見到黃臨神色悲痛還下跪,又聽到「報滅門之仇」,聶成華腦兒一時轉不過來,反而是行出屋子來到一旁的楊茉發問:「報什麼滅門之仇?」
聶成華猛然回神,連忙道:「對對對,黃臨,你先把詳情說了。」
黃臨垮下雙肩,面門低垂,緩緩開口,一字一句皆是悲憤──
他說自己今年二十有四,因為從小體弱,所以四、五歲時便離家到雲來山拜師休養,成為明石道人的半個徒弟。
十五那年,身子強健不少,他便下山歷練,本來與家人約定十八歲時去參加問道後返家,可他因成了明石道人之徒,無心問道,家中知曉後,便派了一名小侍,二人行腳天下。
而到了他十八歲那年,家主也就是他的父親讓他返家過節,他應允了,立即動身返家,怎知回到揚州黃家,卻見府宅狼藉,死寂一片,遍地鮮血爛肉,屍體好似比地上碎石磚瓦還多。
他連忙與侍從尋找倖存之人,皇天不負,果真讓他們找到一人尚存一氣,只是滿身是血,腹部的大窟窿還在源源不絕往外淌血,一看就救不回了,那人見到他腰上的黃氏玉珮,說了「蘇圖」二字便斷了氣。
之後他與侍從翻遍整個黃宅,再無倖存之人,好在侍從知曉蘇圖乃是黃家門生,果真在名冊中見得此人姓名,但記載不詳,或是遭毀,明顯是刻意。
他們倆人合力,花了整整一個月,不分晝夜,親手安葬家中數百人,在挖墳時意外挖出了蘇圖的玉珮,他索性收起,而那時遠親們才姍姍來遲,但不待見他這個倖存嫡嗣。
他那時好怨,怨那些他一個也不認得的親戚們不早些來,整整一個月了,凶手都不知逃往哪個天涯海角。
他稍微聽說蘇圖那人,似乎頗受大公子喜愛,那個大公子,是他的堂兄,他父親弟弟的獨子。
又聽說,在他去雲來山之前,那個蘇圖其實是他的奴廝兒,他才想起,確實還在黃家時,身邊有個年紀相仿的孩子,無時無刻跟著他,好似是被父親救下帶回的,聽說是蘇圖的娘親被妖殺了,父親與叔叔正巧經過蘇圖所在的漁村。
在與親戚們一番交談後,他發現大夥兒言詞閃爍、模稜兩可、曖昧不明,反正就是不說會幫忙追捕蘇圖,明顯想要息事寧人、大事化無,卻對幫忙整理黃宅格外積極,分明是想鳩占鵲巢!
他不屑與分家親戚為伍,獨自踏上了尋凶之路,好在侍從忠心,一路相伴,相互扶持,他故意佩戴蘇圖的玉珮,想著能被人認出,能尋得蘇圖下落,甚至直接撞見本人。
可惜,半年前侍從身染重疾,不出一個月就病逝了,他悲痛欲絕,又多年未果,本想一死了之,卻在陰差陽錯下,有人告訴他能借妖鬼之力追凶,只要立契,縱使妖鬼後來反悔,也不得不從,大仇必將得報,而能幫他的人,便是妖師。
所以他跋山涉水來到崑崙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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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臨說完了。
聶成華聽畢後怔怔良久,最後只是問:「你的劍呢?」
黃臨仍是垂首,緩緩搖頭:「為了給阿喬治病,我拿去典當了,阿喬便是我的侍從。」
聶成華驚訝,道者本該以佩劍為命,卻為了給侍從而典當了,可見二人羈絆之深,可他也能理解,畢竟那個阿喬,是黃臨絕望中唯一的陪伴了。
黃臨抬起面門,雙手抱拳,顫抖哽咽:「妖師大人,我求求您了,請您替我找到滅門仇人!」
聶成華有些為難,並未著急回應,而是又問:「你方才說自己是將死之人了,又是何意?你也與侍從染上一樣的病?我這兒正好有個厲害的醫者。」
黃臨的神色霎時堅毅許多,道:「在下願獻上性命!」
聞言,聶成華心中的為難溢於言表,道:「慢著,你方才都說,假若立了契,那我想反悔都不成,再說了,我要你的命幹嘛?活著才能多一個幫手不是?我還沒問完,你說有人讓你來找我,何人?」
黃臨的神情頓時黯淡下去,他搖搖頭道:「對不住,我不知那人叫什麼,我當時腦子很亂,沒想太多,只知是名男子,看著年紀不大不小,衣著雖然樸素,氣質卻很特別,陰沉但不失正氣,沒等我開口,他便沒了蹤影。」
聶成華覺得古怪,皺了皺眉,沒打算深究,又問:「這都六年了,你沒找世家幫忙嗎?那麼大的事兒,靈門百家不可能坐視不管吧,還有雲門,即便不會幫你找人,也多少會提供幫助吧?」
黃臨委屈道:「我畢竟不是家主,又離家多年,那之後都是分家掌權,世家就算信了我的身分,但我拿不出酬勞,遠親又沒提出委託,所以給我的答覆……皆是會幫忙留意。」
那份委屈也傳到了聶成華心中,他嘆了嘆氣,道:「總之你先起來,再好好休息一下,喝些熱茶、吃些東西,我想想有沒有什麼遺漏的,想到再問你,你也一樣,想想有沒有漏說的,權當給我時間考慮了。」
黃臨愣了一愣後,淚水嘩啦啦地落下,那是感動的淚水。
在楊茉的攙扶下,黃臨回到屋中,稍微吃喝過後,很快就睡下了。
搞得聶成華都心煩意亂,他坐在篝火旁,胡亂地搔著腦瓜兒,哀號道:「我就說會是麻煩,但沒想過如此麻煩啊!那個雲來山我以前聽師兄們說過,好像是個避世絕俗的清修之地,所以我也不怪黃臨不知我的處境啊啊啊!」
隅卯挑挑眉:「你不是想偷溜出去嗎?現在不正好有個由頭了?就算被人發現,你也能用這件事反將一軍,何樂而不為?」
聶成華瞅向妖王,登時愕然:「隅卯,你居然是同意的?要是有詐怎麼辦?與他介紹我的那個人身分不明,如果是百家故意要引我出去怎麼辦?」
隅卯不以為然:「那你不是更冠冕堂皇了嗎?況且你怕什麼,有本座在,管他什麼圖、圖什麼,本座彈彈手指就能殺了。」
芊涵高舉松鼠歡呼:「王太厲害啦!」
「倘若我還沒煉化完劍尊與雲賀,我是斷然會拒絕的,但如今兩件事兒都是要尋人,只能算作一石二鳥。」聶成華一下無奈起來,話鋒一轉:「罷了罷了。隅卯,黃臨說的立契,其實我不大懂是什麼意思,總不會要我與他簽合同吧?」
隅卯忽然昂起面門,一副傲然:「那傢伙不是妖鬼,你去問劍尊會比較清楚。」
「哦!那我馬上去問他們!」聶成華立即朝著石窟走了兩步便停下,回首又道:「要不我直接請璃光、藏玉出來吧?」
芊涵嚇了一跳,結果松鼠脫手,隨著她驚慌地叫喚一聲「小松鼠」,松松刷刷兩下爬到了聶成華那間的屋頂,芊涵見狀,也跟著刷刷跳了上去,一妖一鬼鼠趴在上頭暗中觀察。
聶成華愣愣地看了過去,心想松松分明不怕劍尊,那是在體貼芊涵了?最後他的目光落向妖王。
隅卯仍是傲然:「本座不怕。」
分明就會怕。聶成華深知對方的表裡不一,並未戳破,興沖沖去將一雙劍尊喊來了。
篝火邊,一人二鬼一妖王。聶成華又將方才聽來的經過與困惑道出,璃光瞟向那棟藥屋,緩聲道:「妖師與妖鬼、修士與修士、妖師與修士,不論身分變換,立約的道理都一樣,付出代價請對方做事,永生不忘,不可違逆,形式與內容沒有固定,只要雙方都同意。我見那後生一身死氣、一無所有,又是為尋仇,能作代價的,只有他那條命。」
聶成華愕然:「可這……這沒必要吧?我又不是出爾反爾的小人,總不可能我與他立契了,就能馬上找到蘇圖所在,我把人抓來了,讓他親手處決豈不美哉?」
璃光直勾勾瞅向他,忽然揚起詭異的笑,道:「小花兒,醉翁之意不在酒啊,以你聰慧,肯定想得明白。」
聶成華緩緩抽了一口氣,稍稍低下面門,陷入深思。
璃光調笑般的聲音又起:「家破人亡、眾叛親離、唯一的相伴之人慘死、多年尋凶無果,若非有人讓他來找你,他早與侍從死在一起,滅門之徒一生逍遙。他即便手刃仇人,日後又該如何活下去?活著對他來說是折磨,死了才是解脫,他願意獻上性命,是因為他不願活,而你,小花兒,便是他於將死之際獨一認可的,能使他魂靈安息之人。」
藏玉附和道:「妖師所行,乃正道不可行。」
這些「歪理」,聶成華當然自己想得明白,最叫他錯愕的,是一雙劍尊居然也與妖王一般支持他,他舒緩情緒,而後深沉,似自言自語:「其實我很羨慕黃臨,同樣是滅門,他知道向誰復仇。我也同情他,這份同情讓我自愧不如,我從未想過要查清聶家滅門一事,甚至不曾過問,還心安理得在藍家開始了新的生活。如今落得此般境地,許是我活該,而他的出現,似乎也是在給我贖罪的機會。」
他分明沒有答應,也未結契約,卻已經沒了反悔的餘地。
*
待黃臨復醒,已是天晚,化神谷本就晦暗的天,變得更加昏昧不明。一雙劍尊早就回了石窟,芊涵與松松也從屋頂上下來了。
篝火啪嗒,火光成圈,映出幾道長影。聶成華對不請自來的客人說:「黃臨,你的命與蘇圖的命,我就收下了。」
黃臨聞言,跪地痛哭,那是感恩的淚水。
待稍稍平復後,黃臨被攙扶起,他取下腰上的玉珮交遞出去,道:「妖師大人,我想起一件事,聽聞蘇賊四年前回過黃宅,當時有一些遠親家的人守著,結果都被殺了,後來沒人敢再去,黃宅變得荒廢了。那時只來得及送出一封字條,上頭五個字,乃是蘇圖有幫手。後來有眼線稱,幫手僅一人,是名道人,斷了右臂。妖師大人,務必當心。」
聶成華將玉珮接過,稍施鬼術,並無異狀,他點頭道:「沒問題,這可好認多了。說起來,蘇圖長什麼模樣?有個特徵也好。」
黃臨好生尋思片刻,訕訕道:「家中名冊的畫像都被毀去,只聽親戚們說,那蘇賊生得一雙媚人的狐狸眼,就……不知了。」
聶成華也有些尷尬,問道:「我確認一下,蘇圖是個男的吧?那是本名吧?」
黃臨連連點頭。聶成華又問:「知道蘇圖出生的漁村在哪兒嗎?我就不問你都去哪些地方找過了,我更偏向他是居無定所。」
黃臨失落地搖搖頭。聶成華想了想,道:「真是奇怪,言之鑿鑿說蘇圖的幫手是名道人,是被脅迫了嗎,不然怎會狼狽為奸,或是與黃家有仇?感覺是個腦子不大好使的傢伙,想來缺的不只是一條胳膊。對了黃臨,我挺欣賞你的,見了我們妖王殿下居然不帶悚的!」
話鋒轉得太快,黃臨一時沒反應過來,頓時渾身僵硬,目光筆直且呆愣。
見其如此,聶成華反而恍然大悟,細想之後確認無誤,並非黃臨不害怕妖王,而是刻意忽視了,黃臨的確沒瞅過妖王一眼。
聶成華大笑三聲,又道:「總之我會先去黃家一趟,倘若這麼多年下來,有人神魂尚存,或是怨念匯聚,我便能試試與之交談,更指不定蘇圖身上早就沾滿黃家鬼氣。你放心吧,只要蘇圖還活著,而且沒躲進雲門或逸仙閬苑,我不可能找不到人。」
聞此言,黃臨唇角上揚,總算展露笑容。他記得上一回展笑,是應了阿喬彌留之際的請求,而再上一回,卻是六年前了。
之後黃臨該領死了。
聶成華提前問了一雙劍尊,得知用自己的陰力將對方殺死即可,而在他的陰力與對方接觸時,便是立約之時,一問一答,一應一諾。
黃臨跪地,聶成華立於其前,開始前,他再次詢問:「黃臨,你真要赴死嗎?」
黃臨神色堅定,毅然點頭。
聶成華又問:「等你死後,想葬於何處?佩劍當在何處?可要替你贖回?」
黃臨抬手抱拳:「不勞妖師大人破費,我既已捨劍,便不為其主。我黃臨,生是黃家人,死是黃家鬼,多年不歸家,欲歸已無家,生時我未盡之事,只能死後盡了!」
聶成華頗受感染,頷首笑道:「好,你盡你的孝道,我報你的家仇。」
黃臨極為鄭重,雙掌向下,行一大禮。
聶成華行將過去,蹲踞於前,右手搭於黃臨肩背,妖力款款而出,似細水長流,道:「我聶成華,誓讓惡人蘇圖以死謝罪,以報揚州黃氏滅門之仇,你我立約,以命為償,我必不負你。黃臨,你可應允?」
「黃臨應允!」
一字一句,擲地有聲。
當異常溫和的陰氣進入體內,黃臨腦兒有些發懵,不知為何,竟想起初見阿喬時,一同捎來的那封家書,言詞簡單,卻真誠懇切,書有「好臨兒,爹娘很想你,回來過節團圓可好」,而他回了一句「一定回家團聚」。可他那時沒做到,如今總算可以了。
聶成華能透過陰氣,感受到黃臨的平和,以及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悲怨,他這才明白,原來這才是滅門該有的痛。
他也能感受到黃臨的生息漸漸消失,孑遺躍動的神魂,如烈火沖天,如布水沖瀉,他想起那焚燒風棋與風青的大火,也想起盈盈一水間冷泉的瀑布,最終都將歸於平靜。
他任由黃臨的神魂散去,卻恐對方遭化神谷覬覦,便小心翼翼在旁護送,直至那弱小的神魂沖向天際,隱沒於柔和的月光之中。
他的手與黃臨的肩背脫離一瞬,他一把將人攙扶住,順手翻了個身,讓對方躺在自己懷中。
聶成華俛面視之,那是一張安詳的面容,是解脫。
片刻,聶成華忽覺左前臂發熱疼痛,以為是先前放血的傷口怎麼了,他輕輕將黃臨的屍身放在地上,隨後拉起左袖,細布還在,卻有鮮紅滲出,長而筆直一條紅痕,約有三寸。
就站在不遠處的楊茉見到異色,連忙湊了過去,迅速解開聶成華胳膊上的細布,二人驚訝,本來的傷痕都消失了,就剩下那一道紅色長痕,而且不滲血了,像沒滲過血那般。
隅卯帶有幾分興致的聲音傳來:「誓約已成。」
聶成華恍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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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後,暫且將黃臨的屍身也置於白雲賀的小屋中,聶成華與一雙劍尊報備一聲後,便回屋打理行頭,不過他只披上那件尋常的大斗篷、帶上洞簫就出來了。
隅卯錯愕道:「就這樣?你怕別人認不出?」
聶成華驕傲道:「我忘了問黃家在揚州的哪兒,揚州那麼大啊,隅卯你先帶著我去找找,找到了再看看時辰,白日不入。還有,我其實帶了那個面具,只是眼下夜黑風高的,不必往臉上去。」
隅卯語塞。
芊涵抱著松鼠跑了過來,道:「我不能去嗎?」
聶成華搧搧手道:「又不是去玩的,我就先去瞧一眼,之後還得回來帶黃臨過去。」
芊涵「哦」了一聲。
楊茉道:「按照王的速度,天亮前或許能到揚州地界。聶芳,不要勉強,累了得休息。」
聶成華笑道:「我明白,事不宜遲,隅卯,咱們出發!」
隅卯不想說話,將人扛起,大大方方又悄咪咪地溜出了化神谷。
聶成華久違見到真正的夜空,見到城中燈火,不過,那些都不屬於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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揚州黃宅,隔日一更天入。
但怎麼……好像有人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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