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年前,風家還不在崑崙山,而在揚州豫章,距離王都南昌不遠。
初春,天下有一大事發生,事畢風府設宴歡慶,就連久未聯繫的分家也被盡數邀請。
年幼的風棋受不了大人們的惺惺作態,厭惡被圍在其中,聽著那些醜惡嘴臉說著溢美之詞,表面上和樂融融,私底下勾心鬥角、爾虞我詐。
他是風氏本家的大公子,他可以睥睨眾人,不會有人敢質疑他,所以他找了藉口逃走了,當然在旁人看來,他只是心高氣傲,不屑與分家螻蟻為伍,還有人誇他帝王心性,未來可期。
他來到自家後院,杳無人煙,好生清靜。可地上的空氣太過汙濁,所以他喜歡攀登高處,他小心翼翼攀上假山,伸手卻搆不著圍牆,只得奮力一跳。
跳是跳了,碰是碰著了,但沒抓住,左掌被磨出血口子,他也砰的一聲摔在地上。
他沒半聲哀號,撐手起身,發現掌上有血,便打算到小池子淨手。
可他一從假山後行出,便與另一人四目相對。
雙方愣怔。對方也是個孩子,看著比他還要年幼一些,圓鼓鼓的臉蛋、清澈水潤的雙目。
結果還是對方先回了神,綿軟稚嫩的聲音從飽滿的雙唇間流出:「你流血了,我幫你包紮!」
說畢便要上前,將風棋嚇了一跳,他不知對方身分來歷,看衣著打扮只會是分家之人。父親常說,分家之人不配為人,乃是低等下賤之物,不能輕易接觸。
他向來聽話,連忙收起左手,喝斥:「別過來!小傷而已,我自己會處理!」
怎料,對方完全沒被嚇到,反而加快了腳步,很快來到他跟前,神情也不再友善,而是氣鼓鼓的,還訓斥於他:「不可以!阿青答應過姐姐,有人受傷了,不能置、置……」
「置之不理?」風棋不小心把話接上。
「對!不能置之不理!」對方本來軟化的神情又強硬起來,「所以把手手給我,我是學醫的,都有帶著細布,正好旁邊有水,我馬上替你包紮!」
風棋一瞬間沒了脾氣,呆呆地任由對方將他拉到小池子邊,抓著他的手,用小小的掌舀水而上,輕輕替他清理傷處。
對方隨後取出手巾,輕柔地將傷處拭乾,然後從腰上小小的包袱中掏出細布,神色認真且小心翼翼,將細布一圈一圈纏上。
纏完了細布,以一個絕對說不上俐落好看的結收尾。
風棋愣愣盯著自己的手,大拇指都被纏住了,而且打結居然在掌心而非手背。
然後他的手被對方輕輕捧起,好似被當成了天下最上乘的寶貝。
「嘿嘿,這樣就沒問題了,不會痛痛了!」
略顯驕傲又安心的笑聲,讓風棋不自覺抬了頭,就見對方展著大大的笑容,笑得眼睛都成了月彎,眸子卻如繁星中最耀眼的那顆。
何止手不疼了,連心情都舒暢了。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風棋問,方才只聽得了一個「青」字。
對方很快笑著答道:「風青!天青的青!」
風棋點點頭,有些慶幸對方沒問他叫什麼,他離開得有些久了,而且確實有些難以招架,便小聲說了句「謝謝」,隨後匆匆跑開。
他下一次再見到風青,不過兩天後的事,而且也在這個後院,卻不是風青「找」到他,而是他「撞見」風青。
正在被幾個大孩子欺負。都是本家的人。
那天,是風棋第一次出手揍人,也是他第一次仗著自己的身分欺壓別人,可也是他第一次救人。
前兩天還笑得可愛動人的孩子,怎麼就變成跪地蜷縮、哭喊求饒的樣子了?
可是風棋不能打著救風青的名義,所以他將本家的大孩子全打趴下後,也只是冷冷地睨著風青,違心說了句「吵死了」,隨後扭頭離開。
他之後便沒再見過風青,因為宴會結束了,分家之人都回去了。
而他調查了風青,上面有個大三歲的姐姐,自打出生後就體弱多病,父母為了讓閨女得到良好的治療,行事有些偏激,與家族產生了不小的嫌隙,但又拿他們沒輒,所以風青成了代罪的可憐人,父母不在時總會被人欺負,大人們「苦口婆心」、孩子們「打鬧玩耍」,之所以學醫,也只是為了姐姐,以及那愚蠢的善良。
知道這些後,風棋默默下定決心,總有一天要讓那人脫離火坑,保護那人不再受欺辱。
就是十一年後了。他發現風青的父母在死前,又給風青留下一個多餘的禮物,一個妹妹,唯一能慶幸的,便是身體康健。
分家之人初至崑崙山時,他便與父親要了人,父親雖然答應了,但畢竟人員尚未安頓好,風青還算不上他的人,他只有在分家之人集合練武場,介紹他這個風氏少主時,遠遠瞥見了風青在人海之中,畏畏縮縮,格外突兀。
也不知他要風青作小侍的消息是從誰口中流出去的,三天之後他總算撞見風青,正在被幾個年長一些的本家門生欺負。
其實這並非巧遇,而是他一直讓人跟著風青,隨時回報任何狀況,而他收到的最新消息便是:柴房受辱。
四個字就壓垮了風棋的理智,他來到柴房外,聽到有人質疑風青是用了不正當手段,才得以被指派為少爺的小侍,說要看看風青的本事。好猥瑣的口吻。
他沒再聽下去,一劍破了門,一眼就見到瑟縮在柴堆中、衣不蔽體的風青,他沒心思訓斥門生了,只對著空氣說了句「殺了他們」後,便扔了劍往風青去,褪去外衣將其抱住,沒讓風青看那此起彼落的驚叫求饒下,是何等醜陋噁心的嘴臉。
暗衛很快將門生屠盡,隨後默默隱去。
當懷抱退開,風青透過淚水而模糊地看到柴房中嫣紅遍地,方才還生動叫囂的四人成了怪異的屍體,幾乎失了神志。風棋是故意讓風青看的,他要讓對方知道,動他的人會有什麼下場。
之後風棋發現,風青與小時候不同了,唯一不變的,只有那泛濫的善良。
但沒關係,他會保護風青,即使會被恐懼、會被厭惡。
*
風青本來是不願意離開少爺的,也甘願待在丹爐房之下,可他實在不忍心少爺一直被吊著,便硬著頭皮上樓了,結果哪還有藍家人,只有徐央站在丹爐前。
徐央說那三人回主臥了,暗門也不會關上。
風青匆匆謝過,連忙下到中層,於主屋門前深呼吸吐氣,但還沒叩門,門扉便由內而啟,是滿臉無奈的聶成華,還主動道:「風青,你是不是來求我師兄們,解開風棋的束縛?」
他方才隨著倆師兄回屋,才得知了風棋的下場,難怪不怕風棋自己破門,那就是破了門也走不了,他估計平時地下室的門都是開著的,是風青來了才特意關上,師兄們是真的壞心。
風青未敢張望,點頭如搗蒜。
聶成華為難地搔了搔腦瓜兒,道:「這個嘛,我也想啊,我方才也在求情啊,可是嘛,你呢,你這個啊,唉呀!」
屋中傳來藍逸塵的喊聲:「阿芳,有話直說,別拖拖拉拉的。」
風青嚇了一跳。聶成華止了動作,手還放在腦後,視線堪堪飄向無人之處,道:「風青,你家少爺沒答應配合我師兄吧?徐央是個廢人了,要是風棋有心要逃,徐央是擋不住的,這逸仙閬苑也沒什麼地方能藏東西,尤其是劍,他若修為不錯,甚至不必動手找,佩劍就自己現身了,不然你以為為何要將他鎖在地下啊?況且我師兄方才也說了,風棋態度強硬,寧死不屈,不過呢,暫時也沒要他做什麼,就希望他乖乖待在逸仙閬苑。」
風青恍然大悟,連忙道:「我明白了!我馬上去問少爺!對了,雙仙前輩,晚輩還有一事相求,不論少爺意願如何,我能不能代替徐央留下,照顧少爺?收走我的佩劍也沒關係!」
屋中傳來藍逸情的喊聲:「那敢情好,等你好消息。」
聶成華忽然覺得自己好多餘。
風青欣然,好生謝過後,又匆匆返回上層丹爐房。
之後聶成華去睡了一覺,睡醒時已是一更天,徐央準備了簡單的晚膳,說風青還沒出來,在糾結著要不要送飯進去,聶成華連聲阻止。
一直到了半夜三更,風青總算出來了,守在丹爐房外陪徐央看星星的聶成華,一見人出來便撲了過去,瞠目詢問結果如何。
風青被嚇了一跳,連忙點點頭道:「少、少爺答應了,說任憑雙仙處置,絕對不會逃跑,也不會發難。我、我也能以性命擔保!」
聞此回答,聶成華放鬆了神色,欣慰地點點頭:「嗯嗯,如此甚好。我是真的感動,沒想到能親眼見證一段曠世之戀。」
「咦?」風青堪堪驚恐,「聶公子,該不會……你們都、都聽到了?」
「全聽到了!」聶成華笑著重重點了一下頭。
風青驚叫一聲,頓時臉紅一片,他兩手摀著臉又蜷起後背,無地自容。
聶成華笑著大拍風青的背,心裡在想自己已經見證了三對,雖說其中兩對都挺詭異的,曾經的他還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與誰名正言順,如今已經不想了,最好不要有那樣的人出現,他可不想像風棋那樣,為了保護誰,而說違心之論,甚至害那個誰傷心難過。
可他還是會惋惜,回憶果然只配留在過去。
之後,聶成華沒管大半夜的,反正逕自去敲了倆師兄的門,當門開了之後,他搶先用憨傻的笑容轉達了風家二人的意思。
應門的藍逸塵挑挑眉,道:「也就是說,我們再去與風棋交涉,不會見到愚蠢的抗拒了?」
雖說不懂交涉什麼,但聶成華仍是乖巧點頭。
藍逸塵關門前只丟下一句「白日再說」。
門扉關上的聲音,讓聶成華如大夢初醒,愣愣地張望一番後,摸摸鼻子去與風青知會一聲,料想對方會想陪在風棋身邊,說完話便迅速回客房去了。
風青確實返回了丹爐房地下,開始與自家少爺掏心掏肺說了許多事,在被詢問來逸仙閬苑前都經歷了什麼,他也並未隱瞞,雖然老實告知,但也一直強調自己沒受欺負,頻頻為他人開釋,害得風棋都不好生氣了。
而那些談話,都被在丹爐房休息的徐央聽見了。
他莫名的、難得的,心中竟起了一絲漣漪,這其實並非頭一回了,就在去年,問道結束以前,他看到徐凡凡與秀秀情同姐妹、如膠似漆,也有相似的觸動,即便他還是不理解那樣的情感。
摒棄牽絆,方可果斷。打小的教誨也並非說斷就斷。
*
總算熬到了天明,聶成華悄悄將門開了個縫,遠遠盯著上面一層的主臥,等著等著,還真讓他瞧見倆師兄儀容整齊,雙雙前往丹爐房。
雖說從這個位置瞧不見丹爐房的門口,但師兄們總會出來的,所以他又繼續盯著,得虧之前在崑崙山日夜蹲守,有了不少心得。
才不呢。
聶成華不知道師兄們何時回房的,他在瞌睡中被徐央叫醒,他還與對方道早呢,以為是要吃早膳了,豈料聽到徐央說:「聶公子,風棋束縛已解,風青會留下照顧,過兩天會讓風青帶著逆八卦鏡回崑崙山交差,之後我便會隨霜晚君回陸家。」
「哈?」聶成華疲倦的面容滿是疑惑,「霜晚君是誰?」
「陸玄……」
「等等!」聶成華大喝一聲,將徐央的回答給截斷了,「我想起來是玄機大哥了。呃,你方才說啥,過兩天要讓風青帶著逆八卦鏡回崑崙山交差?這是讓他去送死的吧?」
不介意被打斷的徐央轉而答道:「風青已經答應了,也說想與姐妹道別,會盡力保證自己的安全。」
聶成華錯愕滿臉,腦中猶如風暴快速思考,最後靈光一閃,甩了甩臉便急匆匆趕往主屋,就在門外大喊:「大師兄、二師兄!過兩天我送風青去崑崙山,我不進去,我等著他出來!」
上層的風青正好走出丹爐房,聽見那巨響,不禁慌了手腳。
屋門很快被打開,藍逸塵冷著一張凶狠的臉,罵道:「別喊這麼大聲,你師兄耳朵沒聾!你愛去就去,記得回來!」
聶成華頓了頓,隨後撒嬌笑道:「哎嘿,謝謝師兄。」
藍逸塵狠狠將門關上。
聶成華心情大好,正準備去和風青說,結果頭一抬就瞧見目標站在上層邊緣,他便左手豎起大拇指,右手高舉揮動。
風青瞧是瞧見了,卻是無比尷尬,可他也沒有拒絕的理由,只好乾笑著回以揮手。
他實在不敢想像,聶成華在藍家都過著何等任性的生活,渾然沒有家僕的模樣,可他只要一細思便會覺得古怪,因為不管怎麼想,最後都會得出相同的結論:藍氏雙仙寵出來的。
而他也總不禁羨慕起來,若自己也生在藍家,或者只是長在藍家,想必不需要經歷那麼多可怕的事。
若少爺並非風家的少爺,定能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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