聶成華乖乖收了劍,緊隨大師兄藍逸塵。
確實是往前兩步,聶成華腳步一頓,心中的古怪豁然明瞭,四周不過普通的山林之貌,可他覺得格外陰寒,壓根沒了上回在風家的「親切感」。他不自主按住腰上的劍,感覺隨時都會有屍鬼撲來。
藍逸塵堪堪向前,步履堅定而無聲,林中無風,亦無蟲鳥鳴。行約十丈,藍逸塵腳步一止,拋劍驅之,銀光直往一處飛去。聶成華愣怔一忽,只聽得一悶聲,就像他被師兄們揍的時候,來不及發出哀號,那接下來該有哀號了。
但是沒有。
只有銳利的呼嘯聲,是仙劍歸主,刃上淌血。聶成華有些驚訝,雖說本知他大師兄二師兄並非善茬,可他確實沒親眼見過任一人動手殺生時,竟連眼睛都不眨一下!
雖然嚴格說來他這也不算看到,他連個氣息都沒嗅到,這崑崙山的氛圍太詭譎了,時刻影響著他的洞察力與反應力。
藍逸塵甩去刃上鮮紅,道:「我來探時,粗略算過,應該會有十個人。從此處到風家地界,約兩百丈距離,十來人還算少了,所以都分得很遠,威脅不大,但你還是得避免接觸八卦麒麟。」
見有機可乘,聶成華連忙問:「大師兄,那咱們殺了人,風家若知道了,不就會派更多人來守?」
藍逸塵向後瞅去,冷笑道:「呵,你當風家會在意這些偏僻的山林死了多少人?先不說在意不在意,他們壓根不會發現。我方才沒告訴你,咱們來路上就有一具屍體,放好幾日了,都發臭了。」
聶成華愕然,不知說什麼才好,畢竟他沒嗅到屍臭,都怪這環境太詭譎了。
藍逸塵回身面向小輩,道:「阿芳,崑崙山的陰氣比之前更甚,你感覺如何?靜語珠呢?」
聶成華愣愣低頭,斗篷下的手摸上斷羽紋處,片刻後抬面道:「靜語珠沒感覺。至於我的感覺可複雜了……透進骨子裡的陰寒,又有點像泡在水裡,倒也不是多沉重多壓迫,就是有些透不過氣的感覺。大師兄,上回到風家,我甚至還覺得崑崙山的陰氣有些親切,為何現在差得如此之多?」
藍逸塵靜默半晌,眸子一眨,道:「我方才說了,崑崙山的陰氣比之前更甚,你說像泡在水裡,倒是挺精闢的。阿芳,讓你在小溪玩耍,你可快樂?」
「怎麼突然……」聶成華怔怔,打住了困惑,點頭答道:「快樂啊!」
藍逸塵輕輕點首,道:「那把你丟進一個又深又廣的大湖中心,你還快樂不?」
聶成華毛骨悚然,連連搖頭,搖著搖著,也恍然大悟,道:「我懂了!意思是崑崙山的陰氣已經長成我不能接受的模樣了!」
「呃,嗯。」藍逸塵微微錯愕,轉過了身,「繼續前進。」
聶成華倒沒在意大師兄的敷衍,反而有些沾沾自喜,他心想,這便是所謂的物極必反吧,不論是什麼,太超過了總是不好。
那是否代表,在這八個月之間,崑崙山死了更多更多的人?
繼續前行。
藍逸塵總共出了十二次劍,聶成華半個人影都沒見著,就聽得十二道悶響,那逐日劍刃上的血越積越稠,他大師兄甩了好幾次,而他心中有疑,卻不敢問。
讓他瞧仔細了,是要去哪兒瞧!他甚至不知被殺的八卦麒麟在哪個方向!
聶成華不禁在心中對倆師兄更加敬服。他的大師兄劍術超群──驅靈飛劍也被算作修士的劍術──而二師兄法術非凡,可不論劍術或法術,他倆師兄的造詣都是無人能敵,能勝過二人的,一定都不是人。
行約五十丈距離,終至略開闊之處,聶成華才知此處地勢高於風家,甚至比圍牆高上許多,只是距離太遠,瞧不進風家內部,卻可見風家之外的崑崙山大抵之貌,甚至在西北方向能遠遠見著化神谷的崖岸。
卻不見麒麟崗的位置,直到藍逸塵抬劍指向右前方,道:「阿芳,仔細看那裡,沒有樹的那裡,能瞧見什麼不?」
聶成華舉手齊眉,定睛往所指之處,可瞅了老半天,他只是搖搖頭道:「就見一塊被樹包圍的空地,怎麼了大師兄,那位置就是麒麟崗了吧?」
藍逸塵垂了劍,道:「是麒麟崗。我也不知要到了何種修為,才能在如此距離瞧清楚禁制。」
聶成華詫然,想起當初被帶到麒麟崗前,能見到像黑霧的牆,真沒想到大師兄在此地就能瞧清楚,少說也有百丈距離!且不說修為了,眼力也會有影響吧?不過聶成華自認眼力還不錯。
藍逸塵回過身,道:「阿芳,此處距離麒麟崗與化神谷差不多近,也差不多遠,所以把守不嚴,反正也沒人想靠近,你今後便由此路進出。」
他說完,便退回山林之中隱蔽。聶成華亦跟隨。
藍逸塵將劍入鞘,左手提之,右手掏出一個滿鼓鼓的荷包,交遞出去,道:「阿芳,拿去,若要飲食休息,就到滄雲城,不必省錢,沒了再向我們要,你外出期間,我與逸情一定會有人待在日月山莊,你不怕回了家找不到我們。」
聶成華滿臉驚喜,小心翼翼地接過荷包,好生收下了,隨後抬頭道:「謝謝大師兄。對了,之前二師兄不是說會給我個傳聲符嗎?」
藍逸塵點點頭,又掏出一張符籙,道:「傳聲符的下符,稍施靈力後,上頭的符字會有明顯的反應,之後直接說話就行,但願你不會用上。」
聶成華當即斂容,慎重接過,收進內兜。
把東西交了後,藍逸塵繼續向來時路邁步,道:「我帶你走一趟來路,順便帶你見見八卦麒麟。」
聶成華頓時毛骨悚然,但並未發言,而是乖乖跟著大師兄去逐一清點屍體了。
他見那十二具屍體猶溫,確實具具斷喉,難怪發不出哀號或尖叫,不由得肅然起敬,至於來路上死於探路時的,藍逸塵說距離遠,懶得過去看了。
之後他倆並未回到開闊處,而是回到地界邊緣,也就是落足處。
聶成華鬆了口氣,道:「大師兄,那些屍體就放著,真的不打緊嗎?」
藍逸塵道:「無礙,那些都是外家人,壓根沒被紀錄在冊,風家龍蛇混雜,只認八卦麒麟裳。」
聶成華恍然:「哦,明白了,那咱們為何不取一件八卦麒麟裳,派人混入呢?」
藍逸塵皺眉道:「蠢貨!來這崑崙風氏做奸細,無非找死,你有幾條命可用?」
聶成華肩頭一顫,連忙道歉:「對不起大師兄!是我說錯話了!」
大師兄所言極是,就不說其他八卦麒麟了,風棋可是隨便勾勾手指就能殺人的。奇怪,怎麼風青能留在風棋身邊那麼久?
呸呸呸,不是想這個的時候了!聶成華吞了一口唾沫,截住差點飄走的思緒。
藍逸塵緩緩呼了一口氣,靜默片刻,眉目已舒,道:「好了,先這樣吧,我該離開了,恐待得久了被察覺。阿芳,你切記,非緊急情況,不可在地界內御劍,雖說崑崙山並未布下禁制,但這滿山的陰氣就是最好的禁制了。」
聶成華毅然點頭,抱拳道:「是!大師兄放心,叮囑我都記在心裡,一個字沒忘!大師兄慢走!」
藍逸塵眼簾一垂,滿臉盡是心疼與無奈,他拍了拍小輩舉起的手,隨後扭頭離開,兩步距離後,他才抽劍御之,凌空遠去。
聶成華仰頭,望著很快就成了小黑點的身影,果然是師兄,御劍的速度就是那般迅捷。
他呆站了一會兒,摸了摸滿滿當當的荷包,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,嘟囔道:「行吧,一天不吃沒什麼的,雖然整晚也沒睡……」
聶成華心中頓時生出滿滿委屈,他其實有帶上乾糧與白水,只是帶得不多,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才打算拿出來解饞。
之後,他很快來到開闊處,向西北行去,地勢緩降,爭取盡快到能看清化神谷崖上的地點。
他覺得自己像隻誤入虎穴的耗子,戰戰兢兢,大氣不敢出,生怕碰上把守之人。
結果什麼人都沒碰上。但沒想到一人身處敵營,是如此緊張之事,夜闖在水一方根本不是事兒。
他大約繞行了百丈有餘,地勢稍微低了一些,但仍比化神谷的崖岸還高,也能瞧得清楚,雖說可能無法辨認人之神色,但判斷是誰應該還是不難的,反正他也就認得風棋、風青、風夕與一雙劍尊。
總算有風了,也帶來了古怪的臭氣。
聶成華摀住鼻子,蹲下身倚著樹,說實在的,他壓根不擅長潛伏,倒也不是心靜不下來,而是身子靜不住,尤其冷的時候,可他知道崑崙山的陰寒,不是跑跑跳跳就能驅散的。
也不知是因為此處偶有風,還是因為大師兄不在,又或是離化神谷更近了些,他感覺比方才還冷。
崑崙山的天一直灰茫茫的,能清楚見到日頭,但天光灑不進來,好似中間隔了或霧或紗。
啊!這便是讓他穿斗篷的緣故?實在好貼心。
他確實沒想到,上回來崑崙山並不覺得冷,今次變化竟如此之大。上回的崑崙山,不只不冷,還異常溫暖。
漸漸的,聶成華身在崑崙山,心卻飄去了藏情山──燈火闌珊處的後山。
可當他想起那不可告人的溫暖,又想起在崑崙山不可告人的柔軟時,劈然醒神,連忙甩甩頭,又兩掌拍上自己的臉,深呼吸了兩口,平復自己的胡思亂想。
大先生說過:常語怪力亂神,實亂人神濁心!
說得太對了!身處怪力亂神的環境中,也會亂人心神啊!
聶成華莫名打了個哆嗦,他撤下口鼻上的手,嗅了一嗅,已然習慣了異臭。
眼下能做的事僅有二。第一,戒備身後與周遭;第二,等待。
……等上一整天。
聶成華忽然覺得自己很蠢,可既然決定了,也不好亂跑,咬咬牙把時間摸清了再說,雖然也不好說每日都會相同,他還是希望今日就能蹲到有人出現在化神谷崖上。他想知道,除了風棋,還有誰會去那鬼地方。
*
藍浩清醒後,到大廳吃早膳時,發現主位上已有一道傲然身姿,是他二哥藍逸情。
他欣然上前招呼,他二哥只是讓他坐下。
藍浩清乖巧依言,入座後看了看廳門,頓時有所察覺,便瞅向自家兄長,道:「二哥,聶成華他是不是……上工去了?」
「嗯?你是去阿芳屋裡看過了?」藍逸情回望過去,口吻雖是驚訝,神情卻是平靜。
害得藍浩清一時有些尷尬,道:「沒有,只是昨天大哥回來,聶成華平常這時候就該出現了,卻不見人影,所以我在想是不是他早就出門了。二哥,你又是何時回來的?」
藍逸情揚起一個微不可察的淺笑,道:「才到不久,天曉左右。阿芳確實去忙了,小桑平日又何時會來?」
藍浩清更是尷尬了,答道:「白陌桑可不好說,他經常睡過頭,這五日又得全天照顧雲賀,怕是又……」
怕是又會睡過頭。可他話還沒說完,便見自家兄長朝廳門看去,而他也聽到慵懶又沉重的踏階聲,然後以一個大大的呵欠作結。
「哇!孝玄君好!歡迎回來!」正準備跨過檻兒的白陌桑見了廳中之人,嚇得一機靈,正步站好,「藍兄早安。」
藍浩清在心裡翻翻白眼,這白陌桑怎的說得像在自己家?
藍逸情朝白家小輩招招手,道:「小桑坐吧,吃完早膳我也去看看雲賀。」
白陌桑精神道是,快速入座。
未等多時,藍庭與兩名門生便捧著朝食來了。藍庭大驚失色,因為沒準備自家二哥的,可藍逸情擺擺手說不必吃。
藍逸情就這麼看著大妹與么弟,還有白陌桑慢慢進食,心中頓時有股時隔數年的熟悉感。
又是阿芳到崑崙山,又是少了一個熟悉的身影。他本不打算讓阿芳接觸崑崙山,甚至是化神谷,可既然已經去過了,妖氣已然入體了,甚至都與萬妖之王有了微妙的關係,此番讓小輩以身涉險的安排,只能算作順應天意吧。
可他也覺得,即便四年前,阿芳沒主動去崑崙山,日後也會因為什麼不可抗的原因而去,與萬妖之王相識亦然。
四年了,他還是沒想明白,阿芳體內那連妖王都沒察覺的妖氣,其主究竟是善是惡?真身是誰倒也不是那麼重要,他心中多少有個底,只願沒有惡意。
思緒止於此,因為小輩們用完膳了。
果然好安靜,而且大妹什麼都沒問,想來是阿芳昨日偷偷知會過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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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膳之後,白陌桑與藍庭一塊兒收拾殘盤,因為也要去灶房取白粥,藍逸情與藍浩清便先去找白雲賀了。
白雲賀一見孝玄君來了,也嚇得一機靈,差點摔下床──其實是想行禮。
他當然沒能摔下床,因為被藍逸情一個彈指,打出一道靈力將他按回去了。
白雲賀摀著額心,心中的委屈溢於言表,道:「孝玄君您來啦,多謝出手相救。」
藍浩清噗嗤一聲,收穫了好友哀怨的怒視。
藍逸情款款行至床邊,沉吟片刻,道:「雲賀,幾日不見,你變得落魄許多啊。」
白雲賀渾身一僵,摀著額心的手迅速垂落至下顎,道:「孝玄君,我只是稍微鬆懈了。」
藍浩清揚起一抹壞笑,道:「二哥,自打唐小三離開後,雲賀就不打理門面了。」
藍逸情挑挑眉,道:「也罷,反正沒人愛看。雲賀,我瞧瞧傷口。」
白雲賀鐵青著臉,掀開薄毯,卻是一愣,道:「孝玄君,申時才換藥,現在就看傷口嗎?」
「無妨。」藍逸情湊將過去,伸手覆於細布之上,並未觸及,「我不用眼睛看。」
白雲賀隨即驚呼。藍浩清也甚是好奇,連忙湊眼過去,只是什麼也瞧不出,壓根看不出二哥做了什麼,手就收回了。
藍逸情點點頭道:「嗯,恢復很好,剩下最大的口子了,明天開始可以正常飲食,當然不是你平日的重口味。」
白雲賀先是驚喜,而後尷尬道:「明白了,多謝孝玄君。」
此時,忽然傳來開門聲,白陌桑端著白粥入內,呆了一呆,正準備開口問自己是不是打擾了,藍逸情便先開口道:「小桑,把你堂兄照顧得不錯,明天開始不必吃白粥了,一樣申時換藥,酒倒不必喝了。」
白雲賀大喜過望。白陌桑愣了一愣,歪了歪身子瞧向大床,隨後正身笑道:「是!謝謝孝玄君!孝玄君你是怎麼檢查傷處的?」
藍浩清與白雲賀都猛然一顫,齊齊看向白陌桑,白雲賀知道他能瞧見,便連連搖頭,卻也只見自家堂弟一臉困惑。
不過,就在白陌桑的兩位「哥哥」都以為他要被教訓了,藍逸情卻是輕輕一笑,道:「小桑,忘了在燈火闌珊處我對你做了什麼?」
他說畢,便將白粥從對方手中取走,回身遞到白雲賀手中,再正回身子時,便見白陌桑悚然中帶著些微明瞭。
藍逸情又是一笑,逕自邁開步伐,行至白陌桑身邊時,拍了拍對方的頭,然後如一陣清風地離開了。
屋中三人面面相覷,不,只有藍浩清與白陌桑面面相覷,白雲賀很快躲進了只有加料白粥的天地。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.PENANA5eaWN68Du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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