藍浩清的話確實說得太簡單了。聶成華不依不饒,仍是哀號:「我們沒煩你啊,只是坐在這兒感嘆人生。你真要是覺得我們煩,大可以像那些沒血沒淚的傢伙一樣跑得遠遠的!」
藍浩清「噗」了一聲,不由得為某些人感到悲哀。他重新將書揀起,順了順氣,道:「我倒希望你們去別的地方感嘆人生。白陌桑,你別被聶成華帶壞了。」
聶成華雙掌一拍案,倏然起身,道:「這話就不對了,我怎麼就帶壞陌桑了?藍烝,倒是你,當初還誇口讓陌桑依你不依我,現在始亂終棄了是吧?」
換白陌桑「噗」了一聲。藍浩清也起身罵道:「什麼始亂終棄!你這個人渣沒資格說我!白陌桑要做什麼與我何干?現在可是休息日!」
聶成華抬手對著自家公子,糾糾喊道:「白雲賀那個堂兄不在,你好歹是陌桑將來的堂姐夫!你照顧他不是天經地義嗎!」
藍浩清不弱下風,也將聲音提了上去:「照顧個頭!白陌桑都不是小孩子了,你倆閒閒沒事正好湊一對,要幹嘛就幹嘛去!」
白陌桑緊張兮兮,左顧右盼,感覺藍家二人是真吵起來了,而他作為導火索,立場實在尷尬,真要有所表示,也只能說一句話。
「盈盈一水間不得爭吵。」
這話可不是白陌桑說的,卻也是他想說的,他張望的目光,順著聲音看了過去,其餘二人亦然。
爭吵聲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是冷沉的凝重。
見來者揹著大琴,又佩著劍,石桌三人皆是不解,聶成華果斷詢問。
陸靜虛很快答道:「聶芳,同我下山。」
三人詫然,各有各的驚訝,聶成華面上更多的是困惑。陸靜虛又道:「找幫手。回房取劍,帶上洞簫,隨我下山。」
聶成華猛然醒神,臉色也越發難看,他緩緩瞧向一旁,藍浩清果真一臉慍怒,畢竟他才抱怨完那些破事,如今自己也成其一了。
聶成華如臨大敵,朝著碧綠白裳陪笑道:「且慢!你先說跟你下山要幹嘛去,藍烝他們能一塊嗎?」
陸靜虛面色未改,目光未挪,道:「不需要。」
藍浩清眼角一跳,憤憤坐下,咬牙切齒:「聶成華,你快去啊!」
見他如此猙獰,聶成華萌生了逃難的念頭,丟下一句「那我走了」,便邁腿飛奔離去,陸靜虛緩緩跟上。
藍浩清低下頭,書卷一角亦是皺得猙獰。白陌桑噤聲,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,他也好想逃離此地。
*
聶成華沒頭沒腦、莫名其妙、稀哩糊塗,隨著陸靜虛來到蓬萊雲城西南方約五十里的一座鎮子,其名雲水鎮,也屬雲門管轄,鎮中有河,可行舟也,小販沿河擺攤,風光愜意,淳樸自然。
聶成華一頭霧水。在鎮門外落地後,他頭都來不及抬,就跟著陸靜虛進鎮子了。
這還是頭一回來雲水鎮。聶成華滿心好奇,東張西望,道:「陸寧,你特地讓我帶簫,莫不是……這般有閒情逸致,要我在這等風光之下給你獻藝啊?你想與我遊山玩水直說就成,搞得跟綁架似的嚇我一跳。」
陸靜虛沿河道而行,並未扭頭,道:「先與我兄長會合。」
「啊?」聶成華愣了愣,急忙跟了上去,「玄機大哥也在?你與我約會還帶長輩的?聘禮吹兩首曲子你看夠嗎?」
陸靜虛驀然止步,聶成華差點迎頭撞上。陸靜虛冷冷回頭,道:「不要廢話。」
聶成華連忙作投降狀:「好好好,別生氣,我乖乖的!」
沉默片刻,陸靜虛微微嘆氣,又向前而行。聶成華憋著笑乖巧跟上。
一綠一藍,一前一後,沿著河道,行過大街,最後停在一棟大宅門前,倆家僕立於兩側。聶成華抬頭,看著匾額寫著「陸府」二字,不由得大吃一驚,道:「哇!不會是你本家吧?我打死都不會準備聘禮的!」
「不是。」陸靜虛懶得看他,怕自己真把人給打死了,「只能算作親戚家,與華山無關。走了。」
語一畢,陸靜虛上前,踏上門階,倆家僕匆匆作揖,一左一右推開大門。聶成華還處於錯愕之中,直到陸靜虛回頭瞅他一眼,他才趕忙跟上。
進了大門,是偌大的前院,花草樹木,花團錦簇,一面影壁橫擋於前,仙鹿為畫,似將一切聲響隔絕,悄然無聲,亦不見半個人影。
陸靜虛並未停步,徑直繞過影壁,似行於自家,穿越一條條廊道,最後到了偏院的一間大屋子中。
推門而入,陸玄機端坐於內。
「玄機大哥?」聶成華方才每走一步,便多一分疑惑,如今真見到了陸玄機,反而腦兒空空。
陸玄機面帶淺笑,緩緩起身,道:「靜虛,聶公子,來得正巧,趕緊開始吧。」
是要開始什麼?聶成華心中悚然。
他看著陸靜虛走到陸玄機身邊,將琴卸下,褪去白綢,席地而坐,將琴置於跟前,顯然是要彈奏。
陸玄機看著毫無動靜、神色呆滯的聶成華,劈然察覺一事,道:「靜虛,你可與聶公子說過了?」
聶成華猶如抓到鄰座同硯考試作弊的小尾巴,立即舉手道:「沒說!他什麼都沒說!直叫我同他下山,連來雲水鎮都不說!我到現在都以為他想與我幽會!」
最後那句明顯是故意的。
陸玄機愣了一愣,尷尬笑道:「聶公子,實在抱歉,其實是這樣的……」
他說,這雲水鎮陸府,與華山陸氏本家是關係頗遠的遠房親戚,並非仙家,而女主人的妹妹前陣子染病身故,留下一名幼女。女主人的妹妹生前最喜吟簫與女,但下葬時,隨身攜帶的洞簫也作為陪葬品,埋於后土之下。之後,稚女就時常吵鬧,說想娘親,想聽娘親吹曲子。他順路來訪時得知此事,便一直想著要幫忙,最後把心思動到聶成華身上。
雖說這麼做,也不可能喚回已逝之人,但多少能解稚女思愁。陸玄機又說,因為自家弟弟懂得那首曲子,所以才帶了琴來。說白了,就是要讓聶成華現學現賣。
聶成華聽畢,思緒混亂,一時半刻理解不能,他俛面看向腰間的洞簫,不料有此大任。沉默良久,他只是一聲嘆息。
「陸寧,倘若還有下次的話,拜託你直說,算我求你了。」先對著端坐那人抱怨,聶成華抬頭看向站立那人,「曲子不難吧?我只能盡力而為了。」
陸玄機眉目柔和,道:「不難的,憑聶公子的造詣,很快便能學會的。」
被如此誇讚,聶成華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,他用眼神示意陸靜虛後,對方點點頭,雙手撫上琴弦,輕柔的曲調悠悠而出,卻夾雜著莫名的憂愁與悲憤。
聶成華不禁肅然起敬,他只想到一個詞兒:深宮怨婦。
一曲四節,變化不大,卻有了起承轉合,他在腦中幻想出了情景。
一個正值大好青春的女子,遇上命中注定的郎君,兩人從相識、相知到相愛,甜蜜而美好。曲調輕快,情感熱烈。這是第一節。
有情人終成眷屬,女子與郎君拜堂成親、洞房花燭,女子很快有了身孕,丈夫於她百般呵護,她簡直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。然後一個可愛的女兒出生了,女子的身體卻因此受了極大的損傷。曲末開始有低啞的悶聲加入,似女子嚘嚶垂淚。這是第二節。
女子常於病榻,無力照顧幼女,其夫請來奶娘,將孩子帶離,每天只往屋裡送一碗又一碗的補藥。有天,補藥不再往裡送,女子的身體也好了許多,她總算離開房間,卻發現夫君摟著別的女子,卿卿我我,談笑風生。愛女不見蹤影。幾年之間,丈夫沒再看過她一眼,而她的女兒像個下人,服侍著男子與他的二夫人。曲調堪堪轉為沉重,如於雪上行走時,深深陷下的印子。這是第三節。
最後,女子終成多餘的人,換上似婚服、似焰火、似鮮血的紅衣,其色有多明豔,就代表著她有多落魄,白綾飛騰,懸樑自盡,不得善終。曲調轉為優柔,平和許多,卻又有著難以言喻的憤恨與不安。這是第四節。
究竟是曲子本身的緣故,還是奏者的技巧使然,聶成華莫名心塞,久久不癒。他陷入思考,那個女孩的父親去了哪裡,為何那樣的曲子會成為她懷念娘親的影附?
弦音盡了,思緒盡了,愁鬱難解。聶成華深吸一口氣,將腰上短簫從革袋中取出,道:「陸寧,我隨你同奏一遍。」
陸靜虛頷首,琴弦復動,音律又出。
聶成華瞇起雙目,方才感受過深,樂律自然浮現於腦中,試了一遍,大抵無甚問題。之後聶成華又獨奏兩回,確認無誤。陸玄機神色柔和,面帶欣慰。
三人離開屋子,一路來到東廂,下人們幾乎都在其外,還能聽聞女娃的嚎啕。
下人們紛紛圍了上來,見聶成華手持洞簫,神情皆由悲轉喜。
三人被請入屋內,女主人就於前廳等候,她一見藍裳,又是瞠目震驚,又是弄眉感動,聶成華渾身僵硬,冷汗直流,不安如山大。
女娃的嚎啕聲近在咫尺,聶成華來到內室,一塊絳紅色的布簾遮住了嚎啕的真身,卻遮不住那悲悽的哭喊。
聶成華垂下眼簾,眉間的鬱色不可言說,他抬起九重簫,以口呼氣的同時,手指也活動了起來。
簫音一出,紅幃後似乎有什麼要衝了出來,卻被趕來的女主人及時攔住。
聶成華隱約可見簾後那小小的身影,他輕輕閉上雙目,心中生出一股憂愁,頓時覺得自己便是那深宮中的怨婦,愛過,幸福過,痛過,怨恨過。原來得不到所愛之人的注視,哪怕只是一眼,都是那麼難受的嗎?
簫聲充斥悲苦與思懷,也夾雜著溫柔與平靜,他似乎看到,幻想中的女子懸於橫樑時,帶著解脫的笑容,那晦暗的神目,甚至比生前更加清澈。
待簫音止息,只剩繞樑餘音,似攀附、似環繞,在聶成華想像中的女子身上;似安撫、似歡呼,那不知真假的悲憤總算消融。
聶成華雙手垂落,聽見一聲稚嫩的嗚咽。
「阿娘?」
紅簾後,那一聲死灰復燃般的叫喚,讓聶成華差點兒衝過去,他多想緊緊抱住那個孩子,告訴她,娘親就在這兒。
簾子後頭、女主人懷中,小小的啜泣聲又堪堪傳出。
「阿娘,是阿娘來看敏兒了嗎?阿娘……敏兒好想妳的,真的真的好想妳嗚嗚嗚……敏兒答應過阿娘的,會乖乖聽夫人的話,阿娘也要答應敏兒……在天上當星星的時候一定要開開心心的,開開心心的一直看著敏兒,好不好?」
輕輕細細童稚的聲音從紅幃後傳出,聶成華心一橫,吹了兩個音,就像在說「好的」。
「阿娘!嗚嗚嗚嗚……」
敏兒又開始嚎啕大哭。
陸玄機行入內室,拍了拍聶成華的肩,作唇語道:「先出去。」
聶成華點點頭,走至前廳未見同窗,行至屋外才發現陸靜虛待在牆邊。
二人互視一眼,心照不宣,退離屋牆,緩緩行至庭外的一處廊上。聶成華憑欄,望著院中孤零零的假山,道:「陸寧,你說,敏兒的父親呢?那首曲子叫什麼?」
陸靜虛偏著面門,看著身旁之人沉重的側臉,緩聲道:「始亂終棄。《怨離行》。」
預料之中的答案。聶成華重重嘆了口氣,倒頭看向一臉淡然的碧綠白裳,他勾起一抹略顯疲憊的微笑,道:「那你說,我這麼做,敏兒就能走出喪母之痛嗎?」
陸靜虛緩緩搖頭:「不能,也不該。有些傷痛伴隨一生,幸福卻也不會消失。能解一時之思便好,你方才也聽見她所說的了。」
聶成華有些訝異,也不知該說對方絕情還是重情,不過,或許不受他人情感影響,時刻保持冷靜清明,才是一個合格的修士吧。
他曾說唐言軒兒女心腸,不料自己半斤八兩。聶成華從來都知道,自己心裡放了多少無法割捨的人事物,但有些不願割捨的,卻不小心遺忘了。
聶成華收起笑容,將目光放回院內,道:「敏兒是個堅強的好姑娘,她會沒事的。我也沒有爹娘,但我有能稱之為家人的人,只是還有個遺憾。你方才說,傷痛伴隨一生,幸福卻也不會消失,但我有一份幸福,不知去了哪兒。」
他不知自己為何說起這些,只知道自己停不下來,又繼續說:「我那短簫,起作九重,是我很小的時候,去藍家之前的事兒,有個人送我的。應該是個小哥哥,或是個小姐姐,與我差不多年紀,長得很可愛,但很孤僻,不怎麼搭理我。不知是啥情況,可能是嫌我煩,可能是要分別了,他把那時對我倆來說都好長一只的洞簫送給我。若非有洞簫為證,我都以為那段經歷,只是我的一場夢,美夢。」
寂靜了好一會兒,孑遺清風陣陣,聶成華才聽得身旁,輕輕應了一聲。
清風過,花葉落,愁不散,意滿滿。他相信時間能沖淡一切,不論好壞,也相信有些東西,就如頑固的污漬,永遠都沖不乾淨,卻也捨不得扔掉。
一炷香功夫過去,陸玄機出來了。他尋得後輩二人,朝藍裳作揖,轉告了女主人的謝意。
聶成華掛上笑容,搖搖頭說舉手之勞。
忽有一侍女疾行而來,手捧一只精緻的木盒,說是給聶公子的謝禮。聶成華道謝後收下,打開一瞧發現是糕點,他失笑一聲,決定帶回去給藍浩清賠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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