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初五晨,藍浩清是被白湘鈴的嗽聲吵醒的。
一陣忙亂後,遲遲未能梳理的藍浩清,呆呆地站在一棟偏遠僻靜的小屋前,這還是日月山莊,只是在長輩寢舍區域的角落。
小屋內傳出淡淡的藥香,他方才進去了,屋中藥味濃厚,感覺能叫人窒息,可他方才、方才親手將愛妻白湘鈴送進去了。
聽說這間藥屋,從白湘鈴嫁進藍家後就開始準備了,真沒想到用上了。湘鈴的身子果然……
聶成華捧著裝有炭火的鐵盆行來,道:「藍烝,幫忙開個門,別擋在這兒,礙眼。」
他字句沖人,口吻卻是淡漠壓抑。
藍浩清愣愣看了他一眼,又怔怔將門扉輕輕推開一條縫,聶成華很快就鑽了進去,還將門給踢上了。
聶成華很快就出來了,濃郁的藥味如逃難似沖瀉而出,被闔上的門板從中截斷,他深呼吸了兩口,似乎方才進屋都憋著氣,道:「藍烝,師姐說湘鈴姐睡下了,你別著急,先去洗洗臉吧,瞧你亂糟糟的像頭牛。」
分明牛還更齊整。藍浩清腦中只冒出這想法,他面前站著聶成華,卻未將其看入眼中,而是盯著那身後的屋子,喃喃道:「都怪我……是我不該……我明明說了要照顧她,我為何、為何卻是傷害她……」
聶成華一時犯了難,他搔搔腦瓜兒,皺眉道:「打住打住,我不想聽你們夫妻倆的事兒。總之你可得給我冷靜了,不然我揍你了!」
藍浩清猛然回神,卻垂下了頭,淡淡道:「那你還是揍我吧,狠一些。」
聞此言,聶成華很想一拳揮下去,可他忍住了,他才不想遂了藍浩清的願,簡直糟蹋他的用心良苦。他咂嘴一聲,搓了搓來不及添斗篷而單薄的肩膀,逕自行開,道:「呵,我偏不揍你,師姐知道了回頭告訴湘鈴姐,到時兩個姐姐都與我置氣,就不揍你!」
藍浩清沒說什麼,既然會影響到湘鈴,那他還是不要被揍了吧,可他又有些希望,湘鈴知道他被聶成華揍了,會氣鼓鼓地跳起來教訓聶成華,就像以前那樣。
對了,以前反而都是湘鈴在保護他和雲賀,每當聶成華又捉弄他倆時,湘鈴總會教訓聶成華,而聶成華總是笑得很開心,似乎就想被湘鈴教訓,然後阿姐會來喊他們,說點心準備好了,湘鈴又會馬上露出笑容,搭著聶成華一起走。
……真詭異。害得他小時候還憤憤警告過聶成華,休想對湘鈴動歪心思。
……為何,一直想到從前?
*
三日後,三月初八午,藍氏雙仙回來了。不對,只回來了一仙,是藍逸塵。
聶成華與藍浩清在大廳正襟危坐地恭候,不聞其聲不見其人,那赳赳兇猛的仙氣就讓他倆毛骨悚然。
待他二人見到來勢洶洶的藍逸塵後,倏然起身,恭敬作揖,齊聲招呼。
藍逸塵沉默片刻,見倆小輩如此惶恐拘謹,不禁挑了挑眉,道:「沒想到回個家,還回出了稱孤道寡的待遇。」
被數落了。聶成華當即撤手抬頭,道:「恕微臣冒昧,敢問君上,另外二人呢?」
就這樣演上了?藍浩清瞠目結舌,難以置信地瞥向身旁,隨後堪堪抬頭。
藍逸塵先是冷笑一聲,歛色後道:「雲賀腿傷嚴重,來得緩,有逸情在,無須擔憂,另有咱家倆修士,受些輕傷。」
幸好不是又出事了。倆小輩深深吸氣,緩緩吐出,藍浩清唇角微微上揚,這是他幾日以來頭一回展露笑意,道:「大哥,我們把房間都準備好了,傷藥、補品也都備好了,你要不要看看?」
靜默須臾,藍逸塵點頭道:「就看看藥材吧,等會兒我還得回逸仙閬苑一趟。」
聶成華殷切道:「大師兄要回去取東西嗎?我給您當挑夫吧!」
藍逸塵擰了擰眉,道:「你那點小狗心思我就心領了,不必勞煩。」
藍浩清邁開步子,正色道:「大哥,你能不能告訴我們,究竟為何不讓我們去逸仙閬苑?」
聶成華訝然,雖說之前就問過幾回了,卻沒像藍浩清這般認真過。
三人緩步而行,藍逸塵默然不語,卻見么子眉目若星,不忍相瞞,終是嘆道:「怕有守視。風家附庸千百,麾下修士、客卿等多如牛毛,神州怕是已在他們的看管下。我與逸情本就來來往往,並不奇怪,但,若是你倆外出,多半會有人跟著,於誰而言皆是不妥。」
聶成華困惑道:「那雲賀來咱們家,不也被瞧得清清楚楚?」
藍逸塵冷聲道:「不然你以為我回來做甚?不把路上的石子清了,如何請你二師兄尊步移駕?」
倆小輩驚訝片刻,隨後雙雙噗嗤一聲,聶成華打趣道:「大師兄,這話兒你敢當著二師兄的面說嗎?」
藍逸塵面帶幾分傲氣,道:「若是當著他的面,便沒必要說這種話了。」
藍浩清凝聲道:「大哥,那你回來路上,真揀到了石子?」
藍逸塵神色淡漠,道:「揀了,全是些小石子,都扔了。」
也不知所謂的「扔了」,是活著扔了還是死了才扔。倆小輩沒打算問。
等行至藥室,大檯上鋪著布,上頭早擺了幾樣上等的藥材。藍逸塵蹲身察看,揀了三樣出來,道:「明兒起早,寅時將這三樣熬了,小火,三大碗水,等藥熬好,火滅了,加一盞酒下去。酒等我回閬苑拿來,再泡上一日即可。」
敢情是要回去拿酒。
藍浩清點點頭道:「大哥,熬多久?」
聶成華趁勢加了個問題:「大師兄,雲賀何時過來?」
藍逸塵瞅眼過去,道:「兩個時辰,熬至水乾,可別糊了。逸情他們後日回來。」
倆小輩皆露欣喜之色。聶成華笑道:「大師兄,你的仙酒總算捨得給人喝啦?」
似被說到痛處,藍逸塵蹙眉大嘆:「不捨得也得捨得,逸情的意思,不得不從啊。」
倆小輩在心中竊竊發笑,這藍家地位最高的,且不論江夫人與其他長輩,果真就是藍逸情了。
聶成華搭上自家公子的肩,道:「藍烝,明兒便交與你熬藥了!我起不來!」
藍浩清一手將他拍掉,罵道:「寬心吧你!我會讓你起來的!」
之後三人行出藥房,藍逸塵認認真真問了白湘鈴的情況,藍浩清雖神色陡變,但仍壓抑住情緒,老實回答了。
藍逸塵聽畢,只是徐徐點頭,道:「幸虧夫人與庭兒機敏心細。浩清,你是個堅強的孩子。」
又是堅強的孩子。藍浩清略有不甘,但也只是點點頭。
之後藍逸塵就御劍離開了。
聶成華望著天空變成小黑點的人影,道:「雖說大師兄二師兄本就無須膩歪在一起,可他倆單獨行動的次數好像多了。該怎麼說,我覺得怪。」
藍浩清強迫自己收拾好心情,道:「我也覺得怪。大哥二哥分開行動時,總不是好事。」
「呔!現在就是好事。」聶成華義正詞嚴,「雲賀要來了,大夥兒見到他一定高興!」
藍浩清會心一笑,知道對方是故意不說名字的,他點點頭,毅然道:「嗯,是好事。大哥二哥不讓咱們出去,那咱們就得把家中打理得完完妥妥,外頭的事讓他們操心去,家裡的,我扛。」
聶成華偏頭瞅去,揚起一抹淺笑,道:「嗯,你扛,我給你撐著。」
這才是他認識的藍浩清!
*
翌日,三月初九,聶成華確實被藍浩清喊醒了,可藥兒早熬好了。辰時過了一些,聶成華以為自己睡晚了,瑟縮在床角,緊攥被褥,朗聲求饒:「啊啊!對不起!我馬上起床熬藥去!」
藍浩清雙手環胸,睥睨床上那人,道:「熬你個頭,我熬好了,起來吃早膳了。」
聶成華愣了愣,眨了眨眸子,反覆確認自己沒有聽錯,堪堪展笑道:「好嘞公子!」
這天沒發生什麼,藍逸塵也沒回來,那鍋藥就一直放在鍋裡,而且水乾了,特別像鍋渣。聶成華和藍浩清都不願想像,白雲賀之後要面對的是如何的良藥苦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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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翌日,三月初十,聶成華被巨大的踹門聲給嚇醒,他以為昨日的經歷是在做夢,便又攥著被褥瑟縮於床頭一角,朗聲求饒:「對不起對不起!我馬上去熬藥!」
藍浩清喝斥:「熬你個大頭!那是昨天的事兒!快起來!人來了!」
原來是昨天的事兒啊。聶成華懵了,那今天風風火火的幹什麼呢?他愣愣道:「啊?誰來了?」
藍浩清踱步過去,一把將他拽起,道:「還能是誰!唐門小姑爺!」
「噗……」
姑爺這個哏子,直接把聶成華給笑醒了。
「哈哈哈哈哈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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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至出了房門,匆至廳堂,聶成華都沒停止過笑,可他見了好友,笑也是正常的,權當是見人無事而高興吧!
「雲賀!」聶成華朗聲高喊,一邊要朝狼狽一身、雙腿打直坐在席位的白雲賀撲過去,他發現白雲賀屁股下的不是坐墊,而是一塊大木板,所以他跑到一半就急急止步了,滿臉困惑,「雲賀,你的鑾駕還挺別緻啊。」
其實聶成華不是主動停下的,而是藍浩清抬手抓空了他,幸好藍逸情起身攔住,還罵了句:「又不是狗,逢人就撲,沒看到雲賀有傷嗎?」
被拽著後領的聶成華,扳了扳頸後那紋絲不動的手,果斷放棄,選擇哀號:「我知錯了二師兄,我這不是看到雲賀太高興了嗎?況且我另一個名字就是聶成狗啊!再說了,好歹今日是我生辰!」
藍逸情右手一甩,聶成華跌了兩步出去,雖滑稽了些,但還是站住腳了。
藍浩清於白雲賀跟前蹲下,見其狼狽又憔悴,面色枯槁,像極了大病初癒之人,尚未恢復,反正與世家公子……不,與世家宗主的風光沾不上半點兒邊。他又低頭看了白雲賀的右腿,褲腳早被撕了,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細布,清楚可見其下的各種怪色,他忍著怵目驚心,僵硬著臉道:「雲賀,你無事便好。」
白雲賀自然察覺那古怪的神情,不禁無奈幾分,隨後面上遭鬱色攀附,他稍稍抬眸,耷拉著嘴角,喉頭有些緊蹙,緩緩吐出幾字沙啞:「浩清兄,抱歉了。」
藍浩清一怔,連忙搭住對方的雙肩,道:「白雲賀,你少跟我道歉了,你沒事就好,其他的別瞎想了!」
白雲賀淺淺一笑,笑中是難以言喻的苦澀,道:「也對,現在我該專心養傷。對了成華兄,生辰快樂啊。」
藍浩清露出肯定的笑意,拍了拍對方的肩後起身。聶成華在一旁仔細打量白雲賀的傷勢,衣裳看起來是換過了,整個人雖然有些凌亂,但似乎除了右腿的傷,其他倒沒什麼,讓他不禁在想到底如何受的傷,凡是不懂就問,所以他便開口道:「雲賀,見到你我就快樂了,但你的腿是怎麼傷的?」
白雲賀臉色明顯一僵,然後也沒往聶成華看去,道:「這個……不大好說。」
藍浩清似乎也被激起了好奇心,正色道:「風棋到底對你做了什麼?」
白雲賀的臉色又更僵硬了,也沒往藍浩清看去,道:「能不能先、先別問這個。」
聶成華聳聳肩道:「沒事兒,你心裡難受我知道。大師兄、二師兄,等會兒還請你們如實相告了!」
白雲賀猛抬頭道:「且慢!道陵君、孝玄君,能不能就別說了?」
藍逸情揚著微不可察的笑意。一直沒說話的藍逸塵挑了挑眉,道:「雲賀,瞞得了一時,遲早都會知道的,你要是怕說,便由我們私下再說,你要是怕羞,我們就讓他們假裝不知情。不過,好歹是阿芳生辰。」
雖然感覺自己的生辰被當成了幌子,但聶成華完美捕捉到其中關鍵,訝然道:「大師兄,雲賀的傷勢還有羞不羞的啊?我們這都幾年的交情了!」
藍浩清也更是困惑了,就算是棄逃,那畢竟對手是一雙劍尊,有什麼好丟臉的?小時候丟臉的事還不夠多嗎?
白雲賀一臉飲恨,扶著額角無地自容,他沉默良久,掙扎良久,最後嘆道:「唉,行吧,我說。」
他一抬頭,就見四個藍家人神情各異瞅了過來,害得他想把頭埋桌子底下。白雲賀無奈道:「不是風棋或劍尊傷我的。爹娘掩護我離開時,我其實沒受什麼傷,只是逃進密道時拐了腳,一路逃進山裡,前一夜下了小雨,山中有些濕滑,我腳疼又匆忙,結果……結果我就摔了,滾下山了。然後撞到倒下的樹幹,一條樹枝貫穿我的右大腿,我的骨頭都能感覺到樹枝擦過。就是這樣了。」
聶成華與藍浩清越聽神色越駭,待說畢聽畢,他倆齊齊摀住大腿,兩臉吃痛貌。
白雲賀大嘆一口氣,繼續道:「聽說道陵君和孝玄君很快就來了,找到護送我離開的人馬,就是找不到我在哪兒,我被埋在樹葉堆下啊,姿勢還怪詭異的,我都使不上勁,掙脫不了,也怕把腿給扯了,只能一直喊,喊得我嗓子都啞了,躺了大概一天吧,又冷又累,總算是被找到了,然後我就病了,腿又疼,一晚上得喝三次藥,不然疼得睡不著。」
聶成華與藍浩清都縮起身子,想想就好疼,實在沒料到這般坎坷,雖然蠢得可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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