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約半個時辰後,聶成華曲子練得口乾舌燥、心煩意亂,但茶早就涼了,其實也哼得嘴乾的陸靜虛抓到機會,說要去重新沏茶。
目送碧綠白裳逃跑後,聶成華收起短簫,一個躺倒,望著帳頂輕輕哼起曲子。
哼了兩段便停下了,眼前浮現的是熊熊火光,而在火光之中,有他的朋友,還有他朋友的……心上人?
思及朋友,他的眼前又浮現出十多年好兄弟的面容,非笑、非怒,而是方才那冷漠的迴避。
他本來是想與藍烝說話的,卻不知為何開不了口,肯定是雲賀的話太多了。
沒等多久,陸靜虛就帶著新沏的茶回來了,還帶來一個不好不壞的消息:雙仙前輩說累了,明日再前往雲門。
聶成華跳下榻子,牛飲了兩盞茶,道:「那敢情好。陸寧,我心裡頭紆鬱難消,之後只讓我待在化神谷,都不讓在崑崙山活動,崑崙山那麼大啊!咱們進山裡走走散散心吧,可好?」
陸靜虛愣在原地,從未想過會聽到對方主動邀請,他熟練地掩飾住心中慌亂,道:「並非不可,但已天晚,還有妖王──」
他沒再說下去。聶成華替他接話道:「不讓他去,我還沒消氣。而且我習慣夜裡活動了。」
陸靜虛這次沒能藏住情緒,還被對方抓了個正著,可聶成華只是冷笑一聲,似在說:沒想到吧?
待兩人都潤了喉,聶成華披上斗篷,與陸靜虛齊齊出了帳子,天早就完全暗下了,火光亦無。聶成華瞅都沒瞅妖王,兀自道:「我出去散散心,隅卯你自便吧。」
隅卯並未答話,反而落目於碧綠白裳,陸靜虛覺察視線,朝妖王頷首。
隨後陸靜虛抽劍御之,悄悄帶著聶成華離開營寨。
並未朝著崑崙山的方向去,而是向著第二營地的西南方去了,那裡有一處還算茂密的山林。
落地後,聶成華有些驚喜,他都不知崑崙山附近有什麼,然後打了個噴嚏,在碧綠白裳關心之前,他便搶先道:「我不冷!是你的頭髮搔得我鼻子癢!」
陸靜虛把張開的嘴給闔上了,默默抽出符籙用以照亮。
隨後,聶成華在林中瞎晃──因為走在照明前頭,確實算瞎的──不斷喃喃說這個地方挺不錯的,渾然不似崑崙山那般陰森詭異。
走著走著,他便仰起面門探頭探腦的,好像在找什麼。
陸靜虛跟在後頭,不明所以,果斷發問。
聶成華止步笑道:「崑崙山死氣沉沉的,我找找此處有沒有小動物在睡覺!」
陸靜虛瞭然,特地舉高了符籙,也幫著一起尋找小動物的蹤跡。
結果走著走著、找著找著,反而是聶成華走在後頭,他漫不經心,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。
他有些襖惱,這趟出來得唐突了,連個紙條都沒留下,雖說天色已晚,但如果師兄們是有話要說,故意將雲門之行拖延至明日可該怎麼辦?他不覺得妖王會乖乖在帳外等候,那黑燈瞎火的。
他想了想,若被百家發現他與陸靜虛一同失蹤了,那肯定會說──聶成華仗著妖王強勢,趁著夜色將陸家公子作為人質遁逃了!
「噗……」
一個沒忍住,聶成華引來了前頭碧綠白裳的注目,他連忙擺擺手道:「沒事兒,我想問你一句,我倆師兄應該沒話要對我說吧?咱倆就這樣跑出來了是不是不大妥當?」
遲鈍。陸靜虛暗忖一句,隨後道:「孝玄君要休息,不見人。還有,先找個能遮蔽的地方,方才御劍時水氣濃重,怕是要落雨。」
聶成華詫然,還來不及說什麼,就見碧綠白裳逕自走了,他連忙跟了過去,回想方才御劍的情景。完全沒覺得要落雨!
他心想用「上知天文下知地理」來形容陸靜虛,是再合適不過的。
那上得廳堂下得灶房嗎?
他不知為何想到這個,但還是繼續想下去了。
陸家二公子生得丰神俊朗,玉樹臨風、翩然秀雅、文質彬彬、知書達禮、恭謹謙和、武藝高強、修為驚人,琴棋書畫樣樣精通,還會做糕點,又沏得一手好茶,實乃君子中的正人君子,這何止上得廳堂下得灶房,壓根還上得沙場下得臥房。
呸!什麼鬼臥房!
聶成華打了個冷顫,有些慶幸當初在在水一方被逮住時,某人只讓他睡前廳,但又有些可惜,可惜那個陸靜虛是個男的,笑都不笑,人還霸道,惜字如金,說什麼怕說錯話,肯定是胡謅,行事還難以捉摸,不知在想些什麼,又不知變通,墨守成規,一點兒也不通情達理,不不,有些時候倒也挺善良的,像是替他求情時,還有段晨零那會兒,但似乎沒個標準可言,深不可測。
又誇又損的,聶成華忽然冷靜了不少,他又想,若陸家小公子是陸家大千金,先不說那難以捉摸的脾性,光是那滿腔聰明才智與一身武藝技藝的,誰敢與之交往啊?更別說是娶她,太打擊男子信心了,定是人人無地自容卻又肝腦塗地!
他又想到曾在崑崙山不可言說的回憶,幸虧陸靜虛不是個女子,否則不是他被打死,就是陸靜虛病死。
「好險你是個男的。」
聶成華脫口而出,愣了一愣,瞧見前頭的鞋履也停了下來,他臉色一僵,尷尬抬頭:「呃,沒事兒,你別搭理我,我自言自語呢!」
陸靜虛回身,蹙眉道:「好險你是個男的?」
「對、對啊!好險我是個男的!」聶成華先是一陣乾笑,頓了一頓,驀然信心大增,昂起面門挺起胸膛,「對,沒錯!你還記得在崑崙山扛我扔我的事吧?假如我是個女子,先不說損不損你的名聲,我這女子的名節都讓你非禮完了,我還怎麼嫁人?再假如被人發現我倆不見了,不管是說你擄了我還是我擄了你,反正與私奔沒個兩樣。」
他的確只是一通胡說。
女子?名節?非禮?嫁人?私奔?陸靜虛愕然片刻,心中頓時有些古怪的羞腆,他稍稍移開視線,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,道:「咳嗯,當時我與你道過歉了。雙仙下過命令,除我之外,不得擅自尋你,也一直有雙仙的人手在監視,不必擔心。而且我與何簡說過,若找不著我,定是與你出去了。你想多了。」
他心中那股羞臊,源於他想了個法子:誰非禮的誰娶了不就皆大歡喜?
居然有人在監視!原來何簡也在這古營寨啊!聶成華先是訝然,隨後笑道:「嘿嘿,的確是想多了,所以才說甭搭理我。」
氣氛陡然改換,聶成華的嘴角越發僵硬,因為陸靜虛動也不動,他實在憋不住了,罵道:「喂!你說我想多了,那你眼下又在想什麼了?不是說快落雨了嗎,還不走啊?要是沒躲雨的地方,你我就真成了一對『戲水鴛鴦』啦!」
話一說完,他便逕自邁開步伐,沒朝碧綠白裳的方向去,也可惜他沒能見到陸靜虛此刻驚駭至極的神情。
呆滯片刻,陸靜虛急忙跟上,喊道:「聶芳,注意用詞!」
喊得真大聲。聶成華有些想笑,但仍故作鎮定,頭也沒回喊了回去:「知道啦知道啦,我不只少說兩句,我不說話啦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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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後二人沒走多遠,還真落雨了,值得慶幸的是雨不算大,就在聶成華身上的斗篷快要濕透時,他倆尋到了一處小小的石洞,真的特別小,洞口與內部只比陸靜虛高了一些,越往裡頭越矮,最深還只有五大步距離,比王達住的山洞小多了。聶成華鑽進石洞,當即將斗篷卸了抖水。
他的衣裳沒怎麼遭殃,倒是陸靜虛無處倖免。
兩個大男人擠在這石洞裡顯得擁塞。聶成華甩了甩濕髮,對著斗篷又擰又甩,弄得滿地濡濕,道:「哎,陸寧你渾身濕透了,趕緊脫了吧,趁天色還亮,我出去揀些樹枝之類的回來生火吧!」
陸靜虛看了看自己身上,隨後先將符籙扔在地上,又將佩劍卸下遞了過去,道:「拿著,我出去就好,你別著涼。」
聶成華止了動作,怔怔道:「你不怕我跑了?」
陸靜虛反問:「你想淋雨?」
「呃。」聶成華一臉尷尬,騰出一隻手接過疏影劍,「確實不想。那你……呃,自己小心點兒。」
要小心什麼,他也不知道。他本來是想說別著涼了,但都淋濕了能不著涼嗎?他想想又覺不對,陸靜虛哪裡會冷啊?
陸靜虛點頭不語,又掏出自己的手絹遞了過去,在見聶成華不客氣地奪走後,他回身邁步,消失於綿綿細雨中。
聶成華一邊用手巾抹臉,一邊大嘆,天公實在不做美,眼下還未至申時,怎的飲毒湯、焚屍體時就不下雨?
他只期望不會打雷,雨停不停倒是無所謂,他也不是廢物到雨都淋不得,而且這可能是他人生中經歷的最後一場雨了。
他是不清楚化神谷地界會不會落雨,但只要有妖王在,肯定是無雨之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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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過了多久,陸靜虛抱著柴火回來了,聶成華已經擰斗篷和頭髮到手痠,百無聊賴地坐在石洞深處,一點一點將濕髮撥開。疏影劍立在牆邊,只是被濕淋淋的斗篷當成架子了。
聶成華察覺有人來了,抬頭瞅去,為之大驚,嚇得跳了起來,還撞到了頭。他一臉猙獰地按著腦瓜兒急急湊上前去,道:「陸寧!你你你你你帶了啥鬼東西?」
陸靜虛右手拎著一包白布,裝得鼓鼓的,凹凸不平。也不知哪裡來的白布,總之裡頭肯定木枝那類,但讓聶成華詫異的是左手,攥著、攥著一隻──
「松鼠!」
聶成華大叫一聲,瞠目結舌盯著大掌中毛茸茸又濕漉漉的小東西,兩條短小的胳膊掛在食指上,一張棕色的小臉特別可愛,渾圓黑亮的大眼透著人畜無害的單純,再往下看,兩條肥肥短短的腿垂在那兒,還有一條在滴水的大尾巴!
陸靜虛先將白布往旁邊一扔,裡頭的草枝木枝昭然若揭,接著一路滴水來到聶成華面前,將左手遞了出去,道:「小動物。也能當晚膳。」
「晚……」聶成華愕然抬頭,誇張一臉,比見鬼了還要夸誕,「你開玩笑吧?現在是什麼時辰……不,不是時辰的問題,你從哪抓來的小松鼠?不……也不是哪來的問題,是、是你……」
他一時之間又不會說話了,方才確實在找小動物,這挺好的,松鼠也可愛,更的確沒吃晚膳就出來了,但當成晚膳也太過分了吧?在與小夥伴們談天時是有吃點心的啊!
陸靜虛仍未收手,道:「回程路上,從樹上掉下來,就帶回來了。」
居然是從樹上掉下來!聶成華「噗」了一聲,驚上加驚,迅速整理思緒,道:「哎哎哎!有沒有聽過天雨樹滑小心松鼠?什麼掉下來了就帶回來,不是該放回樹上嗎?你趁鼠之危啊?還有你家的規矩可不能隨便殺生,就算是在外頭,但你自己……慢著,你也不能看著我殺生啊!芊涵抓兔子回來時,都是楊茉在處理的!」
話都說完了,他的思緒才真正清醒,對方只說也能當晚膳,沒說要替他料理,所以吃與不吃,他自己決定。
靜默片晌,陸靜虛淡淡道:「你別餓著就好。」
聶成華瞠目,嘴角耷拉至極限,緊繃整臉,特別古怪,怪得陸靜虛都蹙起了眉頭,他又將手中的松鼠往前伸了一伸,道:「拿去,我要生火。」
聶成華大駭,讓他拿著「食物」,又要去生火,雖說他知陸寧是要烤乾身子,但一直不可避免想到處理兔子的楊茉和生火的妖王──
他還是接過了松鼠,用兩隻手小心翼翼地環住,濕漉漉的。
聶成華將松鼠抬高至面前,大眼瞪小眼,他瞅這小傢伙呆呆傻傻的,居然都不掙扎,甚至不吱一聲,莫不是掉下來的時候摔了腦子?竟然越看越可愛了。
陸靜虛甩了甩袖子,聶成華嚇得抱著松鼠退回深處,生怕被濺濕了。他一屁股坐下,松鼠就置在腿上,外頭下著雨,他也捨不得這小傢伙出去淋雨,便輕輕攥著了。這小傢伙還真不掙扎!
之後他看著陸靜虛蹲在地上挑揀木枝,堪堪堆疊,實在有趣,他又將松鼠轉了方向,一人一鼠齊齊盯著那一身濕的碧綠白裳。
陸靜虛將木枝作堆後,以符籙作火種,劈手燃了一把靈火,雖說知道那與師兄們所使的差多了,但聶成華仍看得嘖嘖稱奇,就算真丹還在,他也使不出靈火的。藍烝能成嗎?他也不清楚。
之後,陸靜虛褪去外衣,聶成華愣了一愣,見對方的中衣因濕透而服服貼貼的,清楚可見貼身的襯衣也是服服貼貼,雖說見不到體膚,卻盡顯其身材。
聶成華又是嘖嘖稱奇,他起身湊了過去,暖意撲身,將松鼠舉高了些,也讓小傢伙烤烤火。
他萬萬沒想到,陸靜虛竟然會說那種話──
「整隻放進去就好。」
聽得聶成華大驚失色,連忙將松鼠往懷中抱,好似護著寶貝兒,罵道:「放你個大頭!你怎不把你自己放進去烤!」
陸靜虛抖了抖外衣,俛面瞅去,道:「你吃嗎?」
又是萬萬沒想到的說詞,聶成華驚得倒抽一大口氣,故作正經地罵道:「什麼蠢問題!你是腦子進水了吧!陸靜虛,這燃的可是你的靈火,用這殺生可是算你頭上的!沒門!」
陸靜虛將那件濕漉漉的斗篷拿到火堆邊,解救了自己的佩劍,自己也一屁股坐下了,道:「你當初在盈盈一水間,就沒這麼守規矩。」
聶成華癟癟嘴道:「我是替你守規矩。」
陸靜虛道:「我自己會守。你非我陸家之人,隨意即可。」
聶成華感覺有些怪,陸寧這般大方實在詭異。他不願深思,挪了個位置,面著另一人,將松鼠舉了起來,道:「你瞧,這小傢伙多乖巧多可愛啊?況且我也不餓,我跟你說啊,修妖道鬼術之後我不怎麼會餓的,兩三天沒吃也沒事兒!再說了,我怎能獨自飽腹?咱倆可是在幽會!」
「那便不要吃吧。」陸靜虛淺淺一嘆,「還有,別一直胡說。」
聶成華噗嗤一聲,將松鼠放回腿上。
他頓時心情大好,兩手在松鼠身上就沒消停過,藍家的日月山上是有松鼠,只是都跑得飛快,他從沒抓到過,反而還覺得這些小傢伙可惡,如今一見,甚至能抱在懷中把玩,真叫人愛不釋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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