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花谷的大門與圍牆並不巍峨,不足兩層樓高,牆體也不厚,畢竟是山谷,山壁就是最好的屏障,除了大門所在的西面,其餘地方幾乎無路可通,不過裡外皆為修士,有沒有牆倒也無甚影響了。
藍浩清與陸靜虛急匆匆上前,總算聽清楚大門外的人在喊些什麼。
「崑崙風氏,公子風棋,求見白氏宗主,特來謝罪!」
門內的藍、陸兩家修士聽見最後四個字,無一不嗤之以鼻,藍浩清亦是鄙夷:「哈,既然要謝罪,就該把風棋的項上人頭呈上來吧。」
陸靜虛凝眸,深思片刻後,左立三指,專注於前。
藍浩清餘光瞥見,惑而視之,感覺不出什麼,不知陸靜虛在做什麼。
門外的敲擊與喊聲未止,但明顯大了聲音、重了叩門。
陸靜虛垂了左手,口吻微沉:「外頭沒有三百人,最多不超過二十。」
藍浩清詫然,猛地回首,正巧遠方天空炸出一道紅色煙花,倏忽之間,各處的紅色信號緊隨而上。
藍浩清正回面門,憤憤咬牙道:「法陣觸發即施放煙花,現在能否說明風家主動進犯了?」
叩門與喊聲戛然而止。
「肯定的。」陸靜虛點頭,「但你不能出去,我也不會。」
藍浩清愣了愣,不可置信地瞅向身旁,頓時腦中只有一個想法:這人好霸道。
他本來就沒打算出去,只是想說等有任何人越過門牆,會讓大夥兒果斷攻擊,可被陸靜虛這麼一說,他差點兒覺得方才的自己確實要一股腦兒地衝出去。
在場人數僅半百有餘,皆是提劍戒備,裡外具是闃寂,無風且詭譎。
會是一雙劍尊破門,或是風家修士御劍發難,又或是在等其他處的消息,還是如何……
藍浩清努力沉心靜神,大氣不敢喘,約過一盞茶功夫,他餘光瞥見陸靜虛又豎起三指,且目光謹肅,那就代表……馬上有東西要來了!
不出意外,意外降臨,門內所有人在一瞬間,都感受到了龐大且駭人的霜威,卻連震懾的功夫都沒有,兩扇銅門在震天巨響中,應聲破開,掀起的風雖是狂烈,卻意外得範圍極小,只吹動了藍浩清與陸靜虛的衣髮。
「哦?怎麼是你們?」
風塵消散,檻外一人,金絲八卦麒麟裳,左腰佩劍未出,右持一逆八卦鏡,神色一分驚訝、三分平淡、六分鄙易。身後有倆八卦麒麟、帷帽白紗。
藍浩清一見破門者,氣不打一處來,但也只是死死咬著牙,否則他能說出口的也只有「風棋,滾回崑崙山」,他又瞥見陸靜虛撤了手,這才驚覺方才陸靜虛是在擋門,可惜沒擋住。
風棋用的是什麼力量,誰也說不準,只是也無法肯定並非劍尊出的手。
外頭,風棋收了驚訝,淺淺呼出一口氣,道:「喊門多時,不得回應,唯恐出了什麼事兒,不請自開,望二位見諒,不知白宗主所在何處?」
聽到這番話,藍浩清心中的慍怒更盛,各方的法陣都被觸發,代表八卦麒麟已經動手了,風棋居然能若無其事說那種話……但,他可不能冒進送死。
天空又炸出一道紅色煙花,藍浩清與陸靜虛聽聞響聲,比方才任何一個都近,本不該回頭,卻雙雙沒忍住。是白蓮紋樣的,在桃花谷正中位置,只能是白雲賀發出來的。
「風棋……」藍浩清覺得腦中有什麼東西斷裂了,他冷冷正回面門,森寒的目光好似能殺了對方,「你還幹了什麼?」
風棋淺淺一笑,道:「白宗主不出來,只得當他是不方便出來,既如此,我便請人先去知會一聲,免得我直接登門,嚇壞了白宗主。」
他說畢,便抬腿欲跨過檻兒,鞋履於檻之上的同時,藍浩清喝斥:「不許進來!」
風棋確實撤回了步子,卻是一派從容,道:「那請白宗主自己出來可行?」
「想都別想!桃花谷不歡迎八卦麒麟!請回吧!」藍浩清雖是憤憤,心中卻有不可抹滅的倉皇,他不知白雲賀是為何發出煙花,而且似乎沒再有動靜了,以及風棋的身後沒有一個懦弱的身影,莫非風青並未跟隨?可讓他大為不解的,是風棋的姿態,不只渾然與問道那時截然不同,卻也不同於崑崙山大聚,哪個才是風棋真正的樣子?
風棋微微一嘆,眉目間有幾分無奈與憐憫,道:「明知我有一光二玉,明知我會來桃花谷,卻是不逃,反而讓你們來此,甚至不見藍氏雙仙,白宗主也是心大。藍浩清,你家引以為傲的狗子呢?陸靜虛,你兄長沒忘了帶日月劍匣回家吧?」
「你……」藍浩清瞪大雙目,怒無可怒,他還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、比他更甚的恚恨。狗子呢?他也想知道啊。不過,聽風棋所言,似乎並不意外桃花谷做好準備,也對,風棋也好、風仲羲也罷,領著一雙劍尊出門時,從未隱匿過行蹤。
藍浩清想起問道那時,聶成華都沒能惹怒陸靜虛,風棋卻不只是一次兩次了,他忽然很怕陸靜虛衝出去,儘管方才承諾過不會出去了。
見兩位公子沒反應,卻是兩張能吃人的神情,風棋失笑一聲,道:「雖說不知會是二位來迎接我,但無所謂,正好告訴你們一聲,聶成華那狗崽子,去過崑崙山,進過化神谷,你們猜他怎麼樣了?」
藍浩清與陸靜虛雖仍是瞠目,卻沒了方才的憤恨凶狠,藍浩清急聲喝斥:「少胡說八道!聶成華一直在我藍家!」
這當然是謊言,但在日月山莊或逸仙閬苑,都算是他藍家。
陸靜虛是知道聶成華去崑崙山一事,也知是去探查煉屍的地點與真相,更知任務無疾而終,但聶芳沒事,那是雙仙前輩親口說的,所以風棋只是危言聳聽。只能是。
風棋輕笑道:「哈哈哈,行吧,你說在就在,那他眼下是不是也在桃花谷的某處?和白宗主在一塊兒?還是被你留在藍家了?」
藍浩清咬牙道:「不關你的事,我藍家的狗,我要他在哪兒就在哪兒!」
他忽然又想起了蓬萊盛會,那時的風棋也是不停挑釁陸家長輩,可他怎麼瞧都覺得不對勁,挑釁是真的,敷衍也是真的,就好像風棋並不想挑釁,又不得不如此,所以「點到即止」,特別詭異,他知風棋絕非腦子不好使,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兒。
大門被破後就沒開過口的陸靜虛,緩緩呼出一口氣,隨後左立三指,向前一揮,倏忽一陣狂風打向兩片門扉,但只闔至一半,便似被什麼攔住,不過須臾頓止,又狠狠大開。
藍浩清聽到「嘖」的一聲,沒想到陸靜虛也會那般,也沒想到風棋能擋得下來,他壓根不知風棋本來的實力,因為風棋在問道時的高調,都只是旁人捧出來的,若非唐言軒有「頑疾」,那風棋一定是世家公子中最差的。原來不是嗎?
風棋將逆八卦鏡舉至胸前,雖面上已無笑,卻仍不失從容,甚至鄙夷,道:「陸公子還挺熱情,不知能否順便替我請白宗主出來一見?或許他早就說過了,他有我要的東西,若二位不攔我,或是替我勸他,我不會殺你們。若否,只能請你們犧牲了,等我得了想要的東西,會讓白宗主去給你們請罪的。」
「說什麼瘋話……」藍浩清心情複雜,更多的是錯愕,反而生不起氣了。
風棋眉眼一凝,大步跨過檻兒。陸靜虛心中一驚,舉劍的同時急道:「當心!」
藍浩清一怔,雖說沒來得及理解,但長年習武已有本能反應,他舉劍至胸前時,也瞧見了風棋身後飛出一道白影,是持左手劍的,可那眨眼而來的攻擊,並非做出應對就能擋住的。
就在白紗近在眼前時,藍浩清忽然覺得一切都變得好慢,他能清楚見到帷帽的圓弧,以及白紗的紋路,還有劍身映出的天光,他甚至能透過白紗,見到其後的白綢。原來真是蒙著眼的。
當他透過自己的浩然劍,感受到逆向的推勁後,一切又變得很迅速,一下短暫,一下深長。短暫的是離地時沖開的風,深長的是由背後劇烈撞擊、飛速蔓延至全身的麻木。
緊接著,他狠狠吐出一口黏稠且溫熱,還帶著鏽味的東西。
「公子!」
左右皆傳來著急忙慌的喊聲,藍浩清腦子嗡嗡的,只覺得耳朵疼又渾身發麻,他只能奮力大喊:「閉嘴!都退下!」
這五個字的代價,也不過是再吐一口血罷了。
一時之間沒人敢動彈。
藍浩清睜不開眼,只知三丈以內皆無人,亦無殺意或靈力,而且在喝止那一聲聲「公子」後,異常安靜,所以劍尊沒對陸靜虛下手,總不可能是被打死了吧,可沒人喊陸靜虛。
喉頭一直有噁心的東西上湧,他實在憋不住,上身向左一晃,他本能般地將劍插入地裡以穩住身姿,不過又是順便清理哽在喉間的熱血罷了。
他不能讓別人送死,他知道劍尊是故意打在劍上的,不然要直取他的心臟,或是斬斷頭顱,何難之有?
當麻木堪堪退去,取而代之的便是難以言說的劇痛,疼得他渾身打顫,又難以思考,他知道不能慌,但一時半會兒沒法兒調息。
另一方面。陸靜虛早不在原地了,劍尊衝向藍浩清時,他本欲提劍替之隔擋,只是根本來不及,所以在那兩柄不屬於他的劍相碰時,他便向側後方大退,一連退了三丈,也逼得幾組修士退後。
眼下的陸靜虛雖仍舉劍於前,卻得面對劍尊直直的劍指,他未敢分心,注目於前,他知道藍浩清被狠狠打飛了,狠狠撞在了影壁上,但神志還在,應當不致命,得虧有藍家心訣,若換作普通修士,非死即昏。
「一光總是如此,過於熱情。」風棋已然踏進桃花谷,身後跟著另一身,他神色平淡,瞅向碧春如雲裳,「陸公子,能請白宗主出來了嗎?不,我能進去找白宗主了嗎?我怕他擋不住那些屍鬼,不小心死了可就麻煩了。」
左持劍的是璃光劍尊,那右持劍的便是藏玉劍尊了。
屍鬼?陸靜虛一愣,腦中猶如風暴,迅速思考出了最大的可能:外頭不足二十人,除了一雙劍尊,都真的是人,而餘下的兩百多人、從其他地方進犯且觸發陷阱的,多半都不是人。
風棋沒有在喊門停止後馬上破門,莫非就是在馭使屍鬼?這麼遠的距離?
也怪不得探子將屍鬼誤認為人。不過,不算大廳的,煙花有四處,近三百的屍鬼分散,裡應外合應當不是威脅,那白雲賀發出煙花,便是得到此消息的提醒?
若只有近三百具屍鬼就好,只怕這個數量又不準確了,畢竟屍鬼不必飲食睡眠,事先藏於何處都不好說,所以也更不好保證探子有沒有將屍鬼誤認為人,確實不大可能只有屍鬼而無活人。
不如問問。陸靜虛果斷道:「你,帶了多少屍鬼?」
風棋攤攤手道:「我沒帶。琰山是個好地方,大大小小的山谷有不少,可惜我崑崙山,不需要避暑。」
陸靜虛心中一驚,對方所言已昭然若揭──風家在琰山的某處山谷養了屍!
難怪等了一晚上!
他不知說什麼了,卻也不可能主動進攻。面對更強的對手,主動進攻是極蠢的行為。
風棋輕輕一嘆,握緊手中的逆八卦鏡,道:「陸靜虛,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了,我急著去救白宗主。」
風棋話音一落,陸靜虛抬劍朝其劈出一道劍氣,雖說璃光步履未移、姿態未改,風棋身後的藏玉卻擋在前頭,並未提劍,卻也毫髮無傷,不過帷帽裂了一個口子,白紗於風飄動,清晰可見其下的白綢。
陸靜虛來不及驚訝,迅速兩手緊握長劍,屈起馬步,他瞧見璃光一個縱步,也毫不意外地倏忽即至他面前,璃光看似輕巧一揮,卻是力大無比,他只能硬生生扛下,神情之猙獰,可見其勁之猛烈。
他本來就是想阻止風棋使用逆八卦鏡的,可惜也不知該說是風棋太快,還是劍尊動作太快了。
沒心思想那麼多了。
兩刃相觸,璃光即退,須臾復至,不過點水,速度之快、力勁之猛,接連不絕。陸靜虛只能勉強擋下,毫無還擊之力,甚至逃不了。每接下一擊,渾身便是爆裂般的疼痛,若非內功深厚,早就五臟俱損、暴體而亡。
如果風棋讓藏玉劍尊也來,那是真的只有死路一條。
可陸靜虛即便擋住了劍刃,也擋不住劍氣,那一道道狂烈的劍氣好比尖牙利爪,他何止無法避開,只能選擇承受,一道道血痕於面龐劃下,一身碧春如雲裳猶如秋樹蕭瑟,枯葉紛落,徒增缺口。
風棋沒讓藏玉去「助陣」璃光,而是去「關心」藍浩清了。
藍浩清雖然渾身疼得想仰天嘶吼,但經過一番調息,勉強能站起來,可就在他扭曲著面門、咬著牙撐起雙腿,迎接的卻是步態輕盈且從容的藏玉劍尊。
一股駭悚油然而生,本能叫他逃跑,可他怎可能對那連綿不斷的鏗鏘聲充耳不聞?
兩旁的修士紛紛舉劍,一部分在陸靜虛周圍,他們未敢妄動,生怕給陸家公子添了麻煩。剩下的就在藍浩清兩側,幾乎都接近至保持三丈距離了,他們不知門外還有多少八卦麒麟,但無論如何都不比一名蒙面人危險。
藍浩清腦兒仍是嗡嗡的,但勉強還能思考,一雙劍尊的動作比上回在崑崙山所見還要靈活自然,他方才還聽陸靜虛與風棋說到什麼屍鬼,他這才明白前段日子的風家究竟在忙些什麼,也難怪會是風仲羲親自去成都,風棋可在忙著修練邪術。
藏玉走得不快,於半途時,另一邊的陸靜虛被打倒了。
巨大的悶聲與眾人的驚呼,取代了綿亙的鏗鏘。
藍浩清忍不住看過去。他瞧見陸靜虛被打飛,摔在好多人身上,或者說是那些人接住陸靜虛,因為摔成一團的修士們並非跌坐,而是趴倒在地,想來是劍不及收撤,怕傷及陸靜虛,索性以背承之。
藍浩清將目光放回正前方,雙手握劍,眼前有些模糊。身後的影壁被砸凹了一大塊,脆弱之處堪堪崩解落沙石,面前的劍尊一步又一步,姿態挺拔,不曾將劍提起。
那是他藍家的劍尊,是他藍家的先祖。
「誰都不許插手。」
他沒打算死在這兒,他只是不想輸給陸靜虛,鏗鏘聲再起,不屬於他,也即將屬於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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