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雲賀第六次到化神谷,已是隔年聶成華生辰那日,三月初十,他帶了一堆禮物,說是連帶去年和前年進化神谷前的份兒。
前年的聶成華可是弱冠之年呢,可惜大局為重,他是在妖域過的。白雲賀又說去年因為阿姐的關係,並未做正式的弱冠禮,也不收禮,是今年才盛大辦的,便是上個月十四了。
但聶成華看著那三大箱被妖王順手扛來的賀禮,只是笑道:「確定不是你不要的弱冠禮嗎?」
白雲賀不以為然:「好歹是補過我弱冠,各家送的禮都是些珍奇玩意兒,我才不捨得給你。」
聶成華嘴上嫌棄,但還是去翻箱倒櫃,他問:「那你說說,唐小三送了你什麼大禮?」
白雲賀登時有些訕訕:「他……他到白帝城給我慶祝了。」
聶成華停下手邊的動作,瞅向友人,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:「哦,敢情他自己就是大禮啊。說起來,唐家親眷不是有個定情物嗎?叫什麼蠶王的?」
白雲賀神色慌張,強裝鎮定,道:「是蠶王沒錯,去年也聽白陌桑說是取出了,改置王娘入體。」
他不自覺想到上個月唐言軒到白帝城的情景,心頭忽然一熱,思念如狂。
聶成華噗嗤一聲,然後大笑起來:「哈哈哈!你是不是緊張他不給你?」
「咳咳咳!」白雲賀以乾咳試圖掩飾慌亂,「他給不給是他的自由!」
聶成華道:「他要是不給你,甚至還給別人了怎辦?」
「他怎可能給別人!」白雲賀煞有義憤填膺之態,「給誰我剁誰!」
聶成華被逗得哈哈大笑,白雲賀知道自己是被坑了,但算了,習慣了。
又閒聊了一會兒後,聶成華忽然掐指一算,問:「對了,今年是不是又該問道了?」
白雲賀意興闌珊:「是啊,不過沒什麼看頭,我不會去。」
聶成華訝然:「哎,好歹是當上宗主後的頭一回問道,你和藍烝居然都不去作評?」
「去什麼,忙得要死,就算去了也不讓見阿憐。慢著,誰跟你說浩清兄不去?我是說我不去!霜晚君、浩清兄跟金兄都會去的,聽說浩清兄原本沒打算去,是霜晚君邀請他。」白雲賀先是攤攤手,又馬上垂頭,「唉,其實我原本是想去的,感覺很輕鬆,但霜晚君又沒特地邀請我,我家裡人便不讓我去了,而且也的確沒世家親眷參加,實在沒理由去。不過,結束後的蓬萊盛會還是得去。」
聶成華心想:玄機大哥居然邀請藍烝作評,看來和大師兄、二師兄脫不了干係,如此也好,且當換換心情吧。
他笑道:「理由不就是你想偷懶嗎?」
「是是是,我就想偷懶,好不容易熬成宗主了,結果比以前還忙,都怪風棋把我家弄成那樣,苦死我了!」白雲賀連裝都不裝了。
提起那名字,聶成華面上帶笑,內心卻沉了下去,他淡淡道:「雲賀,當時我沒敢問師兄他們,你可知風棋與風青,是如何死的?」
白雲賀愣了一愣,也收斂了情緒,道:「當時我不在場,是清竹公告訴唐小三,唐小三再說與我聽的。你真想知道嗎?」
聶成華深深吸了一口氣,道:「嗯,你說吧,阿情和楊茉去城裡了。」
好歹是他生辰,所以他們去買好吃的了。
白雲賀點點頭,將風棋親手掐死風青後自刎的事和盤托出。
聶成華聽畢後滿面鬱色,沉默良久,才露出一抹苦笑,道:「……竟是如此。那時你們離開,我見到那熊熊大火,才知是風棋與風青,我怒從心起想要過去,是陸寧攔住我,幸虧他攔住我了,要不然……我又得丟師兄他們的臉面了。」
白雲賀心中一沉,嚴肅道:「成華兄,你不曾讓雙仙前輩丟臉,也沒丟過任何人的臉面,相反的,我對你很是敬佩。」
聶成華自嘲般失笑一聲,道:「敬佩我荒腔走板、邪門歪道?還是敬佩我臉皮厚?」
白雲賀大嘆一氣,道:「是,不論是你荒腔走板的妙趣,還是邪門歪道的膽量,或是為人不齒仍苦中作樂的臉皮,我都敬佩。」
聶成華怔了怔,再露出的笑只餘和煦:「謝啦,朋友!」
待白雲賀離開、楊茉與風情也從城裡回來,聶成華讓他們挑禮物,要啥留啥,不要的就拿去賣了換錢。楊茉挑了能磨藥、裝藥的器皿;風情挑了好看的布料,說要給松松做衣裳。聶成華只將實用的留下,唯一留了個不實用的,便是一枝梅,落得差不多了,只剩一朵梅花盛放,他認得這梅枝,是藏情山上的踏雪尋梅。
他見那梅枝才想起之前被自己扔入谷中的樹枝,該不會也是梅枝吧……假裝不知情。
結果松松壓根穿不住衣裳,做了幾件便咬爛幾件,只有尾巴上繫的紅綢安然無恙。
其實聶成華也問過楊茉和風情的生辰,但楊茉不想搭理,風情則說等自己成為能獨當一面的醫者才告訴他,在那之前不過生辰,聶成華也就應下了。
之後的生活日復一日,聶成華感覺自己對藏玉的進度那叫一個漸入佳境、得心應手、勢如破竹、指日可待,就是萬妖圖不大賞臉,對他那叫一個愛搭不理,也不知是不是討厭劍尊的緣故。
然而時光飛逝,不知不覺就已是問道之期,又不知不覺到了十月。
十月初的某日,楊茉獨自去城裡,回來時隅卯卻不只扛著楊茉,還拎了一個小小的身姿。聶成華遠遠見到,以為是風情,結果低頭一看,風情就在旁邊。又以為是芊涵,結果抬頭一看,正巧撞見芊涵從谷底爬上來,嘴裡還不知在咀嚼什麼,估計又是哪個倒楣鬼的手指。
那會是誰啊!
待隅卯將人拎了回來,楊茉牽著稚兒的手來到聶成華面前,居然是個小男孩,瞅來不過八九歲,小臉煞白,看起來嚇得不輕。風情抱著松鼠躲在聶成華背後,只探出半張臉。
聶成華神色錯愕,目光不斷上上下下,最後落於楊茉面上,道:「你……私生子?」
楊茉如常淡然:「不是。這孩子喚司堯,方滿九歲,在外遊蕩,無家可歸,就帶回來了。」
聶成華大叫:「什麼叫就帶回來了!」
隅卯雙手環胸,滿是不以為然:「這小娃娃身上有妖氣。」
聶成華一愣,連忙在男孩面前蹲下,且不管這小娃娃繃著臉盡顯驚慌,他將手貼到那小小的額頭上,只稍稍一探,他便起身驚呼:「真有妖氣!怎麼回事?」
楊茉道:「妖人之子,半年多來在城裡聽過不少次,今日得見。」
聶成華愕然:「妖人之子?是人與妖生的孩子?」
楊茉點頭。聶成華更是驚訝,腦中迅速翻找出聽學時的記憶:妖魔鬼怪中的怪,乃指世間一切之不合理的人、事、物,多為異變,或受外力導致。例如妖人之子!
雖說世間之大無奇不有,但他真沒想過生平能見到第二個妖人之子,頭一個便是雲水鎮的阿口了,過了這麼久,也不知阿口如何了?
沒心思回憶了。聶成華低頭看著那男娃,小心翼翼地問:「孩子,你可知這是什麼地方?」
那孩子緩緩抬頭,身姿僵硬,小手將楊茉握得老緊,他一張小嘴張了又張,終於發出聲來:「我、我叫司堯,九歲了,是、是阿娘叮囑我,到崑崙山找妖師聶成華,我好不容易到了滄雲城,卻不知怎麼去崑崙山,也沒人願意告訴我……好、好在遇到了楊茉先生。」
他抿了抿唇,一雙眼兒直直盯著眼前人,眉目怯怯又熱切,又言:「哥哥,你就是妖師嗎?」
聶成華猛一頓,彷彿受到了什麼暴擊,待思緒復歸,卻只有一個想法:好可愛的小孩兒!
他努力掩飾心中的悸動,道:「我就是聶成華,你要找的妖師。說起來你娘親呢?你又是如何到滄雲城的,到多久了?」
司堯垂下眼簾,癟了癟嘴,道:「在來滄雲城之前,阿娘為了保護我,已經不在了。我是在巴陵附近搭順風車到滄雲城的,快半年了。」
聶成華先是驚詫,又是無奈,沉默片刻才道:「知道了,辛苦你大老遠的。你娘親是人類吧?那你爹是妖吧,知道叫什麼名兒長什麼樣子嗎?」
他指了指隅卯,又道:「這紅頭髮的大個兒就是萬妖之王,指不定認識你爹。」
隅卯翻了個白眼,哪有人介紹起萬妖之王說得比山大王還不如的?
司堯搖搖頭:「對不起哥哥,我不知爹爹是誰,阿娘不說,也不讓問。哥哥,抱歉這麼突然來打擾,不知道會不會給你添麻煩了。」
好有禮貌的可愛小孩兒!聶成華又受了一暴擊,心臟砰砰大動,他連忙擺手道:「不不不,當然不會了,不過,你娘親讓你來找我,有說為何嗎?」
司堯想了想,道:「阿娘沒說,但是我想,阿娘應該是希望我能好好生活,因為人們會怕我,我也不想嚇到別人,但妖師是妖的好朋友吧?我、我也沒別的地方可以去了。哥哥,我能留在這嗎?讓我做什麼都可以的!」
聶成華再次受到暴擊,他摀住半張臉,掩藏上揚的嘴角,以及發熱泛紅的雙頰。天底下怎會有這般可愛的孩子?他悄悄瞥了眼身後的風情,目光又飄向一臉莫名其妙的芊涵,最後低頭看著司堯,他把手移到對方頭上,臉上掛著無比柔軟的笑容,道:「沒問題,你就留下來吧,以後這裡就是你家。別管外面那些壞人了,我跟楊茉會好好照顧你的,那就請多多指教啦,阿堯!」
表面上是這樣說,可他心裡只一直重複著一句:好可愛。
尤其是見司堯露出傻呼呼的笑容,太可愛了!
風情忽然舉著松鼠跳出來,喊道:「小花哥哥!都有我了怎麼能說留人就留人呢!」
司堯早就對這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小姑娘無比好奇了,他愣愣道:「請問這位是?」
「給妳多個小夥伴有啥不好?而且這裡我說了算!」聶成華對風情立刻換了張面孔,滿是不以為然,但再看向司堯時,又是一臉溫和,「她是風情,算是楊茉的徒弟,手上的松鼠叫松松。哦,阿情還比你小一歲呢。」
司堯放鬆了神情,小手也從楊茉手中抽出,他有些笨拙地作揖道:「原來是阿情妹妹,妳好,以後要給妳添麻煩了。」
聶成華的心撲通撲通的,沒想到顛沛流離的司堯竟能如此謙恭有禮,娘親想必是個教養極好的姑娘,就是可惜了。他又想,司堯定是隨母姓,可他也不認識一個司氏女子,果然他早就聲名遠播了吧!
思及此,他不禁暗自驕傲起來。
風情鼓起雙頰,道:「我先來的,你要喊我師姐!」
聶成華不禁失笑:「喲,阿情妳還挺聰明啊,跟我一樣,知道先來後到!」
風情志得意滿:「那當然!」
司堯正了身,也不反抗,直是笑道:「師姐!」
果然是可愛的孩子!聶成華忽然想起故人,要是當年他到藍家,比他晚一個月出生的藍烝也懂得先來到的話,他可就得喊藍烝一聲師兄了。
風情被這麼一喊,對司堯的防備登時煙消雲散,還主動把松鼠遞了過去,又拉著司堯介紹楊茉、隅卯、芊涵以及各個地方。
聶成華看兩個孩子跑走,便喊道:「不許進石窟和我房間!」
兩道稚聲齊齊道好。
之後楊茉也回屋去了,聶成華趁機湊到隅卯身邊,道:「喂,雖然我是挺喜歡那孩子的,但就這樣收留了嗎?我不用做什麼嗎?你都沒意見嗎?等等,當我沒問,你能拎著回來代表是接受了對吧?」
廢話真多。隅卯古怪道:「你想做什麼?」
聶成華訕訕道:「呃,就是,你想想啊,他娘親讓他來找我,不會真只是希望我收留他吧?不會是要我去除妖氣、讓他重新做人什麼的?」
隅卯道:「天生的妖氣去除不了,頂多藏起來或抑制住,不過風險很高,現在的你也辦不到,除非你能再吐出個像靜語珠的法寶。再說了,這都死無對證了,你還想怎樣?」
聶成華更是難為情:「這樣說是沒錯……但我怎麼有種,拐了別人家孩子的感覺?是錯覺吧?」
隅卯懶得理他,邁腿就走,只道一句:「拐娃娃的是楊茉。」
聶成華愣了一愣後恍然大悟。對啊拐孩子的是楊茉!自己是好心收留孩子的大好人!
之後,聶成華也加入了介紹化神谷的行列,正想著讓隅卯再去扛一間小屋來,又不知該放在哪兒,風情便主動說與她睡一間就好,司堯起先怕打擾,風情盡展「師姐」風範,說那樣好照顧他,司堯便也不好意思再推辭,所以隅卯也只是去搜刮了一榻一褥回來。
到了夜半,在倆孩子睡下後,聶成華再次找上妖王,又是一個問題:「隅卯,你鼻子不是很靈嗎?能不能嗅出阿堯他爹到底是誰?」
隅卯冷眼道:「與人類廝混的小妖,本座不認識。」
聶成華忍俊不禁:「你和芊涵不也與人類廝混嗎?」
隅卯的眉眼更冷了幾分:「反了你,先來後到又不懂了?」
聶成華咯咯發笑。
再之後,聶成華回到房裡,蹲在藏玉面前,似自言自語,又似問天問地:「藏玉,小時候我總以為,非我族類其心必異,可長大後發現,同族間的互相殘殺才最為激烈,尤其是人類……在問道那會兒,見識到了阿口,同是妖人之子,雖形貌不同,卻與阿堯一樣,都是乖巧可愛。善惡,是不是只建立在恐懼之上?而恐懼,又建立在異常之上?可異常又該如何定奪?之後我便瞭解了,一個人或一個存在是好是壞,無關他是什麼。」
他揚起笑容,盡是苦澀:「明白歸明白,更多的還是無奈啊,也讓我越發忌憚與人相處了。哈,雖然我也見不到更多人了,我這是多慮了吧?」
自嘲完,他便睡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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