藍逸塵與藍逸情回到逸仙閬苑時,已然入夜,因為他們離開日月山莊後先往反方向去了一趟燈火闌珊處。
不過,他倆一踏入逸仙閬苑下層地界,便見天上銀漢如燈火,花團錦簇兩道身。
逸仙閬苑禁制覆蓋,氣候溫潤得宜,猶如盈盈一水間,但天空是真實的,只是格外清澈。
他倆款款上前,花草中的二人察覺動靜,齊齊迎上。
藍逸塵看那二人身上與頭上都沾著草屑,淺淺一笑,道:「玄機、徐央,天暗了,還在外頭拈花惹草?」
會在逸仙閬苑的,除了藍氏雙仙,也就只有陸玄機與徐央了。陸玄機笑道:「今日星河燦爛,出來走走,順便帶徐央認識花草。逸塵、逸情,怎這般難得,一道回來了?總不會又有給我的信了?」
雙仙神色俱是一僵,藍逸情訕訕道:「先進屋吧,徐央也來。」
徐央拱手道是。
隨後四人向中層而去,到了雙仙的大屋中。徐央每每進來都不由自主肅然起敬,雖說雙仙近來並不常回來,即便回來也鮮少待於屋內,屋中的香爐已經許久未燃,每次進屋卻總能嗅得淡淡餘香,安神舒心。
一入屋內,藍逸塵拂袖一揮,四處燈火亮起,是安在各處的符籙,四人入座。藍逸塵道:「玄機,我是來告訴你,唐言軒昨日已至日月山莊,四月初一一早我會送他回去。」
陸玄機欣然:「那太好了,多謝你了,逸塵。那逸情是為何回來了?」
藍逸情淡淡道:「兩件事,第一乃是雲賀的傷勢,已好了不少,雖尚不能隨意行動,但我猜想再過一個月,他便會著急離開了。」
陸玄機斂容,緩緩點頭,道:「知道了,我也會做好準備。第二件呢?」
藍逸情道:「我們回來前去了趟燈火闌珊處,靜虛看來與平時無異,但我覺得他只是在強撐罷了。另外,我們還見了陸宗主一面。」
陸玄機先是微微訝異,而後堪堪平靜,卻多了分淡淡的愁色,道:「嗯,我父親的傷勢還好嗎?」
藍逸情點點頭道:「恢復得不錯,皮肉早無礙,修為卻是損了不少,我也幫不上什麼忙。另外,我也將你大致回去的時間告知了,會做好接應的準備。」
陸玄機淺淺一笑,道:「逸情莫要如此,你們已助我陸家甚多,我很是感激。既然告知父親了,我也就安心了。如今我放不下的,也就是靜虛而已。」
藍逸情緩和了神色,道:「見你如此,我也安心了。其實吧,靜虛有話讓我帶給你。」
陸玄機訝然:「是什麼?」
藍逸情瞥了胞兄一眼,才將目光落於陸玄機,道:「他說會守好家裡,沒什麼要擔心的。」
陸玄機愣了愣半晌,失笑道:「那孩子真是……我明白了,那麼就讓靜虛再多守一陣子吧。對了,之後的安排,雲中君可願出手相助?」
藍逸塵頷首:「雲中君已經表明不會參與或干涉任何紛爭,我們倒是向雲中君借了一個人。」
陸玄機困惑道:「借人?」
藍逸塵唇角微揚,道:「藥師雲揚。我們想請雲揚先生跟著雲賀,白家如今分崩離析,人才有限,有名藥師隨身,實乃一大助力。」
「更是天下極好的藥師。」陸玄機稍稍明瞭,點點頭道:「話說回來,白宗主離開藍家後,不太可能直接回白帝城吧,可有去處了?」
藍逸情搖搖頭道:「尚未詢問,等唐言軒離開後再說吧。我心裡倒是有個地點,不知雲賀如何想。」
陸玄機道:「如此也好。對了,那你們何時會將之後的安排告訴弟弟們?」
藍逸情答道:「待你回了燈火闌珊處,自會如實相告。不過,要讓阿芳幫的忙,明晚便會回去與他說了。」
陸玄機心頭一緊,面色忽然凝重幾分,道:「你們真要讓阿芳再次以身犯險?」
藍逸情靜默須臾,眉目深沉了一分,道:「玄機何故言『再次』?與其說是我們拜託他,倒不如說,是回應他的請求。玄機,你的心思我們明白,不只你是兄長,我們也是。孩子長大了,該讓他自己選擇了,我們一直以來,不都只是弟弟的房簷嗎?他們若想日曬淋雨,除非你成為天空,或是枷鎖。」
陸玄機怔怔無語好一會兒,最終深深抽了一口氣,卻是緩緩吐出:「嗯,說不過你。若能成為天空,誰甘願作屋簷,而你們可堪日月,卻也擋不住落雨的無情。」
最後,他失笑一聲,似在自嘲。
藍逸塵道:「玄機,到時就如先前說的,讓徐央跟著你回燈火闌珊處吧。」
陸玄機看向小輩,笑容可掬:「徐央,我沒親自問過你,你可願隨我回燈火闌珊處?」
徐央神色毅然,拱手道:「在下願隨陸前輩,只望前輩不嫌棄。」
陸玄機笑道:「那首先別喊我陸前輩。」
徐央頓了一頓,堅毅的神情登時有些不知所措。藍逸塵笑道:「哈哈哈!要不,即刻起先喊上『霜晚君』吧。」
徐央雖心中有惑,但仍凜聲道:「霜晚君!」
陸玄機愣了一愣,隨後發笑不止,那個名號確實喊得早了,雖然也無妨,只是他沒想到頭一個喊上的,竟會是徐央。
其實「賴」在逸仙閬苑這麼多個月,陸玄機也與徐央聊了許多,甚至得知了徐央的身世,說起來特別,但又不怎麼特別,因為天下還有不少與之身分相同者。
若有一天徐央的「家人」來找,那他希望徐央能夠回家去,因為那個「家」,是比燈火闌珊處還要好的地方,至少現在、往後皆然,已不若從前那般了。
當晚,藍氏雙仙難得在逸仙閬苑過夜了。
*
唐言軒到日月山莊的第二日下午,在一棵與盈盈一水間「雲三樹」有幾分相似的樹下,他聽到白雲賀說,說離開藍家後,要尋一處暫居,召集分家,重振旗鼓,然後報仇。
還說想到了一個好地方,一個叫「桃花谷」的地方,在涿鹿,琰山那兒一處谷地,乃白家私人地界,避暑之用,天下知道的人並不多。
唐言軒聽畢,不知涿鹿在哪兒,不知琰山在哪兒,他沒向白雲賀看去,而是低著頭、咬著牙、緊緊抿著唇,不發一語。
白雲賀本來還說得志得意滿,見竹影紫衣怪異,便不由得心生困惑,而他感覺到左掌中那小小的右手竟努得老緊。
唐言軒在緊張?因為聽到他說要報仇?
不,感覺不對。
白雲賀一瞬心慌,連忙倒頭想要觀察唐言軒的神情,一見卻是震驚,因為唐言軒……竟然在哭。
「你……」白雲賀大驚失色,亂了分寸,連忙抓過唐言軒的雙肩,當那掛著清淚且壓抑的面容被迫轉向時,馬上又撇開了,他只好抬手將其扳正,「唐小三!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嚇你的,你別這樣,對不起!」
唐言軒臉上泛著紅潤,動彈不得,他雙目微瞇,更多的晶瑩汩汩而出,他在模糊中瞧見對方驚慌失措,他不願讓對方深陷誤會中,便努力撬開自己的牙關:「不是……不是那樣,你先放開我。」
眼下的白雲賀是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,所以他馬上鬆了手,稍稍低著頭,只敢抬起眸子,小心翼翼的,像個做錯事的孩子。
唐言軒大口大口吸了氣,不過一會兒就平復不少,平復的只是神情與淚水,心情依然沉重,他捧住白雲賀的臉,輕輕道:「白雲賀,對不起,如果我有兄長那樣的力量,我就能幫你了,可是我、我什麼都辦不到,我甚至不能多陪你幾日。」
白雲賀的膽怯與慌張,全被震驚取而代之,他愣怔不已,久久不能回神。
唐言軒咬了咬牙,抽了抽鼻子,十指與雙肩顫了顫,他迅而淺地吸了兩口氣,奮力撬開牙關,哭著又道:「白雲賀!我喜歡你……」
「哎?」白雲賀回了一瞬神,又一瞬失了神,他不確定自己聽到了什麼,在那克制不全的哭聲中,好像聽到了什麼,不可思議的話語。
唐言軒雙手滑落,轉而往自己臉上,他不停用掌心抹著淚,淚也不停滾滾而落,他才像是真正做錯事的那個孩子。
嗚咽聲不斷,堪堪喚回白雲賀的神志,待他能夠思考時,卻有些不忍阻止那朵朵淚花傾瀉,因為他沒見過這樣的唐言軒,但腦子想歸想,卻也抵不過本能的掌控。
白雲賀一把拂開唐言軒的手,捧起那張凌亂卻可人的小臉,用自己的雙唇制止了源源不絕的嗚咽。其實也沒制止住,反而讓嗚嗚聲變得更加驚慌。
白雲賀果斷深入敵營,派出舌頭進行糾纏。好甜,是方糖糕的甜,也是情意的。
他不明白那句話怎麼會是唐言軒先說,就算他昨日說過有些話等唐言軒先說,卻也不該是如此的。
他本是想著,等到家裡安定好了,他白雲賀再次風光了不再狼狽了,再選個良辰美景,鄭重且真誠地說出來。
唇舌間的戰爭持續了好一會兒,唐言軒的嗚咽早就變得有氣無力,一如他的身姿,他雖然抓著白雲賀的衣衫,卻沒怎麼出力,全靠白雲賀捧著他的臉。
淚不知何時停了,那這個吻又何時會停?
蠶王在喉頭,似乎是在替主子求救,所以唐言軒軟聲的「嗚嗚」,也不全然是因為白雲賀。
確實不知過了多久,口中的甜意早就消失殆盡,孑遺不知何人的唾液。
白雲賀將糾纏休止,將舌頭緊貼於另一條舌下,向上舔拭的同時也逐漸退出戰場,隨著兩方唇舌分離,白稠涎水相銜。
白雲賀緩緩喘著粗氣,他舔了舔下唇,將那津涎橋樑截斷,定睛且仔細地欣賞眼前之景。
唐言軒雙目微睜,淺色的眸子失神空乏,身姿與眉眼皆軟,朱唇微啟,輕輕喘著氣,面上的紅潤與右眼角的硃砂痣互不相讓,甚至蔓延至了耳根與頸子,好比在擴張領地。
他忽然覺得有些涼意,吸入喉中的不再是方才那不請自來的溫熱與黏稠,而是清新且涼快的氣息。
而白雲賀好不容易在日月山莊感受到的暑氣,是名為唐言軒的。難得會在日月山莊渾身燥熱,全天下或許也只有眼前這人有辦法害他如此了。
白雲賀一直等到唐言軒恢復氣力,也一直等到那淺色的眸子重新染上光輝,也重新映入他的面容,他覺得自己的神情好蠢,想來唐言軒也會如此認為。
又等到唐言軒長長吁出一口氣,白雲賀這才盡量讓自己不顯得急切,而小心翼翼開口:「唐言軒,怎麼會是你先說的?」
「嗯?」唐言軒瞇起眸子,稍稍偏頭,盡顯困惑,待眉目舒展,他才緩緩張口:「唔……不是你讓我先說的嗎?」
白雲賀怔了怔,果然是因為昨天的談話,他雙眸垂了又抬,稍稍鬆了兩手,道:「誰能想到會是這個時候……」
唐言軒確實不再需要攙扶,能好好撐著身子與面門,他垂了眼簾,舉起左手,用食指指背碰了碰雙唇,當唾液乾涸,反而更加緊澀,他撤了手,伸出舌頭順過自己的上下唇,似乎完全忽視了還有個人在。
白雲賀看得心癢難耐,唐言軒的動作實在過於誘惑,可他也不敢再撲上去了,不只是右大腿的隱隱作痛在阻止他,更是神志在提醒他,若是再戰一回,定然抽不開身。
唐言軒舔完了唇,抬起眸子一瞬,又立即撇開了目光,還用右手遮住了嘴,中指上的唐陰戒正好擋於唇縫前。他知道自己的臉一定很紅,因為整張臉都熱呼呼的,不過對方也沒好到哪去,半斤八兩罷了。
因為唐言軒一直沒再開口,白雲賀深呼吸了一口,又道:「唐言軒,聽我說。」
唐言軒並未瞅過去,反而又縮了一縮,輕聲道:「我不要聽。」
白雲賀先是露出一個無奈的淺笑,隨後斂了容,有兩分肅然,道:「不行,俘虜就該有俘虜的樣子,轉過來,看著我,聽我說。」
唐言軒緊了緊眉眼,抿了抿雙唇,遲疑片刻,才緩緩將手放下,怯怯將目光挪了過去。
待四目相交,白雲賀神情堅毅,其聲亦然:「唐言軒,我也喜歡你。很喜歡、非常喜歡,真的。」
唐言軒一顫,登時又添怯懦,他的眼神躲閃,眼珠子轉了又轉,待歸於原位,他輕輕點頭,道:「嗯,我知道,我也很喜歡你,雖然不知為何。」
白雲賀怔怔須臾,隨後噗嗤一聲,失笑道:「傻子,最後一句是多餘的。」
唐言軒癟癟嘴,仍是細聲道:「我只是實話實說。」
白雲賀揚起唇角後便不再拉下,他將唐言軒深深擁入懷中,什麼大腿的疼一點兒都不重要了,他在對方肩頭親暱地蹭了蹭,柔聲道:「小三兒,好喜歡你,真的好喜歡你。既然你選在這時候說了,那我此後都不會再憋著了。小三兒,我好高興,謝謝你。」
唐言軒默然,抬手回抱,仔細感受了白雲賀的體溫與情思,咕噥道:「……笨蛋。」
白雲賀貪婪地享受此刻的喜悅,也不知過了多久,但願一個時辰的功夫還很富餘,他可不想太快被打斷。
他果然很喜歡懷中的人兒,他也不若對方「不知為何」,倘若對方問起,他能侃侃而談,那憋了近一載的慕情。
但眼下還有個很糟糕的事實,也是他希望時間還很充裕的原因之一。
──消不了火。
「唐言軒,你果然很擅長把我逼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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