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瑞十九年,初秋涼爽,問道已終。自西狩一役後,已經第四年了。
陸玄機站在燈火闌珊處山門前,仰頭望著自家大門,嘆了好大一口氣。天色方晚,門內可見燈火通明。
一聲唏噓,感慨無限,其中有三件最為煩心。其一便是自家弟弟外出遊歷,久不歸家。其二乃是內務外事繁多,身分乏術。其三則是他最為糾結的,也是他眼下要去往的萬丈深淵、其中一人。
還能有誰?他向來去見的都只有唐蝶語一人。
他不擔心自己不在家的時候自家弟弟突然回來,他反而擔心自家弟弟不回來,雖然是他鼓勵親弟外出,卻還是有偷偷派探子跟著,可探子每次都把人跟丟,能連續不追丟三天就算厲害了,也不知是故意還是如何,總之他是索性不派人了。他自嘲自己與唐蝶語沒個兩樣,總對自家弟弟操心過頭。
佩劍離鞘,拋空御之,乘風遠去,腳下的家也越發燈火闌珊。
一路未歇,餔夕時分到達萬丈深淵大門,萬丈深淵乃一谷地,每至夏末初秋都特別潮濕悶熱,即便有風吹來,亦是水氣盈盈。可總有幾處特別陰涼。
這萬丈深淵好似他家後院,門生見了他也不必招呼,他要尋人自個兒會問,但通常他都不問的,徑直向書房行去──唐蝶語總在書房辦公的。
倘若唐蝶語不在書房,他行於路上,門生見了會主動提醒他,若無人提醒,他也心知肚明。這便是他與唐門的默契。
來到書房前,屋門大開,是為了通風。無人把守,反正這萬丈深淵沒人強過唐門之主,甚至不敢近之。
陸玄機敲了敲門框,從屋門往裡看去,是一面大屏風,屏風前有席但無人。唐蝶語定在屏風後頭。
不過片刻,屏風後行出一人,一身紫衫乾乾淨淨,目上白綾、額上紅紋異常顯眼。陸玄機淺淺一笑,道:「阿蝶,叨擾了。」
唐蝶語唇角微揚,攤掌於席,道:「玄機,坐。」
說畢,他行至門邊,拉晃掛於壁上一只奇異的鈴,左右兩回,卻是無聲。那鈴聲尋常人是聽不見的,但蠱蟲聽得見,左右兩回便是「送茶水」之意。
陸玄機等他一同入座,並非對坐,而為旁側,伸手可及。茶水送上前,陸玄機先問了唐言軒的情況。唐蝶語答道:「阿言前兩日來見我,還挺狼狽的,也消瘦不少。前年換過王娘後,他熟悉了便開始練習碎花銀針,如今到了瓶頸,若能有所突破,日後便會順利許多。我知他聽不進,只讓他多注意身子。」
陸玄機緩緩點頭,道:「嗯,辛苦你了,要不阿言事成前,我多來替你分憂?」
唐蝶語失笑道:「瞧你說的,你自己不也忙得不可開交嗎?等你捨得二公子回家幫你分憂再說這種話吧。要是沒什麼事便不要來了,真要有事,派人來也成。」
陸玄機道:「那我如何見你?」
唐蝶語霎時一怔,靜默須臾,有些訕訕,笑意不存,道:「你我相見,還嫌少嗎?」
氣氛有些改換,變得有些沉、有些深,有些說不出的哀與愁。姓唐的也好,姓陸的也罷,他倆都比以往更加彆扭了。
何解?不思其解,其解不得思。
然後茶水送了過來,唐蝶語讓門生將門帶上,孑遺幾扇窗子清風溫潤。
安靜詭譎,陸玄機心中一嘆,道:「阿蝶,自打上回見面,一月有餘,我一直思著一件事,你願意聽嗎?」
上回見面,是在蓬萊雲門盈盈一水間,是問道過後的蓬萊盛會。
不就一月有餘嗎?怎生說得像一年半載?唐蝶語正在倒茶,將陸玄機那盞推了過去,怔怔道:「何事?你說吧。」
那紫底白紋的唐陽戒還未收回,陸玄機冷不防伸手覆去,口還未開,便聽得唐蝶語一聲驚詫、左掌一抽,他當即施勁穩住,又見得唐蝶語的袖口探出一雙清澈明亮的紫眸,那顏色藏於遮眼布之下,也長在灰黑色的蜥蜴之上。
唐蝶語急喊一聲「屍公」,右掌蓋了過去,他便如此抓著自己的左腕,抬面道:「玄機,你別這樣。」
他語帶責怪與無奈,他原以為陸玄機會如往常那般一笑帶過,甚至貧嘴兩句,可今次,陸玄機卻不見喜色,亦無鬆勁,神情凝重,好似受了委屈,道:「阿蝶,我思忖之事,便是你。」
唐蝶語登時木然,他知陸玄機話未說全,卻也不算漏了,真要說缺什麼,便是沒說思忖他的什麼了。
陸玄機嘆了口氣,擺擺頭,又道:「不知為何,老想起那年問道,那時你還沒將屍公養在身上,你我之間不必這般戰戰兢兢。如今這麼多年過去,我也沒能習慣,反而越感生疏。阿蝶,我知你不願傷我,可我人身安全,心裡卻難受得很。」
唐蝶語添了幾分錯愕。陸玄機神色忽然堅毅幾分,再道:「阿蝶,有沒有法子能讓我不畏屍公之毒?或是,讓屍公對我視若無睹?」
沉默了一會兒,唐蝶語就這麼盯著陸玄機那張毅然,神志堪堪復歸,他實在難為情,視線垂下不少,聲音也輕細了幾分,道:「……玄機,你又是何必?」
陸玄機道:「阿蝶,你只管回答我。」
唐蝶語怔了一怔,心內倉皇,道:「辦法自是有的,可是──」
話未說畢,陸玄機便截話道:「有就好。需要準備什麼?」
唐蝶語愕然,急急道:「……玄機!你好生聽我說,雖有辦法讓屍公迴避你,但那過程很危險的,我不能讓你冒險!」
陸玄機無奈一笑,道:「阿蝶,如何都好,我撐得過。」
唐蝶語真要崩潰了,他什麼都還沒說呢!他憤憤將手一抽,還真讓他解脫了,他難得厲聲道:「玄機,你別胡鬧。法子就是調一劑毒藥,還得摻上我的血,你會渾身如火焚、萬蟻食心,痛不欲生,還得持續大半天!」
陸玄機見他這般激動,倒有些欣慰,道:「弱冠的你能熬過,而今的我又如何會熬不過?」
唐蝶語登時怔住,有些驚訝陸玄機竟然記得當年他置屍公於身的經歷,可他尋思片刻,又是一陣惱火,仍是罵道:「那時我已換成了王娘!就算只是蠶王也比你來得厲害!你陸家以藥為尊,我唐門以毒為尊,你若以身試蠱,必定更加痛苦!」
陸玄機搖搖頭道:「阿蝶,我只是不願見你總是戰戰兢兢,倘若你排斥與我接觸,那便當我沒說過吧。」
唐蝶語又是錯愕,陸玄機總是一鳴驚人,他總是會被嚇到,可他不記得從前有這般頻繁的,不過,他這是被威脅了吧?這天底下敢威脅他的,似乎也沒別人了。
他忽然想不起來以前是如何與陸玄機相處的。
心頭一陣緊揪,唐蝶語抿起雙唇,雖不見眼目,神色卻仍透著難以言說的愁鬱。他真想罵陸玄機惡劣,將矛頭都指向了他,並非自己想與他接觸,而是不願看他小心翼翼,最後還讓他扮壞人了。
他又怎會排斥與陸玄機接觸?若能從容自在的相處,他自是求之不得。可他也不願讓陸玄機身陷險境,那感覺有多痛苦他最清楚不過,要是一個不小心,怕是會把命給搭上的。
……他怎可能讓陸玄機落入死局?解毒之法他也最清楚不過,他只怕萬不得已之時,陸玄機反而不讓他解毒了。
那時的陸玄機還有力氣與他較勁嗎?沒有的吧?
唐蝶語猛然一怔,發現自己想偏了,他怎麼替對方說服自己了?
分明,不單單是這個理由。
陸玄機見他神情有異,內心必定有所掙扎,也猜出個大概,知曉自己占了上風,遂加緊道:「阿蝶,相信我。」
唐蝶語默然不語,眼目以外的神情就足以展現他的呆滯。他一直都是相信陸玄機的,陸玄機從來不說謊的,又有什麼相不相信好說的?
這分明不是想不想或要不要的問題,不只是因為危險,可陸玄機似乎沒給他機會了。
唐蝶語的腦兒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,可笑至極的念頭,在他取出蠶王時就有的念頭,在他實踐了卻被拒絕了的念頭!
「我相信你。但你知道這是兩回事。」
唐蝶語醒神之後異常鎮定,陸玄機不敢貿進,點點頭道:「我知道,而我也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的。」
接著是一陣沉默,將之打破的自是唐蝶語了。
他撫上左手食指的唐陽戒,瞅著那盞餘溫未散的淡茶,道:「有件材料眼下沒有,要入山裡尋,不難找的,但只能清晨入山,上頭得沾露水,讓門生去便可。調製倒需要一些時間,搗粉、磨泥、熬燉,都得用上,費功夫。」
陸玄機點點頭道:「假若明晨能得缺少那方,需要多久時間?」
唐蝶語道:「材料俱全,再過兩日,清晨飲用為佳。」
陸玄機道:「為何?」
唐蝶語嘆道:「因為清晨多半蠱蟲未醒,萬丈深淵平靜得很,開頭最為難熬,不至於受了環境影響。還有,至少得熬上八個時辰,撐過了你也精疲力竭了,正好直接睡了。」
陸玄機怔了怔片刻,噗嗤笑道:「好,明白了,我捎封信回去,便在萬丈深淵等你了。」
唐蝶語皺了皺眉,內心是萬般拒絕的,但話說至此,也只能不甘不願答應了。
就某方面來說,陸家二子都很執拗。
不過,唐蝶語也知自己沒資格說對方,他自己也一樣,若是牽扯自家弟弟,他也是說一不二的。
之後,等陸玄機寫了書信請唐門門生轉交後,便笑盈盈地回到書房,直直望著好友。
唐蝶語被看得無奈,也不好繼續辦公,道:「玄機,你現在越是高興,受苦時會更難受的。」
陸玄機笑道:「無妨,只要能達成目的就好。」
「目的?」唐蝶語咕噥,隨後面向友人,「玄機,我不介意保持距離,但你介意,任何由頭都好,但背後的目的呢?」
陸玄機的笑容定了一定,他一眨眸子,多了一分苦澀,道:「既然你答應了,我便收回方才的冠冕堂皇吧。是,我只是自私,我只是為了自己,我想接觸你,又總怕你擔心誤傷我,每每思及,我便動彈不得。」
唐蝶語雖未開口,心中卻還有個問題:所以說,接觸我的目的是什麼?
不過,他最後只是稍稍一嘆,道:「答非所問。」
他知道真正的陸玄機是什麼心性,外人所知的形象與讚美確實無誤,但不完整,可正因如此,才像個活生生的人。
也只有在與陸玄機相處時,唐蝶語才覺得自己像個人。
「阿蝶,因為我想守護你。」
這才是真正的答案。
唐蝶語並未回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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