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瑞十六年,西狩一役過後,天下為善後而各家皆忙,不料役後兩個月,七月發生了一件算得上大事的滅門慘案,揚州的黃家,準確位置在雩都西南部,雖說在雩城中,卻是在舊城區,相當偏僻。
這個消息幾乎天下盡知,但無人在意,或是說,想在意也不能,因為黃氏分家選擇家醜不外揚。
之後在外遊歷的陸靜虛自然也知,甚至去過黃宅,但見其中有人,便未打擾,只覺無比陰森。
不過,他再次收到黃家的消息,卻是滅門一案的六年後。他又才知,揚州黃氏遭滅後,分家派人清理,但在四年前有惡人闖入,且正是滅門惡賊,又將駐守黃府的人都殺光了,只來得及送出一封信,信上寫什麼他不知,卻從雲中君口中得知滅門惡賊之名──蘇圖。
陸靜虛不知為何過了這麼多年,黃氏才請雲門幫忙,而雲中君見他遊歷多年,又無家務纏身,便將此事託付於他。他確實是個閒人。
他本打算一人調查,卻耐不住小輩們又是吵鬧又是撒嬌,還請他兄長做主,所以他也只好帶上兩名小輩一同了,也正好讓小輩們轉轉心情,因為那隻從化神谷送來的松鼠,不久前死了,醫者們趁機試了無數良藥,仍舊回天乏術。
便是堂侄子陸敬雅,以及前年他在即墨揀回家的孩子陸忘瑤,兩個十三歲的孩子。
同瑞廿二年臘月初一,陸靜虛在兄長的歡送下,領著兩名小輩前往遙遠的揚州,一路上漸漸溫暖,相較於華山的溫暖,花了四日才到。小輩們都才取得靈劍約莫半載,已經很努力了。
初五開始,他們三人都在黃府內尋找線索,還發現了上百座墳,關於黃臨的事,陸靜虛只耳聞了一些,黃氏分家似乎不願多說。
陸靜虛是帶了琴的,卻無濟於事,分明黃府成了陰地,那些慘死之人的神魂卻無一流連,乾乾淨淨的,六年便能讓那麼多人一齊忘卻滅門之恨?他保留看法。
頭兩天,他們三人還不會留在黃府過夜,生怕陰氣對小輩們不好,只是在確認死魂皆去,此地之陰平靜至異常,他們便也懶得來來回回了。
黃府位於舊城區,可謂偏僻,往來確實不方便,畢竟他們不在城中御劍。
而他們過夜之處,是黃府進門、過了影壁即可見到的大堂,前方空曠,但也是曾經死了最多人的地方。
幾日搜索下來,無甚有用的線索,關於滅門之徒的畫像都被毀去,身分背景也不明,天下眾生茫茫,如何憑一個姓名與一雙狐狸眼尋人?畢竟沒有哪個重犯會頂著本名逃亡。
初八天晚,陸靜虛與小輩們簡單飽腹後,正在大堂中休息,一張靈符為火,作光源也作暖源,只是這大堂,渾然沒有大堂的樣子,不只很小,甚至桌椅都被搬走了,只剩下一張大地毯,他們這幾日也看得出黃家的拮据,屋瓦家具都是老舊的,這與過了四年或六年無關。
揚州黃氏存在悠久,劍尊時期便有了,當時因陰盛陽盛,倒也人才濟濟,後來伏羲臺滅亡,揚州黃氏亦堪堪衰敗,幾百年如一日,再無人才,勉強度日。尤其是各世家新建道派後,幾乎無人願意入揚州黃氏了,但也因此大夥兒感情都挺緊密。
陸靜虛倚著右手邊的門牆,裹著白布的大琴置於角落,兩名小輩則在右牆前。
陸敬雅打直雙腿,雙手舉高伸了個懶腰,隨後如一灘爛泥,道:「小叔,咱們調查這麼多天了,什麼也沒發現,總不可能守株待兔吧?」
他身旁的陸忘瑤就端莊許多,正襟危坐,耐心解釋:「敬雅,畢竟此事已過多年,如果不好好蒐集線索,那無異於大海撈針。」
陸敬雅懶懶地看向身旁,道:「那我問問我的好忘瑤,你蒐集到什麼線索了?」
陸忘瑤一時語塞,只能委屈地看向默默不語的長輩,道:「疏影君,我們之後該去哪裡?」
「我們?」陸靜虛看了過去,「我只應允帶你們來黃府,沒說要帶著你們追凶。」
陸忘瑤面露吃驚。陸敬雅聽後直接蹦了起來,激動道:「小叔,你這是過河拆橋!」
陸靜虛冷靜道:「數百條人命死於一人之手,逃亡六載不知下落,後又聽聞有一幫手,且不說你們能否追得上,要是追上了,打得贏嗎?」
陸敬雅頓時訕訕,搔了搔臉道:「那不是還有小叔你嗎……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嘛,不不,多我和忘瑤,才算多一份力量。」
不知該說自信還是謙虛。陸忘瑤也起了身,道:「敬雅,算了,我自知實力不濟,唯恐扯了疏影君後腿,關鍵是……你我確實追不上疏影君的腳步啊。」
陸敬雅忽然找到了出氣的對象,指著好搭檔罵:「陸忘瑤!你有點骨氣好不好?這天下能追上小叔腳步的就沒幾個,你別替我妄自……妄自什麼!」
「妄自菲薄。」陸忘瑤尷尬一笑,見對方連連點頭說對,他更是無奈,「敬雅,我知道你想跟著疏影君,我也想,但此次疏影君願意帶我們出來,我已經很高興了,不求更多,小心疏影君以後不帶你出來了。」
陸敬雅聞言神色大變,當即瞅向自家小叔,見對方仍舊淡然卻不失肅穆,他彷彿從那雙眸中瞧出了對搭檔的認同。他垮下雙肩,又一屁股坐下了,悲苦道:「回去之後我要和霜晚君告狀,忘瑤你太壞了。」
「咦?只告狀我嗎?」陸忘瑤嘴角一抽,悄悄瞥了一眼身後的長輩,那確實是告狀了也沒用的。
兩名小輩都消停後,陸靜虛才又開口:「明日一早離開。」
陸敬雅發出哀號,因為那代表他要與小叔分開了。
*
約莫一更天,陸敬雅已經打起了盹兒,忽然被搭檔拍醒,他本想詢問,見對方並未起身卻警戒,他瞅向自家小叔,已經抽出長劍立在大開的門邊戒備外頭。
該不會真守株待兔成功了?陸敬雅以為自己在做夢,用力捏了自己的手背,疼得差點兒喊出來,肯定不是夢了!
不過,在凝重緊張的氛圍中,忽然有一道似哀號的慘叫、似慘叫的哀號由遠而近:「救命啊!有沒有人啊!妖怪來啦!快逃啊!」
短短幾句充滿了矛盾,讓堂中三人皆是困惑。
陸靜虛二話不說,直接提著劍衝了出去,那個聲音他是不會認錯的,但為何?
兩名小輩忍不住好奇心,雖然沒出去,但也只是沒踏過門檻,一上一下巴著門框探頭向外張望。
他們就見夜色下有個人,穿著大斗篷、蒙著頭,看不清面容,而那人身後還有一個,明顯不是人的東西!
赤髮金眸,壯碩魁梧,高大無比,氣勢磅礡,兩條胳膊尤其精壯,正架著那人。那一看就是妖物!
陸敬雅驚得倒抽一大口氣,這是他頭一回見到妖,而且是人模妖樣的,緊張中帶了幾分興奮。
那人兩手都在斗篷下,並未顯露出太多,見有修士出來,便又是喊道:「道長救命啊!不不不,道長們快逃啊!在下不小心踩了尾巴,正打算受罰,在下不願傷及無辜啊!噗呃呃咯……」
頸子上的兩條胳膊一個收緊,好似在懲罰他亂說話。
陸靜虛尚在思考該如何是好,礙於有小輩在場,他可不能太過好整以暇了,但又不知如何配合。
見那人發出痛苦的哀號,陸忘瑤抽出長劍跳過門檻,但只留在陸靜虛身側,他舉劍指向前方,義憤填膺:「妖物休要造次!速速將那人放開!」
所有人與妖都是吃驚,目光紛紛落了過去。本來還在看尾巴在哪的陸敬雅見狀不妙,也抽出長劍,跳到了陸靜虛另一側,道:「妖物!這位可是華山陸氏的道長疏影君!勸你識相,乖乖放開人質!」
「噗呃咳咳!」再次發出的哀號,只是為了掩飾差點笑出聲。
兩名小輩見狀,一時之間更加緊張,不敢妄動。
陸靜虛左右看了看,在心中嘆了口氣,事到如今,他的氣勢可不能輸給後輩了。他抬起長劍,拂袖震劍,氣勁隨之沖向四面八方,他冷聲道:「退下。」
兩名小輩首當其衝,被深深震撼到了,一時無法分辨是在讓誰退下。
他們見赤髮妖物金眸一凝,一觸即發,就在他倆屏氣凝神時,那妖物竟堪堪鬆開胳膊,向後退了半步,然後輕輕一蹬,騰空消失。
小輩們哪裡見過這陣勢,紛紛緊張地左右張望,直到被跪倒的人質吸引目光,他倆急匆匆上前,陸敬雅仍戒備四周,陸忘瑤蹲身關心:「公子、公子,你沒事吧?妖物已經離開了!」
他雖不見那人面容,卻可見對方正用左手摀著嘴,還發出奇怪的悶聲,也不知是不是喉嚨難受想咳嗽。
陸靜虛將長劍收起,緩緩上前,道:「忘瑤、敬雅,你們退下。」
情況危急,他倆自是不會乖乖聽命。陸忘瑤回首道:「疏影君,這位公子似乎受傷了,好像很難受。」
那人很配合地悶咳了兩聲。
陸靜虛又在心中一嘆,止步於小輩身後,目光卻是落在那個人質身上,道:「你們先進屋,那妖物的氣息已經遠去,不必擔心,我來處理。」
疏影君是難得主動的。陸忘瑤有些訝異,便緩緩起身退開了,將劍收起後連忙拉著搭檔離開,不顧對方的叫喚。
待確認小輩們都回到大堂,徒留兩雙偷偷摸摸的目光,陸靜虛懶得理會,他稍稍低頭,目光熾烈,語氣深沉:「可以起來了,公子。」
他聽見噗的一聲,又見跟前那人堪堪抬頭、左手垂落,於月光斜映下,他也慢慢看清對方的面容,確實、確實與他所想無誤,天底下也只有這個人會讓妖王幹那種事了,幸虧妖王並非熱情的性格。
那張比過去略為憔悴與成熟的面容,先是憨傻一笑,隨後忽然正色,還張嘴喊道:「多謝大道長與小道長出手相救!此等恩情,在下沒齒難忘!」
擲地有聲、響徹雲霄。
陸靜虛被嚇了一跳,但沒表現出來,躲在門後偷看的倆小輩倒是大大地抖了一下。
好生無奈。陸靜虛伸手,人質也沒在與他客氣的,嘿嘿一笑後便搭了手起身。
陸敬雅憋不住了,縱步跨過門檻。陸忘瑤見狀,也急忙跑了出來,但都只敢待在自家長輩身邊,道:「公子,你還好吧?怎會遭那妖物脅持了?」
陸敬雅氣急道:「哎呀!忘瑤,方才這人不是說了嗎?踩了那妖物的尾巴啊!」
陸忘瑤瞅向搭檔,愣愣道:「可是,我方才見那妖物沒有尾巴啊?」
陸敬雅跨步過去重重打在對方肩上,道:「忘瑤你是傻了吧?那肯定不是妖物的真面目啊!我瞅他原形定是一頭巨獸!」
陸忘瑤恍然:「說得也對,敬雅,還是你聰明。」
陸敬雅驕傲地大笑起來。
別說陸靜虛了,就連人質都看傻了,他在想,這當真是華山陸氏的後生晚輩?尤其是那笑得張狂的陸敬雅,他對這名字可有印象了。
「對了公子。」陸忘瑤朝人質作揖,「幸好是有驚無險,我是陸忘瑤,這位是疏影君,旁邊這位是陸敬雅,都是華山陸氏之人,不知公子如何稱呼?」
「呃……我……」人質面有難色,深思了好一會兒,才道:「我姓花。」
他總不能大方說自己是聶成華吧?也幸好這倆小輩認不得他,就是那個陸靜虛的視線該收一收了,好駭人!
陸忘瑤當即笑道:「原來是花公子,不知花公子可否說明一下情況?若那妖物日後尋仇,我們也好保護你。」
陸敬雅詫然:「陸忘瑤!小叔都沒說話,你問題那麼多呢?」
陸忘瑤連忙正色,朝搭檔低聲道:「敬雅,疏影君說過的,在外人面前讓你不能喊小叔。」
陸敬雅更是大驚失色,連忙高喊道:「對不起!疏影君!」
聶成華忍不住咳了兩聲,也總算將倆小輩的注意拉了回來,他頓時神色誇張悲痛,大大地嘆了一口氣,道:「不瞞各位道長……我無親無故,專門替人跑腿打雜,初來乍到雩都,人生地不熟,在城外餓暈過去了,好在醫館的人路過,將我帶回醫館照料,我為報恩,便主動提議外出採藥,昨日我在林中摘了一天的藥材,滿載而歸,卻忘了時辰,只能摸黑離開,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軟呼呼的大尾巴,那妖物一下就化成人形,說要吃了我,我一路連滾帶爬,結果藥材都丟了,想說進了城就好,但是跑錯了方向,來到這舊城區,然後……就見到大恩人與小恩人了。」
說畢聽畢。陸忘瑤神色凝重,點點頭道:「公子莫怕,近年來常聽聞妖邪作亂,出門在外定要多加小心,也好在公子來此,若將妖物帶入人多之處,怕會引發慌亂。」
見他如此認真,聶成華反而有些尷尬,只好將目光落向另一個小輩,卻見對方神情呆滯,兩掌舉在胸前,做出抓握的動作,雙唇不停作動,他定睛一看,發現是在喃喃「尾巴」。
靜默片刻,陸忘瑤忽然靈光一閃,上前兩步,仰頭展笑,又道:「花公子,想必你也很累了,先進屋休息,暫且不要離開,免得那妖物又找上門來。」
聶成華的目光緩緩落向一直沒說話的大恩人。
陸靜虛無奈一嘆,道:「都進屋吧。」
陸敬雅猛然回神,道:「等等,這人太可疑了吧?和妖物是一夥的怎麼辦?」
他們畢竟有任務在身,也不知保密不保密,不敢說眼前人指不定就是那滅門惡徒,那妖物更是所謂的幫手,雖說人質不是狐狸眼,而是一雙桃花眼。
陸忘瑤正色道:「敬雅,不可如此無禮,疏影君都說了進屋。」
陸敬雅詫然:「啊?小叔……不是,疏影君說了嗎!」
「說了。」陸靜虛率先邁開步伐,越過小輩,「進屋。」
陸忘瑤又朝著另一人轉笑道:「花公子,請進。」
聶成華笑著道好,然後朝著氣沖沖瞅過來的陸敬雅眨了眨眼睛。
聶成華對這個叫陸忘瑤的挺有好感,年紀看著不大,卻是為人和善、謙恭有禮,真是可愛的一個孩子,他不由自主想起,曾經化神谷也有一個好有禮貌的孩子,不知過得如何了?
四人進了大堂,紛紛席地而坐,陸敬雅一直緊盯著可疑的花公子,但怕惹了小叔不悅,所以沒敢開口對峙。
反觀陸忘瑤,那叫一個體貼入微,拿出乾糧與白水招待。聶成華也沒在客氣,如吃山珍海味,一口接一口。
陸忘瑤只覺得花公子餓壞了。
陸靜虛就忙多了,一下看看「花公子」,一下又往堂侄子看去,但總無法完全逼退那戒備的眼神。
其實他也很無奈,那驚心動魄的經歷聽著沒什麼問題,實際漏洞百出,但好在有個天真善良的陸忘瑤,否則他可應付不來陸敬雅。
不過,本該在化神谷的故人,怎會來了這黃家?不可能也是雲中君授意的吧?
等把小輩支開,他得興師問罪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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