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玄機與唐蝶語直接去往崑崙山,發現大夥兒都等在空無一物的大堂前了,臨時擺了張桌案,上頭置了數十木碗,碗中已有未過半的湯劑,無色無味,格外清澈。
聽金冠玉說,風家女眷已悉數轉移至附近的屋子裡,就等著他們來。
二人頷首,唐蝶語先與世家之人及三十來位百家之人打了照面──還有一名雲門的信使──便由藍家門生去將女眷們帶來。
隨後,唐蝶語取起一碗嗅了嗅,將之放回後說:「嗯,沒問題。」
語畢,他掏出竹筒,將其中之物調配至三十四碗中。
陸玄機跟隨於側,滿是心疼,道:「阿蝶,你千萬別往心裡去。」
唐蝶語面無表情,言語間卻滿是嘆息:「玄機,我心裡很難受。」
陸玄機更是揪心,道:「我明白,我心裡也很難受。委屈你了。」
唐蝶語淺淺搖頭,屈起左臂,撫上肩頸,無奈道:「身上的傷會好,可心裡的痛……永垂不朽。」
陸玄機也想伸手,卻無法行之,與在大庭廣眾下無關。他知好友意有所指,其中牽扯人物甚多,每個人心中都有一份專屬於自己的痛,誰也不例外。
他眼簾低垂,朝著紫衣湊近一步。唐蝶語怔了又怔,始終沒能完全回過神。
眼下分明適合一個擁抱。陸玄機明白並非自己不敢,而是當事者不讓,縱使他也明白,好友不會讓屍公傷他分毫。可正與在大庭廣眾下無關,這也與屍公無關。
自打唐蝶語雙眼蒙上白綾,額心畫上明心真言後,他倆就幾乎不再有肌膚上的接觸,當今世上能大剌剌觸碰唐蝶語之人,也只剩下唐言軒了。
三十四名女眷很快到來,席地分坐兩邊,身後各有一名世家修士。
陸玄機取了承盤,五碗置之,隨唐蝶語回了身,他倆皆有訝色,因為瞧見風氏女眷竟無人有絲毫懼怕之色,盡是淡然與妥協,甚至是安心。
風仲羲的姨娘在最前頭,小姑娘始終攙扶著她。
唐蝶語行將過去,捧起一碗,見老婦輕輕點首,還說了聲「有勞了」。
陸玄機抿了抿唇,心中更是糾結,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好友蹲下,將毒湯遞給老婦。
一個「請」字輕語,老婦微微一愣,在小姑娘的攙扶下抬手接過木碗,空茫地說:「……多謝道長、多謝道長。」
唐蝶語再取一碗,遞向那姑娘,道:「姑娘,請。」
老婦將湯碗捧在胸前,好似在呵護什麼寶貝兒,都不必人攙扶了。一旁的姑娘雖然聽不見,但仍將碗接過,歪著頭發出不大標準的聲音:「大哥哥,這苦嗎?」
唐蝶語從兜內取出一個小袋,揀出一顆白灰灰的糖遞了過去,他也瞧出對方失聰,便沒出聲,而是用誇張的嘴型說一個「糖」字。
小姑娘難得露出喜色,當即接過糖粒,道:「謝謝大哥哥!」
唐蝶語笑了笑,起身朝旁移動,他白布下的雙目,盡是悲悵。親手送上毒傷這活兒,還是他自己提請的,更叫陸玄機揪心。
昨夜的唐蝶語如是說:我想親手送上毒湯,我想將他們的面容牢牢記下,但願這是我第一次這樣殺人,也是最後一次。
就這樣,唐蝶語一一送上毒湯,也送出了幾粒糖。桌案已空,承盤已脫。
陸玄機與唐蝶語來到女眷們前頭,以眼神請示默默待在遠處的藍氏雙仙後,齊齊拱手,陸玄機道:「風氏諸位,請用。」
跪坐眾人齊齊將湯碗高高舉起,垂首輕道:「多謝道長。」
這聲謝,陸玄機與唐蝶語都難以承受。
風氏眾人降手抬面,以口就碗,一飲而盡。在那之前,唐蝶語的視線在失聰少女臉上,他看到一雙清澈的大眼和一張乾淨的笑臉,最後被湯碗遮蔽。那時,他真想劈手將之丟開。
唐蝶語不由自主閉上了雙目,可他仍看得一清二楚。
湯碗紛紛落地,濺出的幾滴毒湯一下就被地面吸收了。
一眾風氏親眷各各神情恍惚,不過半盞茶功夫,先有兩名老者晃了晃向後倒去,此時站在後方的世家修士就該幹活兒了──接住風氏親眷。
當風仲羲的姨娘也倒在修士的胳膊中,一旁的小姑娘瞥了一眼,之後軟軟抬面,眼神空洞無光,早就看不清楚了,卻仍衝著前方的兩家宗主笑了笑。
唐蝶語緊緊揪了一下心。
不過一會兒,風氏親眷,全數死亡。
至於他們的屍身,為避免遭有心人利用,焚燒後會交由陸家處置,葬於崑崙山墓園,一如風夕的屍身。
一直安安靜靜待在不遠處的百家終於一片歡騰,唐蝶語與陸玄機也與眾人會合。
百家有人感嘆道:「如此一來,崑崙山樁樁大事,可都算落幕了。」
大夥兒都鬆了口氣,卻有人道:「此言偏矣,不是還有妖師聶成華的事兒嗎?」
氣氛陡然改換,陸玄機正色道:「聶成華一事早已定案,待清空崑崙山後便會由雙仙送他入化神谷,也會在顓烈像周圍設下禁制。」
確實後來是如此討論的。
結果,雲門信使忽然道:「某今日來此,有一事告知。」
眾人詫異的目光紛紛被其吸引,他們都以為雲門信使來此,就是為了見證風氏女眷之死。
信使朝雙仙作揖:「雲中君有請聶成華移駕盈盈一水間,請道陵君、孝玄君陪同。」
眾人更是駭然,有人道:「雲中君不會是想反悔吧?」
都不必雙仙去反駁,雲門信使便神色陰冷地盯著說話之人,好似整座崑崙山的陰氣都到了他的身上,他的雙唇輕輕作動:「雲中君言出必行,若閣下妄敢大放厥詞,休怪某替主行道。」
那人嚇得連忙下跪道歉。
雲門信使那氣場比在場所有人加起來都要強,世家宗主與公子們皆是不寒而慄,齊齊心想:此等人物不過雲門信使之一,不知該說大材小用還是人才過剩了。雲門門生確實各各人中龍鳳,但親眼見識過後,才會知道自己想得煞淺了。
不過,此事連藍氏雙仙都不知情,亦是詫然,沒想到雲中君會主動要見阿芳。他們慎重應下後,雲門信使便先一步離開了,沒給人追問的餘地。
百家罵罵咧咧的被迫散了。世家公子們這才開始了交頭接耳、竊竊私語。
陸靜虛行至雙仙面前,抱拳道:「二位前輩,可否讓晚輩隨行?」
也沒多想,藍逸情道:「自然可以,妖王不進雲門,我們也不可能時刻盯著阿芳,便有勞你照看了。」
藍浩清聞言,莫名一腔怒意,可他什麼都做不了,連話都不能說。白雲賀察知,拍了拍他的肩,也將他的怒火給按熄了。
隨後,白雲賀也來到雙仙面前,藍浩清頓時愕然,還以為對方也要跟去,但白雲賀是說:「道陵君、孝玄君,我們這幾日都不見成華兄,事到如今,我們可否去見他了?」
藍逸塵道:「我還當你們忘了他,總算問起了。靜虛與他們先回去吧,順便告訴阿芳要去雲門的事兒。我們處理完了屍體才回去。」
白雲賀感激作揖:「多謝雙仙前輩!」
他高興地回到好友們身邊,怎料藍浩清面無喜色,白雲賀小聲道:「浩清兄,再不見怕是沒機會了,暫時放下芥蒂吧。」
藍浩清垂頭不語,雙唇緊抿,最終也只是淺淺點頭。
小輩們與陸家除外的門生都離開後,唐蝶語一一察看屍身,隨行的陸玄機輕聲說:「死狀安詳,如睡著一般。」
三十四具屍身排成兩列。藍逸塵嘆道:「屬實是誇張了。居然沒人提過風青,可等他們見到那烏泱泱的八卦麒麟,肯定又會想起。」
陸玄機跟唐蝶語雙雙面帶驚訝。藍逸情道:「嗯,提早給他們個交代吧。」
陸、唐二人這才察覺了什麼。
藍逸塵忽然離開,不知去往何處。陸、唐二人找上藍逸情,陸玄機驚聲道:「逸情,莫非風青……」
藍逸情漠然:「何止風青。」
陸玄機大詫。
不過一會兒,藍逸塵便領著兩人回來了,便是風青,還有風棋。
風青一見滿地屍體,很快瞧見了自家姐姐,立即崩潰大哭飛奔過去。風棋倒是神色淡然,目光卻只放在風青身上,他冷漠道:「如何?也這般殺我嗎?」
無人回答。藍逸塵走到一片焦黑的土地前,說:「你應當知曉這裡有處堂子,風仲羲與風南羽,便在此處受靈火焚燒,神形俱滅。」
風棋總算有了表情,他滿面慘白,雙目圓瞪,怒吼道:「我娘親為何也該受此苦難!」
那份聲嘶力竭,聽得陸玄機和陸家門生都驚心。
藍逸塵淡漠異常,道:「說過了,在你死期之前,隨時可問,眼下便當作是你問了。」
風棋又是一臉驚懼,這才想起雙仙說過的話,他聲音顫抖,僵硬搖頭:「不……別、別說……」
可他的聲音太小了,被風青的哭聲給蓋過了,風棋自然有察覺此事,便衝向風青將其拉開,怒斥:「你這廢物給我閉嘴!」
風青嚇得止了哭聲,跌坐於地,拉得風棋一個踉蹌,他顧不得腳步,抬頭向著一片空無喊道:「別說!別說!我不想聽!父親為何入魔我不在乎!娘親慘死我也不在乎!我通通都不在乎!」
風青被他嚇到了,連忙抱住他的大腿。風棋對風青拳打腳踢的,卻怎麼也掙脫不開。
陸玄機原想上前阻止,但被唐蝶語攔住。藍逸塵冷聲道:「我說我的,愛聽不聽隨便你。」
風棋大感不妙,決定不再理會風青,衝著雙仙求饒:「不、不……求您了,別說、別說……」
藍逸塵挑了挑眉,風棋以為對方要改變主意,便繼續顫抖著賣乖道:「道、道陵君,您要是樂意說,當初便不會問我想不想知道了,我、我知道您仁心,要讓我做什麼都行,我真、真不在乎他們為何如此……」
見風棋如此,陸玄機簡直驚無可驚。
藍逸塵的眉毛挑至高點,然後歸於平靜,一如他的口吻,如暗藏漩渦的水面:「好,那你親手殺了風青,毒湯用畢,沒有剩餘。」
別說兩個風家的,連陸玄機和唐蝶語都極為震撼。最先打破沉默的,竟是風青,他鬆了手,朝著風棋磕頭:「少爺,請您殺了我吧!」
風棋愣愣看他,愣愣開口:「殺、你?我?」
風青又是重重一磕,用著這輩子最堅定的語氣又道:「少爺,請您殺了我!」
陸家門生齊齊撇過了頭,陸玄機實在看不下去了,但才邁了一步,手臂便被唐蝶語牢牢抓住。陸玄機錯愕看向友人,唐蝶語難得主動接觸他,可他沒想過會是這種情況,他能深切感受到那白綾之下的眼目,是如何的冷靜。
風棋緩不過神,踉踉蹌蹌退了一步,然後跌坐在地,身旁就是風心的屍身,他看了一眼,是他認得的面目,確實是風心,風心的確生得這般模樣。他又怔怔看向不斷嗑頭致滿臉鮮血、不斷重複「請您殺了我」的風青。
陸玄機撇過頭不願再看,用另一隻手反握住了唐蝶語,唐蝶語從那顫抖的力勁中感受到無盡的悲怨,他想像安慰自家弟弟那樣給予一個擁抱,可他不行,不只是場合不恰當。
就在風青的動作慢了下來,身子也搖搖晃晃的時候,風棋這才醒了神,他衝上去摻住風青,滿臉盡是焦急,他大罵道:「你個白痴!是想把自己給磕死嗎!你的命是屬於我的!」
風青渾身虛力,倒在風棋懷裡,恍惚喃喃:「對不起……少爺,對不起……」
聲聲綿軟,卻無比熱切。
風棋忍不住落淚,他將風青緊緊抱在懷中,不知是想護住風青殘存的神志,還是不想讓風青見他哭的樣子。他憋著聲音,渾身打顫,直至喉頭發疼也沒敢發出一個聲響,直至風青的聲聲道歉中止,風棋感覺懷中人的氣息異常微弱,他猛然一怔,忽然震顫歇止,他鬼使神差地將風青放下,與風心並肩。
風棋看了看這對姐弟,忽然想起風青還有個妹妹,也才驚覺聶成華確實救了人,他忽然心中無仇無怨,平靜異常,他在想,風情也和他們長得像嗎?
風青用力吸了幾口氣,努力睜開了被鮮血染紅的眼睛,奮力想看清模模糊糊的自家少爺,他抬手伸過去,似乎是想確定距離。
風棋默默握住風青的手,很涼。他不自覺緊了緊力道。然後,他看見風青笑了,淺淺地笑了,眼角還帶著淚花,又聽見風青說:「少爺……下輩子,換我保護你……」
風棋微微一愣,雙目微張,他輕輕將風青的手放下,然後捧住風青的臉,對著淚花所在,動作輕柔卻又沉重,落下深深一吻。
他的雙手向下移動,裹住了風青起伏微弱的頸子,他在風青耳邊落下一句「來生再見,我必許你幸福無憂」,他這才起了身,卻在風青臉上看到──那是他見過的、最燦爛的笑容。
風棋屏住氣息,雙手一個收力,喀的一聲,風青偏頭倒去,不再有絲毫起伏。風棋小心翼翼地收回手,像生怕吵醒了風青。
然後他一句話沒說,踉踉蹌蹌起身後,朝著雙仙走去,不,是越過了雙仙,來到地面焦黑的正中央,彷彿知道父母曾經在這。雙仙沒有攔他,反而退了幾步。
風棋跪在地上,看著焦黑若有所思,他的腦中閃過無數父親和娘親的場景,他忽然想起,娘親常說父親只是不善表達,他是他們的親生骨肉,哪有不喜歡的道理?又總說父親只是有苦衷,希望他不要怪罪。
他以前不理解,現在也沒理解,但他知道了為何娘親會隨父親遭靈火焚燒,因為他也想起了娘親說過「我的孩子,莫擔憂,娘親會保護你,也會保護你爹爹」。他想,一定是娘親保護了父親,就像他方才對風青那般。
他堪堪頓悟,然後從腰帶中抽出一把小刃,迅速往自己頸上抹過,鮮血噴湧,肉身癱倒。
雙仙驚了一驚,沒想到風棋身上居然還藏有利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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