聶成華帶著風青匆匆逃離小村,一路向北。從妖域出來之後,聶成華就感覺自己一天不如一天,御劍那是越發力不從心了。
可他萬萬沒想到,風青竟比他更弱!他好歹是因為真丹在轉化成妖丹的緣故,不過他也在想是不是風青太憔悴所以沒力氣的關係,直到他們在一處驛站歇腳時,風青主動說自己修為很差,御劍一炷香功夫就得休息。
聶成華遙想初學御劍那時,似乎也差不多一炷香功夫就得歇一歇,不然容易摔了,可他那時……才十歲啊。
風青身上的八卦麒麟裳太顯眼了,聶成華索性將斗篷給對方披著,自己身上的鳳尾蘭夢裳不只不會遭人白眼,甚至會有人投來讚賞的目光。
聶成華算了算時辰,自己是在白家隨便吃過午膳才去找風青的,眼下未時左右,才脫離江陵一帶,要離開荊州尚有一大段路。嗯,大半夜都到不了。
再次啟程時,先到了無人煙之處,聶成華劈手將斗篷搶了回來,風青還以為自己惹對方不悅了,習慣地趕忙道歉,聶成華呆了呆,解釋「風大我會冷」。風青雖是震驚,但也安心了。
於斗篷之下,聶成華摸了摸荷包,一塊碎銀都沒有,只有零星幾枚銅錢,沒法兒住店了!歇腳飲茶就得花完!早知道先去敲詐白雲賀了!
他瞅向八卦麒麟,笑容可掬:「風青,按咱倆這進度,大半夜都入不了冀州地界,所以得留宿一晚,我問你,你身上是不是也沒錢?」
也?風青一時沒想明白,只是點點頭道:「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,聶公子,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?」
總算沒說您了!聶成華仍是滿面和藹,伸出左手,掌上躺著乾癟瘦弱的荷包,道:「不麻煩,就是住不了店,要委屈你一晚上,瞧你骨瘦如柴的,肯定沒好好吃飯,我可以打獵,你能處理嗎?」
風青先是一驚,隨後正色道:「沒關係的!我在去那個村子前也都露宿野外,我、我不會打獵,但以前在家總會下廚,所以我可以!」
聶成華上揚的嘴角深了一分,將荷包收起後,他抽出佩劍高舉之,喊道:「那就沒問題了,出發!」
風青感覺對方格外振奮,便也高舉佩劍道:「出發!」
飛飛停停,停停飛飛,丹輪成夕陽,夕陽成月亮。
聶成華覺得,一直停下反而更累,但不停下的話,風青怕是能直接摔死。
向北的速度越發緩慢,勉為其難到了兗州地界,再往上便是冀州,逸仙閬苑在冀州南部。
聶成華與風青在一處林地降落,看看明月,戌時左右,尋得溪流,聶成華癱倒在地,風青慌忙關心。
聶成華只是在懊悔沒偷偷找妖王當車夫,他搧搧手讓風青去拾柴生火,他等會兒就去抓魚,沒魚就去打獵。
風青應聲,就著月色匆匆行動。
聶成華爬起來時,發現風青手腳還挺俐落,很快便升起了一小簇篝火,也才知對方是有打火石的,真周到!
他湊到溪邊看了看,有魚,但都是小魚,牙縫都不夠塞,只好去打獵了。
打獵對聶成華來說特別簡單,比從前還要輕鬆,這是他最近練成的絕技──讓萬妖圖去打獵。
更準確來說,是讓萬妖圖當獵犬去纏住獵物,他便能輕輕鬆鬆收割了。
聶成華隨手取了支火把,悠悠哉哉踏入林中,風青乖巧地顧著火,看著隱沒於夜色的背影,暗暗加油鼓勵。
不過,等聶成華回來時,火把早就熄了,他打了一隻野兔回來,笑盈盈地將其遞給風青。
看著風青掏出小刀,嫻熟地開膛破肚與清洗,聶成華不禁想到了楊茉,怪了,怎的醫者都熟練用刀啊?
又看著風青一臉憨傻膽怯的樣子,聶成華不禁想到了白陌桑,卻發現風青比白陌桑還不如,膽大勇敢的部分,風青的怯懦無比純粹,可想想也對,畢竟是跟在風棋身邊。
當野兔上火烤時,聶成華蹲在一旁感受赤火的溫暖,忍不住問:「風青,我聽雲賀說,風棋喊你小青兒,你倆究竟是什麼關係?他為何要把你帶在身邊?」
風青怔了怔,目光從野兔身上挪開,雖然抬了眸,卻垂了眼簾,滿臉盡是難以言說的惆悵,道:「我……我也不知道,四年前風家遷往崑崙山,那時我才見到少爺,第三天便被指定為少爺的陪讀小侍,之後便是朝夕相處,除非少爺閉關修練,或去找長輩,不然我都在旁服侍。我原本是想,或許因為我是學醫的,又與少爺年紀相近,而且膽小懦弱,定不會對少爺不利,所以才會指定我。」
他頓了頓,嘆了口氣,接著道:「其實我以前在分家,經常受人欺負,成了少爺的小侍之後就沒人敢再欺負我了,但那時我只是想,我要是受人欺負,那是丟少爺的臉面,所以少爺保護我,只是在維護自己的威嚴。可我這幾天才發現,少爺其實對我很好,只是我太恐懼少爺了,分明因為有少爺,我重病的姐姐和年幼的妹妹才能受到良好的照顧,可惜少爺已經……是我對不起他。」
話音落畢,已是哽咽,他擰著眉眼,抽了抽鼻子。
聶成華細細聽畢,左掌托著下顎,心中雖有話,但沒打算說出來。他覺得有些話,得本人自己說才行。
當風青平復,兔子也烤好了,他拿出小刀片肉,確認熟透了,便將小刀遞給另一人。聶成華微笑道:「你先吃吧,我食量小,這可不是客套話。」
風青煞是意外,但沒敢多問,謝過後便一片一片地削肉,一片一片地入口,將兔子吃去一半時他想停手,卻聽得聶成華讓他再多吃些,還笑臉盈盈的,他有些難為情,委婉地大快朵頤。
聶成華就吃了兩條後腿,隨後將骨架扔向溪流對面,消失於晦暗中,他回到火堆邊坐下,道:「風青,你趕緊休息吧,天一亮就出發。」
嬋娟已微微向西。
風青小心翼翼地發問:「聶公子,你不休息嗎?」
他已組織好「推託」的說詞了。
聶成華古怪道:「誰說我不休息了?我是怕你看到我休息,結果自己不休息,甭擔心,不會有野獸過來的,火滅了也無妨。」
畢竟萬妖圖在手,只要不全然昏死過去,就如妖王在旁,無物敢近,保證孤僻!
風青聞言,神色有些猶豫,但眼瞅對方又掛上笑臉,他竟感到一陣惡寒,連連點頭應允,在火堆旁側身躺下了。
聶成華卸下斗篷,平躺以之覆體,兩手壓在腦下,望著散發微光的玄霄,天星數點,他能理解風青的心情,正如詩文:人生不相見,動如參與商。
他想到自己撒謊了,想到自己逃避了,雖說「承諾」時本就敷衍,他說會自己和藍烝好好解釋,結果他逃了,是師兄們善後的,可實際上師兄們與藍烝說了什麼,他也不知道,也不敢問。
藍烝都沒來找他。是接受了,還是厭惡了?
聶成華將右手從頭下解放,覆上了雙眼,亦掩下了多餘的思緒。
*
平旦,聶成華先起了,他一番舒展,又洗了把臉,最後才去戳戳風青。
風青迷迷糊糊地醒來,迷迷糊糊地喊了聲「少爺」。聶成華笑道:「哈哈哈!我是聶成華,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?」
風青嚇得跳起來,差點摔到了灰燼中,好在被聶成華一把拉住。
風青精神抖擻,連連道歉,聶成華直是發笑,讓他趕緊收拾收拾。
不多時,二人啟程,於秋末寒晨,繼續向著北方。
飛飛停停,停停飛飛,金烏已三竿,御劍入深山。
攀至山巔,復往其上,穿雲越霧,豁然開朗,清晰且神祕。
風青見眼前之景,不由得驚呼,四周皆是雲霧,其中心如畫中仙境,看得清晰,卻又不真切透徹,他知那是禁制之故。
「這便是逸仙閬苑。」聶成華抬手指向前方,隨後呼喚一聲,待對方看了過來,他便將手伸了過去,「你牽著我,我身上有令牌,不會遭禁制阻擋,我怕我先進去知會,得花好些功夫說服師兄們,你的修為等不起我。」
風青頓時有些訕訕,未敢不從,搭手過去,聶成華讓他專注御自己的劍,不必在意,免得成了「一劍雙掉」。
風青緊張起來,低頭看向佩劍,專注於之,被聶成華徐徐拉往前方,倏忽如年,不知過了多久,驀然有了奇怪的感覺,與進入麒麟崗時相似,感受上又截然不同。
他抬起頭時,眼前景色已不可與方才同語,所以他又驚呼了。
三處平臺,上下相連,有花團錦簇,有大屋小屋,有散著裊裊輕煙的,一眼便知那是丹爐房。
聶成華並未鬆手,拉著風青到了中層平臺,大屋之前,也不必說,風青自知是雙仙所居,不禁肅然起敬。
聶成華仍未鬆手,直是大喊:「大師兄、二師兄!我回來了!我還帶了個人!」
風青嚇了一大跳,本能瑟縮,忽然明白為何對方還拉著他,他暗自心驚:聶公子只說帶了人,不說名姓,豈不是要騙雙仙出來一見?
結果等了一會兒,屋中並無動靜。聶成華撇撇嘴,哼了哼氣,再次仰面吶喊時,是百般撒嬌:「大師兄、二師兄!求求你們出來嘛!我花了一天一夜才帶回來的人,我現在還牽著他呢!你們就不出來見一見嗎?再不出來的話我要與他私奔去啦!他會下廚啊!」
風青各方面都被嚇得不輕,渾身打顫,退無可退,與聶成華保持著一條胳膊的距離。
然,聶成華話音落定不過幾忽,主屋門扉便被狠狠撞開,一道狂烈的氣勁讓屋外二人好生凌亂,同時傳出一道罵聲:「哪個臭小子敢拐騙我們阿芳!」
是藍逸塵的怒吼,但反而是一旁慍容的藍逸情更像要吃人的。
靜默一瞬,聶成華垮了半邊肩膀,愕然道:「你們……何故以為我帶回來是個男的?」
他頓了頓,緩緩看向身側,抬手指之,又道:「就是他。」
「哇!」風青嚇得渾身寒毛直立,實實在在地蹦了一跳,奮力扯手卻脫逃不了,煞白著臉高喊:「對不起!對不起!」
三雙目光,在那徒勞掙扎的驚聲尖叫中,堪堪恢復平靜。
「哦,這不是風棋身邊的小崽子嗎。」藍逸塵平淡開口,甚至有幾分興致缺缺之感。
風青猛一頓止,這才發現雙仙的面色俱是平靜,他瞅向身側,只見聶成華面帶無奈,竟有幾分憐憫。
胡鬧告一段落,接著便是認真的。
聶成華放了風青,蜷起兩掌抵在自己下顎兩側,眨著水潤的桃花眼兒,夾起聲音道:「大師兄、二師兄,雲揚先生說會留下幫忙,你們看我如此乖巧認真,能不能別趕風青走?」
風青嚇得一邊抽氣一邊顫抖,他沒想到在外看起來可堪穩重體貼的聶成華,在藍氏雙仙面前竟是這般矯揉造作……
藍逸情一個彈指,一道銀光電光火石打向聶成華額心,他吃痛一聲摀住腦門。風青忽而安心,總算有心思能因雙仙的注目而緊張了。
藍逸塵頓時冷了臉面,道:「小崽子,來此做甚?莫非提親?」
風青一愣。聶成華猛抬眸道:「大師兄,你別一本正經地接我話碴啊!」
藍逸情又是一個彈指,聶成華雖然摀著額頭,但仍是被重重一擊,又疼得嗷了一聲,低著頭享受師兄的教訓。
風青的心臟怦怦狂跳,他腦兒有些發暈,渾身發著冷汗,他勉強抬起抖若篩糠的雙手,抱不住拳,道:「雙、雙仙前輩,晚輩來此,只、只為求、求少爺屍身,懇請、懇請二位前輩通、通融!」
光聽那聲音與口吻,聶成華都覺得風青馬上就會哭出來。
「阿芳。」藍逸情冷冷開口,待自家小輩憋著委屈抬起面門,他才下令:「將這小崽子帶去客房,把門閂上,你到我們屋裡來。」
聶成華眼見自己表現的機會來了,連忙稱諾,不顧風青僵硬戰慄,連忙拉著人向下層去了。
跌跌撞撞來到客房前,聶成華一把奪了對方佩劍又將人推了進去,也不等對方開口,直是道:「風青,盡我所能說服我倆師兄,你先待一會兒,再見!」
說畢,他用關門聲打敗了風青的叫喚,迅速將門以奪來的佩劍閂上後,蹦蹦跳跳地回到中層,推門而入。
屋中宓穆且深沉,聶成華一入其中,便肅然起敬,在師兄們的意味深遠的注視下,他一邊脫去斗篷,一邊朝席位行去。
腳步落定,他未著急入座,而是以眼神詢問,得二師兄頷首後,他才徐徐坐下。
接著,聶成華未等師兄們發問,便一五一十,先是認真複述了雲揚先生的意願,才將自己聽來的「風青尋棋」娓娓道來,也強調自己沒說風棋還活著。
說畢聽畢,藍逸情只問一句:「所以呢?」
聶成華錯愕片刻,隨後正色道:「他倆之間不一般。風青救過雲賀的命,我對雲賀保證了,這個人情我替他還。大師兄、二師兄,我想不出讓風青見風棋,有什麼不妥之處。」
藍逸情道:「確實無不妥,反而能讓他帶逆八卦鏡回崑崙山,坐實風棋之死。」
聶成華頓時欣然:「那──」
只出一字,藍逸情便冷冷截話:「那與他見不見風棋、知不知風棋生死,毫無干係,反而容易在風仲羲面前露餡,或是故意露餡。」
聶成華又登時轉為驚駭,急道:「我能保證!風青是一心一意向著風棋的!要不,讓他倆見了面再做打算?你們親眼見了就會明白的!」
「明白?」藍逸塵失笑一聲,「阿芳,你自己有多少事不明白的,敵人的兒女情長反倒明白?」
聶成華怔怔,一時語塞,他腦中冒出「當局者迷,旁觀者清」,可又覺得立不住腳,因為他看不明白的人,還更多更多。
怎麼辦,師兄們看起來沒有要同意的意思,但似乎,也沒有明確拒絕的意思?
「大師兄、二師兄。」聶成華緩緩開口,猶如試過一切辦法卻皆以失敗告終,而乾脆脫離常規道理,瘋癲般的最後放肆,「你們……該不會是見不得別人兒女情長吧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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