忙著與百家周旋,不只要安置西狩一役中戰敗的風家外姓修士,更要善後數量龐大的屍體,忙得那叫一個焦頭爛額,他便幫著兄長打理家務,不知不覺就過了三個月。
至八月末,陸玄機才告訴自家弟弟,各世家決定擇良地創建道派,即為修仙地所,不只是收容流離失所的風家外姓修士,也是希望降低修道的門檻,讓欲修道者皆有入道的機會,更有平衡世家、相互制衡的意味,名義上雖是世家附庸,實際上是獨立運作的,世家並不會過多干涉,在道派中也不重視出身,一切只憑實力。當然是希望如此。
陸靜虛聽完只是點點頭,沒發表什麼意見。陸玄機知道他不關心,便也沒再說下去,話鋒一轉,說之後還得忙碌,卻也不會如這幾個月了,讓自家弟弟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。
陸靜虛其實不介意幫忙打理家務,他作為宗主的親弟弟,雖未有代理宗主之職,卻也有天生的責任在。不過,既然不需要他幫忙,他確實不能再幫下去,因為他有事要做。
陸靜虛開門見山,直言道:「兄長,我打算閉關。」
陸玄機確實有些意外,但很快便平復了驚訝,一如往常微笑道:「也好,這次打算閉關多長時間?」
陸靜虛道:「得了金丹便出來。」
陸玄機想了想,自家弟弟如今已是靈動末期,本就預計問道結束後,不消多少時日即可突破至金丹期,可惜被風家耽擱了而已,可心能靜得下嗎?
他帶有疑慮的神情出賣了他的想法。
陸靜虛瞧得明明白白,便道:「兄長,此次閉關,不只是為了補完因西狩一役耽擱的突破,亦是為了……靜心。」
如此誠實。陸玄機淺淺一笑,道:「好,靜虛一定沒問題,你自有分寸,為兄等你出關。會不會你回來時,就超過為兄了?」
陸靜虛略顯訕訕:「兄長說笑了。」
陸玄機確實是笑著說的。
陸靜虛心想,自家兄長在上回問道前已是金丹中期,且煞有突破之勢,只是也受風家耽擱了,這三個月又無暇專注,想來無須特別坐禁,亦能有所突破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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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過兩日,陸靜虛將家務與雜事打理、交代好,包括那隻突然從化神谷送來的松鼠,見堂侄子陸敬雅愛不釋手,便交給其了。
他來到燈火闌珊處一扇巨大的石門前,這是陸家嫡嗣的閉關地所,位置並不隱蔽,距山門只消行一盞茶功夫即可抵達。
如此明目張膽的位置,自是不怕外人擅闖,因為就連一般門生都不得入之,開啟石門須以靈力為之,且只認陸氏血脈,未成真丹者亦無法啟之。所以陸家嫡嗣在練成真丹前,都會被長輩關入其中,得靠自己的力量開門回家。
陸靜虛一身碧綠白裳,一頂雲梅冠,一柄長劍,一張大琴,輕鬆將石門開啟,門後是一條長長的石頭甬道,一直通到群山之中一處,稱為「隱地」,那個地方其實就是萬嶽之中的無人之境,只能從原路返回燈火闌珊處,隱地並無限制範圍,坐禁期間就如隱居山林一般,說白了就是自生自滅,而在「隱地」御劍的話,是坐禁的隱規之一,是十分可恥的一件事。
他行將進道,看似毫無眷念地關上了石門。行於甬道中,他格外冷靜,他向來冷靜,也只能冷靜。他是有目標的,他期許自己出關後,能從萬妖之王身邊奪回那個人,能從天下人的唾罵中護住那個人。為此,他需要力量,更要沉澱思緒。
*
半載倏忽,春色正好。
在隱地於冬坐禁,絕對是種苦行。陸靜虛倒也不是自虐,只是天寒能靜心,能降炙熱心火,確實成效顯著。
在臘月二十他生辰那日,便得了金丹,他卻因不想慶生也不想應付春節,所以繼續坐禁了,還不小心到了金丹中期。
他已然心靜,三月初二決定出關,再過幾日便是某人生辰,該當備禮。他想到了一物。
其實三月的華山沒有多暖和,還常有細雪紛飛,但今日天色正好,一扇大石門向外展開,尚陷在門縫、雕紋中的細雪滾滾落下,觸地即消融。
石門沉沉緩緩,展開一條通路,門後之人步伐亦是沉緩,又帶了幾分穩重與舒遲。一身乾淨的碧綠白裳,正義凜然的面容被天光襯得透亮,柔化了眉角的銳利。
隱地寒冷,待行出甬道,石門復位,陸靜虛只覺暖熱,於心莞爾。
在隱地坐禁的半載間,最初他曾數度沉溺於孤身的寂靜中,直到樹頭有羽掠過,伴隨間關而輕盈,他才會劈然醒神,然後看一看自己在石頭上刻下的天數。那時的他度日如年,揪心難眠。
雖說已成了與自家兄長的約定,可他倒也樂意繼續坐禁,只是,某人生辰了,也該出來了。
他未先去拜見兄長,而是往後山藏情而去,一路登至頂峰,見那靄靄中的踏雪尋梅,他誠心禱告後,拾取一梅枝,帶著那梅枝方去見了兄長。
陸玄機知自家弟弟出關了,煞是高興,連忙放下手邊的工作迎接。
暖室中兄弟二人再見,陸玄機卻對那梅枝大感興趣,打趣道:「靜虛特地給為兄準備了禮物?」
陸靜虛知兄長在開玩笑,直言道:「確實是禮物,卻並非贈兄長的。」
陸玄機輕笑一聲,倒是瞭然:「知道了,我替你將此禮送至滄雲城吧。」
陸靜虛抱拳道:「謝兄長。」
陸玄機笑了笑,對著自家弟弟一番打量,道:「靜虛的修為,怕不是再多個半載,便能超越為兄了。」
陸靜虛仍是直言:「兄長境界更上一層,周身仙靈,煞有初見雙仙之感,想必不多時便能破至元嬰。」
陸玄機笑道:「半載不見,靜虛倒是懂得巧言了。」
陸靜虛沒再說話,他不覺得自己說錯了,他如今是金丹中期,他兄長更甚,便是金丹末期,且渾身仙靈之氣,確實與他幼時初見藍氏雙仙那般。他是在六歲生辰時頭一回見到藍氏雙仙的,雖然雙仙因某人的關係拜訪過不少次,卻都沒讓他見著,聽聞雙仙那時便是金丹末期,而不出兩月,便聽得突破至元嬰初期了,換作他兄長,只要潛心修練,定不消一載功夫。
之後陸玄機告訴他這半年來的事兒。
先說了金冠玉替父選定了道派建址後,便外出遊歷,是金家易主前的傳統,不只是到遍布神州的自家生意露面拜訪,有做人情與下馬威之意,也是為了考察各地民風民情,好日後「開疆拓土」。
又說雖只有金家道派即將建成,但各家都起好了名兒。藍家之蘭華觀、白家之善安門、陸家之天玄宗、金家之落雲觀、唐家之嵩淵門。各家選址都與世家距離不遠,兩三百里的路。
陸玄機尚在苦惱待天玄宗建成,該派誰去管。而他說這句時,瞧見自家弟弟撇過了視線,拒絕之意溢於言表,他便笑說不會讓自家弟弟去的。
接著說白湘鈴與白湘憐的事,陸靜虛也甚是驚訝,雲中君竟會親自醫治,可行事低調,毫無透露,連雙仙都不知病因與解法,更別說陸玄機了。
然後又笑著抱怨自己「霜晚君」的名號鋒頭蓋過名字,好在相熟之人都並未改口,除了白宗主經常忍不住喊他「霜晚君」,倒也能理解對方的禮貌,其他倒沒什麼大事,只將家中近況悉數告知。陸靜虛細細聽畢,只是點點頭。
靜默片刻,陸玄機道:「靜虛,明年又逢問道,你去嗎?」
陸靜虛略顯困惑,道:「兄長不去?」
陸玄機失笑一聲:「你若樂意去,我便省心,你若不樂意去,我便照舊。」
陸靜虛沉默片刻,神色略有尷尬,道:「兄長,我雖已出關,當為兄長分憂擔責,可……我想出門。」
陸玄機面上未有波瀾,雖是知道自家弟弟有話要說,卻也是沒料到這個回答,他問:「去往何處?」
陸靜虛誠實道:「當初應雲中君之邀前去盈盈一水間,待離時,那人望著在水一方的界石,說希望能找到在水一方的真實地界。」
陸玄機唇角微揚,道:「若你將此願告知雲中君,興許能得其解。」
陸靜虛低眉,雖是作動極小,其委屈卻是不言而喻。陸玄機最擅長察言觀色,尤其是自家弟弟的臉色,他淺笑一聲,又道:「不逗你了,我說笑的,其實我曾經問過雲中君。」
尚有後話,可他故意止住了。
陸靜虛果真發問:「雲中君可有告知?」
陸玄機搖搖頭:「雲中君只說,在水一方是個好地方。我實在聽不出雲中君是知曉還是不知,反正沒敢再問了。之後我又問了逸塵、逸情,他倆倒是乾脆,說不知何在,還說有朝一日找到了,得帶他倆去看看。」
他笑意深了幾分,直勾勾看進自家弟弟深沉的眸子裡,又道:「眼下求此解一事,倒也能託付於你了。靜虛,燈火闌珊處無須你操持與操心,讀萬卷書固然重要,但行萬里路、親身人間,同樣重要,你便帶著我陸家風骨,親身體會紅塵,望你知冷暖,望你得感悟,望你能守著這犧牲他人換來的錦繡河山。不過,逢年時,當歸家。」
陸靜虛有些震驚,他不知兄長口中的「被犧牲的他人」指的是誰,但肯定不只一人,而其中定有他承諾相護之人。他抬臂抱拳,額心叩之,鄭重道:「兄長金言,靜虛必銘記於心。」
陸玄機眉目軟了幾分,倒多了些愁色,他問:「靜虛,一個諾,你能守多久?」
陸靜虛抬面正身,一時沒理解所言何事,便細細思起自己許下的諾,原來話題未變,仍是前言,他便道:「永遠。」
陸玄機再問:「即便他已經忘了?」
「即便他已經忘了。」陸靜虛語氣堅定,深邃的眸子裡又多了幾分傲然,「只要我還記得,我就會一直守下去。」
陸玄機微微一笑,笑中有欣慰,亦有無奈。接著他起了身,從不知何處取了一只長匣回來,推至自家弟弟案前。陸靜虛見之,心中微詫,他知此匣為何物,卻是忘了還有此物。
「靜虛,收下吧。」
陸玄機的這一句,陸靜虛十多年前也聽過,他俛面瞅著那長窄的木盒,快與一條胳膊那般長,通體為漆,黑而晶亮,絲毫沒有受潮,保存得相當好。
不過,十數年前他兄長將此匣遞與他時,與如今的語氣截然不同,從前是那般歡快而溫柔,稚嫩且輕盈,而今卻是不可忽視的惆悵與無奈,嘆惋且沉重?
當時他收下禮物,取出盒中物,視若珍寶,即便不方便攜帶,也無法物盡其用,可他仍是形影不離。
直到他將盒中物贈與他人,他便將盒子還給了兄長。那時的陸玄機欣然收下,說:我先替你保管,總有一天你還會需要的。
可他沒想過,為何此時,將匣子還回來?
他心中隱有不妙,雙唇緊抿,抑住心中久違的膽怯,緩緩將盒蓋揀起。
不過,他並未看見本該屬於這匣子的原物,他堪堪安心,又被滿滿困惑填滿,他抬起面門,詢問的眼神竟有幾分天真。
陸玄機淺淺一笑,道:「本該屬於你的東西,也該還給你了。其中之物既已轉贈,便以此匣代之,祐你心安,亦祐那紫竹六孔洞簫如今的主人無憂。」
陸靜虛愣了愣,聰慧如他,很快理解了,短簫的主人不在,其物亦然,能作伴作念想的,確實只剩這匣子了。他將蓋子闔上,面色舒遲不少,道:「方才唯恐,見匣中舊物。」
陸玄機笑而不語。陸靜虛靈光一閃,又想到一件物品,便問:「兄長,不知無一劍何在?」
他在崑崙山時,那人始終無劍,分別時亦然。
陸玄機道:「在逸塵、逸情那兒,阿芳真丹已成妖丹,靈力盡失,靈劍謂之無用,便放在逸仙閬苑,任憑處置。聽他倆的意思,似乎不想繼續保管,也不知會不會送回藍家。」
有一瞬間,陸靜虛想求那把劍,卻也一瞬間,不知該用何由頭,即便無一劍是日月劍匣所造,又與他的疏影劍為兄弟,可他的立場,說服不了藍家,也沒人說會送回藍家。
見自家弟弟神色有異,陸玄機其實也猜到了,不過他做不了主,只能安慰道:「靜虛,如方才所說,本該屬於你的東西,便會還給你,那不屬於你的東西,也自當去合適的地方。」
陸靜虛自然知道,可他就是莫名不甘。
「靜虛。」陸玄機輕喚一聲,待對方目光瞅來,他道:「十七年前也問過你,如今再問你一次,為何不告訴他?」
說的,是贈簫之人,就是陸靜虛。
陸靜虛稍稍垂睫,鼻息長出,道:「我本以為他會連帶家仇一同忘了,沒承想,他竟想找到贈簫之人,從前不說,是希望他忘了,如今不說,只是不敢說,不想以此勒索他。」
勒索一詞,倒是貼合。陸玄機淺笑,道:「如若他主動問起你,你會否認嗎?」
陸靜虛靜默片刻,開口時眼神異常熱烈,答道:「絕不否認。」
陸玄機笑著點點頭,果然他的弟弟,比他堅毅勇敢得多了。
話題暫告一段落,陸靜虛帶著匣子回房休息,陸玄機看著那梅枝,心中感慨萬千,他總想著贈最上乘之物給珍視之人,所以不敢輕易贈禮,卻忘了禮輕情意重這個道理。
而陸靜虛回房後,取出聶成華的那條藍色刺繡髮帶,將其置入匣中,於綢緞之下,好生藏放。在將櫃門闔上前,他盯著匣子好一會兒,腦中冒出兩個字:舊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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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果,那條梅枝,雖然還是送去了化神谷,卻是兩個多月後的事了,上頭那兩朵白梅都凋了,因為白雲賀忙著處理親姐的後事,就此延後。陸靜虛後來得知,並不遺憾,反倒說無所謂,他每年都會送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