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狩一役,藍浩清作為藍氏雙仙的親弟弟,自是不可能太早返家的,可他萬萬沒想到,那個穿著碧春如雲裳的同窗竟比他晚離開古營寨。
五月十八,藍浩清就在自家倆兄長的指示下回了陵川,其實他也是心急如焚的,畢竟妻子白湘鈴已有兩個月身孕,醫者也說,依夫人的身體狀況,前三個月最為關鍵。好在一切無事。
可他回到自家的日月山莊後,除了在白湘鈴面前,都是板著一張臉,連在親姐姐藍庭面前也難強顏歡笑。藍庭自然知曉原因,卻也不知如何安慰,只能默默守護弟弟與本就是好姐妹的白湘鈴。
藍庭將白湘鈴照顧得很好,也將藍家打理得很好,這些藍浩清都看得清清楚楚,他心裡很難受,最多的情緒,是恨自己無能。
藍庭提早安排好了自家弟弟的弱冠禮,藍浩清雖然沒那心情,卻也明白為何著急補辦,他們即便不願,卻也止不住怕,怕白湘鈴等不到明年的生辰。
六月中,陵川日月山莊熱熱鬧鬧,不只是慶賀宗主藍浩清弱冠,更是慶賀討伐風家大捷,眾家亦藉著此機會,討論起了風家外姓修士的安置。
許多修士早是家破人亡、無家可歸,世家和百家也很難收容那麼多人,尤其不知那些修士心正心邪。
雲門代表賀壽的門生,便提議可由各世家主導,創建道派,不只可收容流離失所的修士,亦可開闊入道途徑。眾家聽畢紛紛讚好,那「道派」一稱,其實在三百年前都還是有的,那時的世家都還稱得上是仙門,不少如今的百家便是大大小小的道派,直到兩百年前,末代劍尊與伏羲臺滅亡,仙門敗落,道派衰敗,世間再無靈力強盛者可維持,便紛紛退為仙家,苟延殘喘。
而此等大事,自是不可能三五日的生辰宴便能討論妥當,一直到了八月才有定案。
由藍、白、陸、金、唐五大世家主導,於自家地界內尋覓良地,創建道派,但秉持過去道派與世家獨立的精神,世家不可干涉道派運作,只有管轄之責,自然也成了人才培養之所。
只要有心修道者即可加入道派,不問出身,但憑實力。其實眾家也心知肚明,道派如此設計,亦有讓世家互相牽制的作用在,便是為了避免再有風家那般離經叛道的情況發生,五大世家亦不言而喻,於他們而言並未有損失,所以都應允得很是乾脆。
藍浩清找的地所,距離日月山莊御劍約半個時辰,是兩百年前的一處道派舊址,在得到自家倆兄長的同意後將其翻修。
其實除了金家,其餘四家都是找以前道派的舊址,所以他們都以為金家會是最後才建成的,卻低估了金家的動員與財力,僅花了半年就建成了一座氣派的道觀,雖然與金家落雲臺相比,那是樸素太多了,卻仍是磅礡大氣的,也聽聞當初的風家修士有一半都選擇幫金家的忙,任誰都知道金家所建道派的規模會是最壯觀的,而且若能透過道派進入金家,那是穩賺不賠。
還說什麼世家互相牽制,世家之間從未有過平衡。
而藍家的道派,雖然藍氏雙仙並不打算干涉,但仍有不少人因崇拜雙仙而選擇,尤其是當初流連於燁城的散修們,道派建成後,意外讓燁城清淨不少。藍氏雙仙深有所感,所以特地去藍家道派露面過。
陸家倒與藍家不分軒輊,畢竟陸家是當今最有仙門之風的世家,不少崇尚修仙之道的修士,或對岐黃之術感興趣者都會優先選擇。而且每個進入陸家道派之人,都會由陸家醫者檢查身子,順手治好了不少大病小病,甚至得知家中親人有疾的,也可一同醫治,因為陸家醫者雖多,但能經手的病人有限。
白雲賀當然都知道背後那些不可言喻,所以他對道派的修建並不怎麼上心,搞得他焦頭爛額的,煩都來不及了。
但其實南良唐家的道派修建時,也有不少中原人士前去幫忙,更有很多人表明了等建成後會馬上拜入,而其中原因,大多是「崇拜」和「欣賞」唐蝶語與唐言軒,卻沒能力或沒膽量拜入唐門的,畢竟唐門所在的萬丈深淵,真不是有勇氣就能進入的地方。
說回藍浩清,他一忙碌起來,反而不老是一副苦大仇深地板著臉了,雖說也算不上變開朗,但那種壓抑的氣場確實改善不少,白湘鈴身體狀況穩定也是一大因素。
他是故意讓自己忙的,如此他就沒時間胡思亂想了,不回來的人與身邊的人哪個更重要,答案昭然若揭。
藍浩清看著每回白雲賀去化神谷前來日月山莊,抱怨天抱怨地抱怨化神谷和抱怨那個人,也不那麼反感某些話題了,還經常被白雲賀逗笑,也會像從前那般嘴毒調侃好友。
藍浩清的變化,白雲賀自然是看在眼裡的,所以他便撤了當初想讓成華兄帶話給浩清兄的打算。時間或許是最好的解藥吧。
不過,在提到陸靜虛的話題時,藍浩清仍會露出複雜的神色,所以白雲賀說過陸靜虛閉關的事後,便不再提過和陸靜虛相關的事兒,也的確無事可說。
然而,也任誰都知道,藍浩清如今的開朗,只能算作迴光返照,一時而已。
其實藍浩清自己也清楚,而他會如此,不外乎是為了白湘鈴,他希望愛妻在最後的日子,能看到他過得很好,若能因此讓白湘鈴撐過臨盆大劫,與他白頭偕老,那是最最好的。
他一直不敢正視心裡那股不妙的預感。
自打白湘鈴妊娠六個月,藍浩清將翻修道派舊址的事交代好後,總算有一段清閒的時光,一天藍浩清到房裡關心妻子,白湘鈴坐在床上,撫著肚子,對來人說:「阿烝,這幾天孩子好胡鬧啊!」
浩清滿臉慈愛走到床邊蹲下,大手覆在妻子手上,等了片刻,手上傳來微微震動,他驚喜抬頭:「還真是!」
白湘鈴笑道:「這孩子如此精神便好,出生時也得健健康康的。」
藍浩清心中閃過哀愁,但表面仍是笑意溫柔,他緊了緊手中的力勁,說:「母子都得平安健康。」
白湘鈴但笑不語,她知道辦不到的,但有些話,只能往好的說。
之後白湘鈴和夫君聊起藍庭的感情,藍浩清表示自家阿姐高興就好,若有對象了,只要是個好人就行,若一直沒對象,那他也會照顧阿姐一輩子。
白湘鈴笑說金冠玉就不錯,藍浩清也笑道:「先不說冠玉公子意向如何,以前或許是有可能的,但如今穆家與金家交好,若要聯姻,怕是輪不上世家千金了。」
白湘鈴恍然:「哦!這麼說也是,聽聞那穆家千金也是數一數二的大美人,雖然一定是藍庭更好看,但論家世背景,確實是輸了。不過,還是希望藍庭能遇上屬於自己的如意郎君。」
藍浩清滿面溫情,笑而不語,忽然房門被啟,藍庭端著藥進來,三人皆愣,藍庭不好意思地說了句「打擾了」便要轉身離開,藍浩清立即起身,道:「阿姐沒事,喝藥可不能拖沓了,辛苦阿姐送藥了。」
藍庭笑了笑行將過去,將承盤放在一旁案上,說:「不辛苦,那我就不煞風景了,你可得把湘鈴伺候好了!」
藍浩情笑著說好,藍庭便識相退下了。
藍浩清替白湘鈴吹藥,還要餵她,白湘鈴羞笑著說自己能喝,藍浩清說難得,而且阿姐說了要好生伺候。白湘鈴拗不過他,喝了一口藥,藍浩清接著吹涼第二口,忽然問:「苦嗎?」
白湘鈴答道:「藍庭說會有些苦,當時我還有些怕,但其實還好,不怎麼苦的。你嘗嘗?」
藍浩清索性淺嘗一口,一陣濃濃的苦味席捲而來,但他沒表現出來,反而笑道:「確實不怎麼苦,幸好幸好!」
許是藍浩清的演技還是太差了,他的低落被白湘鈴瞧見,卻是以為他最近都在忙道派的事兒所以乏了,便趕著他回去歇息,他依依不捨,半推半就下離開了。
在告別白湘鈴後,藍浩清一出屋子便憋不住了,一張臉像他的心一樣糾結在一起,聽大夫說,白湘鈴五感衰弱,看得不真切,聽得不清楚,但最忌刺激,所以說話時要離得近,還得溫柔。而他也是之後才知曉,自家娘子其實從前身子就不算好,只是保養得當,又無刺激,便也無甚大礙,可如今受了刺激,便如抽了危樓的關鍵一瓦,轟然倒塌。
難怪,白家不讓白湘鈴參加問道,又難怪,著急著要他問道完便成婚,可他不覺得受騙,只能算他自己沒記得。而白湘鈴自己從未說過──想來也是聽信家言──如今卻也不會表現出難受,所以他才更心疼。
他自小便喜歡白湘鈴,不單是定下婚約的關係,他就是喜歡那樣的開朗、堅韌,即便白湘鈴也只虛長他一歲,他也不想被認為是弟弟,所以才養成了認真似固執的性格,雖然這全靠某個人襯托。
為何會變作如此,他不明白。白家還在,大患已除,但白湘鈴恐怕好不了了,待孩子降生之時,便是死期。
藍浩清憶起白家受難時、白雲賀生死不明時,白湘鈴痛哭失聲,渾身虛軟得支撐不住自己,唯有哭泣與嚎叫用力過猛,他還記得白湘鈴當時說的:「求老天保祐我白家!護吾弟無事!小女子沒能同難,我願以己代之、以己代之!」
後來白湘鈴就病了,再後來,藍浩清聽說白雲賀沒事,只是受了傷,傷得雖不重,但沒能好好處理,傷口有感染,卻只是發熱了一夜就奇蹟康復,後來傷口也癒合得很好,想必是白湘鈴的祈禱奏效了,可若能,他也願以己代之,他是求過的。
藍浩清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書房,他看著桌上滿滿的文牒,雖繁多但整齊,他在外奔忙的時日,家中仍有人打理得好好的,可是,他恰恰想念會把家裡弄得一團糟的那人。值得嗎?遺憾嗎?可惜嗎?他想問那人,但沒立場去問了。說他心中無怨是假的,說好一生都是他藍家的狗,怎麼不當狗不作人,偏偏成了妖?他是極痛恨妖的,因為他爹娘是被妖殺死的,所以藍家於公於私,都不可能支持那傢伙,他藍浩清亦然。只是,可惜了。
嗯?那聶家又是為何沒了的?
藍浩清靈光一閃,當即去了藏書閣,隔中有一處密室,放著只有宗主能查閱的祕史,但他翻查了一夜,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了,唯獨關於聶家的事,僅僅記載了「同正廿三年二月,易安聶氏遭滅門」。那易安位於冀州,與逸仙閬苑同,倒是比之更北,卻也離得算不上遠。
同正是上一個年號了,同正廿三也是末年,隔年便是同瑞元年,新帝登基。
他想了想,這滅門大事於天下而言,好似一窩鳥巢傾覆,無人在意,而聶成華雖有藍家庇護,但光明正大頂著聶氏,卻也不曾有人以聶家滅門一事刁難聶成華,就像滅門一事壓根沒發生過,而聶成華就只是一個尋常的外姓門生,不是什麼滅門遺孤。
他以前不是沒想過聶成華家都沒了卻也沒改藍氏,還過得如此明目張膽甚至囂張,但他倆兄長告訴他,過去的事便過去了,揭人瘡疤非君子,所以他就沒繼續想了。但他是君子,不代表天下人都是君子,光說問道學子好了,魚龍混雜、明槍暗箭的,還有處處羞辱人的風家在,是了,連風棋都沒用滅門一事羞辱過聶成華。
藍浩清沉思後得出結論:大家都和他一樣,不知全貌。或許有些人連滅門一事都不知曉,否則難以解釋。但這也證明了,聶家被滅一案背後肯定有牽扯極多的大祕密。
可是,那與他何干?聶成華不是他藍家的人了,也從未求過他藍家。
他可不像某人,老愛管聶成華的閒事。他……不合適了。
他最不擅長說服自己,所以只能任由心中思緒無序瘋長扭曲,任由表面上的自己越發陰沉。
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了,也不該是,他是一家之主,已為夫、將為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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