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,風青正準備就寢,捻熄燭火的手懸在半空,便聽得房門由外而啟,他急急前去迎接。
他的房間就在少爺的大屋子後方,而會突兀推開他房門的,也只有少爺。畢竟少爺下了令,不允他上閂,也不允他人私闖、夜訪,甚至與他相約,那是要斷頭的,連入化神谷的資格都沒有,絕不留全屍。
來者確實是少爺,風青以為自己犯了事,迎頭下跪,面門未敢抬,都沒瞧清少爺手裡拿著什麼大玩意兒。
風棋一手拎著一只半大的簍子,半字未言,劈手拽起風青扔至床上。
風青心中大悚,跌於床榻,流暢跪坐,頻頻道歉:「少、少爺,真的對不住,屬下不知、不知自己犯了什麼不對,對不起、對不起!」
風棋立於床前,居高臨下睨著那卑躬屈膝的身姿,神情沉凝片刻,隨後竟舒緩許多,倒有幾分無奈之意,張口道:「真蠢。把褲子脫了。」
風青駭上加駭,猛然抬頭,向後一跌,兩手向後攥住了被褥,卻沒敢拉上身,急道:「少爺、少爺,屬下不敢!」
他倒也不是初次聽得這類命令了,但只讓他脫了褲子的,真是頭一回。他來到崑崙山後,每年總有一回,會被命令褪去衣褲,又遭被褥裹得嚴嚴實實,少爺會抱著他度過一夜,第二年他方知,那日是少爺生辰。
風棋淺淺嘆了一口氣,一屁股往床緣坐下,見對方瑟縮後退,不禁無奈搖頭,道:「我給你帶了禮物。」
「禮、禮物?」風青的恐懼多了分驚訝與困惑。他倒也不是第一次收少爺的禮物了,可何必大半夜的,又何必脫去下褲?
風棋神色淡漠,打開簍子,空手進去,出來時雙指間捏著一條奇形特異的蟲子。風青嚇得臉色發白,嚇得失聲大叫,嚇得再向後退,撞上了板壁,以一聲哀號作結。
風棋神色不改,晃了晃手中不停扭動的蟲子,道:「這是活蠱,是極好的東西,費了很大功夫才得來的,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。」
風青蜷縮在床頭角落,不敢正眼瞧那蟲子,只覺自己快暈過去了,那蟲子與風棋的食指一般大小,渾身泛金但無毛,又有幾條黑線與白點,頭部的假眼又大又紅,特別駭人,底部整排的細腿像極了毛氈,前後左右擺個不停,身姿靈活扭曲,特別噁心。
風青急得快哭了,心想自家少爺不是要拿他試蠱吧?他連連搖頭,滿是哭腔:「少爺,請您放過我吧,求求您了……」
風棋看了看蟲子,道:「此蠱於人大有助益,是善非惡,名曰『保身』,特別矜貴,要植在肉厚的地方,大腿總比屁股好吧。」
風青繃緊全身,戰慄不止,急道:「少爺,既然此物益身又難得,那屬下不敢收,請少爺留著自用吧!」
那般矜貴之物,不自己留著用,不是擺明著少爺不敢用嗎?
風棋將蟲子扔回簍中,又將簍子扔到地上,深深吸氣,雙肩隨之上抬;沉沉吐氣,雙肩隨之垮下,他似乎在努力平復心情,沉默了好一會兒,才道:「風青,你拿自己與我相比?」
風青猛然一驚,連忙搖頭道:「不是的少爺!屬下不是那個意思!是此物矜貴,屬下受之不起!」
風棋沉面道:「我贈你何物,你不跪拜叩謝,還連連抗拒,是為何意?」
風青大悚,一時啞口無言,再推拒下去,他真是抗令不敬了。可他真的受不住,也沒忍住地哭了,斗大淚珠滾滾而落,他撇過頭不願被瞧見,咬著牙不讓自己發出嗚咽,勉強說道:「對、對不起少爺,真的對不起,可是我、我真的好怕……」
風棋抬了手,並未向前便又放下了,道:「天一亮我便要準備去桃花谷了,你收下這蠱蟲,便不必去了。」
風青涕淚不止,滿是困惑,終究還是望了過去:「……少爺是不想讓我去桃花谷?」
風棋直勾勾瞅著他,一字未答。風青更是不解,又道:「少爺不想讓我去,我便去不了,何必多此一舉……」
說畢,他猛一怔,忽然意會過來自家少爺為何不答──
並非不想讓他去,而是想讓他收下蟲子!
即便知曉,那又如何?他仍是不解,也不知這蟲子究竟有何作用,少爺為何這般堅持?
想著想著,淚也不流了。風青愣愣地看著自家少爺,那面容分明毫無表情,卻似有滿滿深意,他忽然什麼都不明白了,不,他從未明白過,少爺為何總是這般對他?
風青本是分家之子,分家是在他出生前一年才被本家收回的,而他是在風家搬來崑崙山時才見到少爺,被指定為少爺的陪讀小侍,幾乎是朝夕相處、寸步不離,他知自己在風家是特立獨行的存在,大家都說他受少爺庇護,只有他自己覺得身處油鍋。
他總以為少爺討厭他,總是欺負他、取笑他,當然也如其他人那般看不起他,可如今仔細想想,少爺從未動手傷他,甚至沒有一個門生敢對他有意見的,也沒人敢再欺負他了,最重要的是,他的姐妹確實受到了很好的照顧,自己甚至能在少爺忙碌時,隨風家最好的醫者學習。
風青舒展了身子,怔怔道:「少爺……我不明白,您為何總是、總是將我帶在身邊?」
他自知修為淺、不會武功、腦子笨、醫術普通、膽小如鼠,從前常受人欺負,渾然沒有可取之處,風家人才濟濟,他簡直是廢物一樣的存在,合該是風家最為低賤之物,那少爺為何要將他這個廢物帶在身邊,甚至是……保護他?
靜默半晌,風棋吁出長長一口氣,神情昭然,盡顯落寞,低聲道:「早知你不記得了。」
風青驚疑:「少爺,屬下忘了什麼?還望少爺明示!」
風棋淡然道:「小青兒,你道我們初見是何時何地?」
風青復加困惑,尋思片刻,猶豫答道:「四年前,風家搬來崑崙山,在修練場前面?」
風棋搖搖頭道:「罷了,忘了便忘了吧,不重要。你只要記得,你到死都是我的人。」
風青驚了一驚,沒敢繼續追根究柢,雖是倉皇,卻仍小心翼翼朝自家少爺爬近一步,細聲道:「少爺,實在對不住,以前爹娘去世,同齡的孩子又欺負我,我太難過了,就往山裡跑,結果摔了腦子,阿姐說我昏了三日,我不是故意要忘記的,對不住……」
這件事,風棋並未聽對方說過,可他知道此事,雖然風青什麼都不曾主動說,但於風棋而言,風青沒有祕密,不過眼下竟主動說了,倒也別有滋味,好似撒嬌。
風棋又抬了手,這次穩穩地向前伸去,撫上了風青的側髮。五指與青絲糾纏,青絲總逃,五指總纏,直至深入其中,緊貼頭皮。
風青怔怔不解。
風棋凝了目光,卻軟了眉眼,不費多少力氣開口:「小青兒,你老實說,還有沒有人欺負你?」
風青定了一定,不懂為何忽然問起這個,但仍是老實答道:「沒有了,少爺。除了初來乍到時的那幾個人,之後都沒人欺負我了。」
何止沒有欺負,都沒幾個人樂意接近他,所以他沒有朋友,但也很安全,反正他還有姐妹。
靜默片刻,風棋的面門堪堪朝另一人靠近,風青登時繃緊了身子,不敢動彈,可孑遺一個巴掌距離時,風棋止住了向前,稍稍撇了頭,道:「小青兒,把褲子脫了。」
風青頓時大駭,怎的突然又說回這個!他果然最懼怕的,只能是自家少爺,不論原因為何,所以蠱蟲不算什麼。
他不禁肅然,雖免不住戰慄,但懦懦道是,他向後一退,青絲從少爺手中落回,他兩手探至腰上,扣著褲頭,緩緩將其褪去。
他遮遮掩掩,一邊脫去下褲,一邊拉過被褥遮擋胯下,褲頭及膝時他便停了手,但見少爺神色略顯催促,只好硬著頭皮完全脫離。
雙腿空虛後,風青咬著下唇,特別難為情,也不敢瞧自家少爺的臉。忽地,一隻手撫上他的右大腿,他嚇得驚叫一聲。
風棋大掌於那腿上游移,最終抬起掌心,雙指點於偏上一處,道:「就這兒吧。」
敢情是在挑地點!風青心有餘悸,雖然很癢但沒敢表現出來。
風棋撤了手,起了身,往一旁的矮櫃行去,風青又是不解,那櫃中放的盡是醫具,可等他反應過來,風棋已經捏了一把鋒銳的的小刀在手上。
風青憋住了堆在喉間的求饒,看著自家少爺徐徐行回,又於床緣坐下,還說:「小青兒,過來。」
風青倒抽一大口氣,心中那是一萬個不樂意,可對於蠱蟲的恐懼沒有對少爺來得多,他按著被褥依言移身而去。雖憋住了淚,卻止不住冷汗汩汩。
風棋盯著他的右大腿,手上小刀堪堪湊近,道:「小青兒,自己按好了。」
風青大難臨頭,欲哭不敢淚,兩手掐著大腿根部,想閉眼又不敢閉眼,他看著自家少爺的左手先搭在了他右大腿的邊緣,再看著小刀點上他的皮膚,一陣冰涼直竄腦門,他屏氣凝神,動都不敢動一下。
替人療傷時,總是他拿刀對著別人,今兒竟是少爺拿刀對著他,還不是為了殺他,他還寧願被架著頸子。
風棋眉目一凝,迅速劃下筆直一刀,長度與蠱蟲幾乎等同。風青竟頓了一忽才開始吃痛大叫,十指也才使盡了勁兒掐腿。
風棋將小刀信手扔在地上,迅速揀出蠱蟲,捏著蟲首對上了冒血的傷處。
蠱蟲好似見了食物,一觸鮮血便狂躁起來,亟欲想鑽進去,風青見之,驚聲大叫:「不要啊!」
風棋雙指一鬆,蠱蟲當即沒入一叢血紅,眨眼便不見其蹤。風青嘶聲狂吼,一把揮開礙事的被褥,想將手指插進傷口中將蠱蟲挖出,風棋眼明手快,緊急制止了他。
「好疼!好疼!」風青臉色慘白至極,冷汗直冒,雙唇也堪堪失了血色,他聲嘶力竭,不只大腿疼得劇烈,連全身都是刺骨的疼。他兩手被自家少爺一掌擒住,他疼得全身使不上力,歪身一倒,蜷起身子,淚水滾滾而落,神奇的是,大腿上的血泉竟開始消止了。
可風青壓根沒那心思注意,直是嘶吼,聲音很快啞了。風棋甚是錯愕,他確實沒料到反應會這般劇烈,他急急鬆了手,將風青抱了起來,就這麼摟在懷裡,力道之大,叫風青無法逃脫。
耳邊便是淒厲的哀號,驚心動魄,揪心難耐,風棋不敢疏忽,任憑風青竭力掙扎,對他又砸又踹的。
床榻與被褥染了一攤赤紅,風青嘶嚎了一刻鐘,終於只剩嚶嚶啜泣,癱軟在少爺懷中。
風棋的肩頭與前襟都濕透了,他深了擁抱的力勁,隨後舒展開來,他將虛力的風青拉開,看著那張死白又絕望的面容,於心不忍,小心翼翼讓對方躺下。
風青不斷抽氣,沙啞得難聽。風棋爬上床榻,以袖替他抹去滿面淚水,替他理了理混亂的前髮,神色凝重,輕聲道:「小青兒,撐得住嗎?」
風青雙目無神,轉了轉眼珠子才將少爺看入眼中,虛軟啞聲:「好疼……」
看得出來很疼。風棋嘆了嘆氣,輕撫對方濕漉漉的臉頰,提著一顆無奈至極的心,款款將面門湊了過去。
風青木然,看著自家少爺的臉堪堪靠近,視線隨之昭昭,可他什麼也反應不過來,乾澀無比又蒼白的雙唇便被一飽滿水潤之物給壓上了。
那一瞬間,風青瞪大雙目,涕淚猛止,腦兒空白一片,視野所見不過少爺的眉睫,他看到了一股傲然。
兩唇推擠,不過點水,未有多餘。風棋抬起面門,神色淡然,卻是輕柔:「還疼嗎?」
風青心中古怪,暗忖:接吻如何能止疼?
可他定了一定,感受了一番,竟然還真的不疼了!他只得愣愣搖頭,驚得說不出話來。
風棋緩緩點頭,神情如止水,動作亦如柳絮,輕巧且柔和,他取過一旁的下褲,為風青襲之。
風青錯愕,木而不知所措,只能呆呆地看著自家少爺將私處看盡,好丟臉。可接下來,他更是又羞又臊。
風棋兩手從風青身下鑽去,兩肘一屈,雙臂上抬,順勢退下床榻,輕輕鬆鬆將風青抱了起來。風青驚聲道:「少爺!」
雖說不是頭一回了,可他就在自己房裡,沒有移動的必要啊!
風棋也沒看懷中人,面色依舊冷漠如霜,卻有冬日暖陽照之,他直往房門而去,道:「閉嘴,難聽死了。」
風青猛然噤聲,心中倉皇不安,不知又該幹什麼。
風棋行至門前,抬腿將門給踢開,然後朝著自己房間的方向去了。風青大驚失色,沒想到要去少爺房裡!
風棋連自己的房門都沒放過,直接將其踹開,絲毫沒有猶豫。屋內爐煙清繞,他腳步沉緩,像是怕震著了懷中之人。
越過前堂,經過席位,穿過書房,繞過屏風,便是風棋的大床了。他小心翼翼將風青往床上放下,瞅著對方詫然失色,淡淡道:「待我回來前,你便在這兒睡了。」
風青想起身,卻全身虛軟無力,又慌又急,連忙道:「屬下不敢!」
風棋微微蹙眉,搖了搖頭,道:「閉嘴吧,難聽得要命。莫管你敢是不敢,諒你也下不來床。」
風青一頓,瞠目結舌,心中駭悚,不知如何反駁,只能看著自家少爺褪去金絲麒麟外衣,披上衣架後又褪去鞋履,毫無遲疑又輕手輕腳地爬上了床。
風棋側著身子,抬手一揮,屋中微光不再,頓時魆黑一片。風青察覺身旁那人動了一動,接著被褥鋪身,一條胳膊置在他的腹上,有些沉,眼下是讓他開口,他也不知說什麼好了。
當耳邊傳來一道長長的吐息,風青不自覺紅了臉,簡直無地自容。他不習慣來自姐妹以外之人的溫柔,尤其是少爺。
風青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耗盡氣力,又或是那蠱蟲的關係,他竟然真能睡著,還睡得特別深熟,連自家少爺離開了都不知。
早晨醒來,風青勉強撐起身子,發現枕邊有一塊圓形玉珮,通亮潤澤,紋有一「風」墨字,那是風棋的掛飾。下頭壓著一張摺起的字條,上頭字跡娟麗,又看似不失大氣,實則筆勁深沉,所書:
「玉珮如我,家中無阻。好生休養,等我回來。」
風青驚色,揀起玉珮,目光於兩者之間來回,神情堪堪悚然。
如此一反常態,他有不好的預感。
之後的風青,疼得幾乎無法下床,終日懶廢,且三餐皆有小童來服侍他,把屎把尿,叫他特別難為情。
這是頭一回,少爺出遠門卻沒帶著他,怎料,少爺竟不回來了,竟回不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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