聶成華吞了口唾沫,開始了認罪自白。
在三名兄輩的注視下,聶成華的目光一刻也不敢停留,他甚至覺得陸玄機的微笑異常恐怖,他這回真是一五一十、鉅細靡遺地將離家經歷和盤托出,妖域之行尤其周密,生怕說漏了一個字。
他的餘光也清楚可見,一說到萬妖之王,另外三人的神色就變了,陸玄機展露的是驚訝與擔憂,他倆師兄的則是能吃人的慍怒。
聶成華大氣不敢喘,總算完成了自白,他重重吁出一口氣,以一句鏗鏘有力的「對不起」作結。
然後是長長的、長長的寂靜,甚至不聞屋外風聲,亦無燭火燃響。
不知過了多久,聶成華實在忍受不住,正打算再道個歉,卻被二師兄搶先道:「阿芳,方才所言,可是真確?再行三思,可有遺漏?」
聶成華把話吞回了肚裡,未敢怠慢,仔細理了一遍方才說的,點頭如搗蒜:「真的!沒說漏了!」
要知道,一旦他二師兄不好好說話,一句話不超過四個字,那可代表了怒火中燒,千萬不能犯蠢了!
接著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,但聶成華不敢再說話了,好在這次沒等多久。
他見自家二師兄取出一張符籙,心中尚疑,卻見二師兄五指一緊,符籙瞬間灰飛煙滅,又聽得二師兄說道:「阿芳,我們去崑崙山找過你,在顓烈像前放了傳聲符,好在是用不上了。聽你方才說的時間,是我們去得晚了。沒想到……妖域入口竟在化神谷,沒想到,萬妖之王竟會出手相救。」
藍逸情沒瞧任何人,前半段雖然是對聶成華說的,後半段卻顯然是自言自語。
氣氛陡然改換,多了幾分凝重。
藍逸情緩緩吁出一口氣,這才將目光落到小輩身上,又張口道:「阿芳,那你體內的妖氣,究竟是不是妖王所為?」
聶成華猛一愣,隨後才一臉困惑:「妖氣?隅卯說的……」
「不許喊妖王名諱。」藍逸情忽然眼神犀利,一聲斥責。
聶成華嚇了一跳,連忙點點頭,接著把話說完:「妖王說的是陰氣,化神谷都是屍體,他們也說是在谷中看到我的,那我體內的陰氣,應當是鬼氣吧?醫者也是人類,妖王他們沒對我做過什麼,聽他們的意思,像是我去妖界前就染上的。二師兄,化神谷也有妖氣的嗎?」
藍逸情一臉苦悶,重重嘆了口氣。藍逸塵代為答道:「沒有。不是說我們去過了嗎?所以才那般問你。你體內確實也有鬼氣,只是不多,要清除也是易如反掌,可那妖氣,並非簡單的貨色。」
「啊?」聶成華大為震撼又是不解,「但妖王真沒對我做過什麼,只有把我扛回妖界,然後把我送出崑崙山而已!雖然、雖然我沒法兒保證他帶我回妖界時是如何,但他沒那個必要吧?大師兄、二師兄,還有玄機大哥,你們這麼厲害,甭管妖氣怎麼來的,也清除掉就好了吧?」
藍逸塵未答,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。陸玄機忽然發話:「聶公子,來日月山莊的路上,我便察覺你體內的陰氣,鬼氣本來就不多,又被我打去不少。而你體內的妖氣,是我後來才發現的,也就是說,妖氣原來是藏起來的。按理說,妖氣更勝鬼氣,若二者相遇,妖氣當為主要,鬼氣為襯托,若非刻意為之,是不可能藏得住的。即便鬼氣足夠大量,妖氣也會如黑夜明月。」
聶成華愣愣聽完,愣愣尋思,愣是想不出個所以然,他又想了想在妖界的事,確實隅卯都沒怎麼碰過他,甚至看起來不知他體內有妖氣。
他想著想著,忽然「啊」了一聲,自言自語道:「難道這就是妖王說覺得親切的緣故?」
分別時的對話他方才也一五一十說過了,兄輩三人細細思量一番,隨後交換了眼神。藍逸情道:「如此看來,妖王確實無關,但仍不可斷言。玄機,勞你再替阿芳仔細看看。」
陸玄機點頭道好。聶成華看了看說話的兩人,最後將困惑的目光落在陸玄機面上。
未多加說明,陸玄機起身,來到聶成華跟前又蹲下,只說了句「聶公子請閉眼」,聶成華也不好多問,乖乖閉了眼,然後感覺額頭覆了一隻手。
他頓時倍感無奈,他可沒有發燒說胡話啊。
不過半盞茶功夫,陸玄機退離,回到原位,聶成華順勢睜眼,他揉了揉額心,只覺那殘留的溫熱實在怪異。
陸玄機坐定後說道:「我仔細探查,亦有試探,發現那妖氣分毫未動,也不影響身子,不過真丹染上些微,還似乎……相處得不錯。」
聶成華眉頭一皺,低頭一瞅,這才知道妖氣在真丹那兒,可他半點感覺都沒有,而且相處得不錯是什麼鬼?
藍逸情又是一聲輕嘆,道:「眼下不影響,不代表以後沒影響。只能怪阿芳體質本為陰,又不好生修練,讓妖氣鬼氣當自家後院了。」
聶成華登時尷尬萬分,卻也只能抬頭苦笑。陸玄機尋思片刻,點點頭道:「確實如此,不論如何,妖氣已覆真丹,二者融洽,任意清除恐成大害,卻也不能放任。逸塵、逸情,你們可有合適的法寶?」
藍逸情立即答道:「前些年得了個靜語珠,可制妖邪之氣,確實如此打算的。」
陸玄機露出微笑,頷首表示認同。聶成華困惑道:「靜語珠是個什麼東西?怎麼沒聽你們說過?」
藍逸塵掃了一眼過去,低聲道:「我們得來的東西,還得與你報備了?」
聶成華臉色一僵,當即舉雙手作投降狀,乾笑道:「我、我就問問,問問,哈哈……大師兄、二師兄,我保證以後好好修練,絕不辜負你們的苦心!對了,我跟妖王的事兒,能不能別告訴藍烝?」
雖然他也不知那靜語珠該怎麼用,反正體內妖氣暫時無礙,但也不能隨意清除,這點他還是明白的,更明白保密此事的重要性。
「嗯,不必告訴浩清。」藍逸情先是頷首,怎料又微微一嘆:「有心是好,但修練一事,倒不必上心了。」
說畢,他便起身離去,說要回逸仙閬苑取法寶靜語珠。聶成華滿臉驚慌,不停喊著自家二師兄,直到他二師兄離開屋舍,都沒瞧他一眼。
聶成華急得快哭出來了,卻也不敢追上去,只好轉向大師兄,匆匆發問:「大師兄!二師兄是什麼意思?我知道自己不上進,但以後不會了!我保證好生修練,所以你們別放棄我啊!」
「難怪逸情走得匆忙,省得見你犯蠢。」藍逸塵皺著眉頭按著額角,先是滿腔無奈,待雙指退離,才瞅向小輩,解釋道:「方才說了,靜語珠可制妖邪之氣,而你體內有妖氣與鬼氣,與真丹相依,不可清除,那你說說,靜語珠是制不制你的靈力?」
聶成華愣了一會兒,才堪堪醒悟,恍然道:「明白是明白了,但那妖氣就一直留著嗎?我這境界莫不是就得卡在這兒了?指不定我練成了金丹,妖氣不攻自破!」
雖說靈動期後便是金丹期,靈動初期得真丹,金丹初期得金丹,得金丹者,方為真正的修士,可靈動期與金丹期之間,卻如鴻海之隔,能突破者已是少數,能再進階者,更是少之又少,人中龍鳳。
大多修道者都止於靈動期,為的只是行御劍之術,多數人對其他法術更是一竅不通。
藍逸塵撇開了視線,看來是不想再搭理小輩,好在陸玄機大方,說道:「聶公子,你師兄們的意思是,暫且不理,靜觀其變。待逸情取了靜語珠回來,或許你會有更多體會。」
聶成華看向對坐之人,話都說那般明白了,他也不好再問,只得點點頭,靜候二師兄回來。
不過,就算是藍氏雙仙,從日月山莊來回逸仙閬苑,估計都四更天了。一想到這,聶成華的臉色沉了下去,倒也不是難受不讓睡覺,而是他不想和這兩人共處一室,太可怕了!
好在,不知是貼心還是打算如此,藍逸塵說道:「阿芳,你要是沒別的蠢問題了,就先回去睡了吧,天明時再來,我會去喊你。」
最後那句,聶成華聽出了語調上的輕盈與邪惡,他連忙起身,作揖道:「多謝大師兄,不勞大師兄費心!就不打擾您與玄機大哥敘舊了,告辭!」
說畢即走,只有陸玄機笑著朝他揮手。
待聶成華離開後,陸玄機才問起:「逸塵,怎麼不見你與逸情親自探查?」
藍逸塵滿臉無奈,又有幾分凝重,答道:「已知妖氣對你不起反應,卻不知我們如何。」
陸玄機年僅弱冠,其修為已是同齡高深之最,前些日子已成金丹,而藍逸塵與藍逸情雖然比之年長八歲,弱冠之年卻已是金丹末期,而今更是到了元嬰中期,說過的「養氣一載,天晚不食」,亦是為了突破做的準備,可惜被聶成華離家一事攪和,怕是得再拖上一拖了。
金丹之後,每階俱是重大突破,元嬰之後,可稱人仙,不為仙,似為仙,與凡人不是一個等第。而藍逸塵與藍逸情,已是當今凡修中修為最高,確實不好說對那來路不明的妖氣會否影響。
陸玄機自知差距,恍然道:「原來如此,是我思慮不周了。若是知曉阿芳的情況,我也一定不會將靈力打入他體內了,幸好無礙。不過,你們似乎還有別的顧慮,可是因為妖王?」
對於陸玄機在聶成華走後便改了稱呼,藍逸塵對此見怪不怪,他搖搖頭道:「牽扯萬妖之王確實意想不到,我們擔心的是,成精怪的大妖不屑於撒謊,也對氣息更為敏感,不可能沒有察覺。那麼,能瞞過妖王眼睛的妖氣,豈不比妖王糟糕?」
「這……」陸玄機驚得啞口一時,他稍稍理了思緒,才道:「聽妖王所言,確實不似知曉,但也不可斷言,並非妖王所為吧?畢竟阿芳在妖域待了整整一個月,他又體質特殊,修練不勤,被妖氣纏上在所難免,至於與真丹相合……莫不也是體質所為?阿芳他本就……」
他突然止住了話,沒再說下去,即便如此,藍逸塵也知他意思。
「唉,是啊,阿芳本就如此。」藍逸塵模稜兩可地把話給接了,語氣中滿是無可奈何,「所以我們才小心翼翼的。本想著阿芳待在藍家,修練與否隨他無妨,沒想到那傻小子自個兒往崑崙山去,還扯上了妖王,想來也是天意。好在提前備了靜語珠,只要那小子自己不行歪路,倒也能平順一生。」
陸玄機訝然:「逸塵,那靜語珠莫不是,聶家之物?」
藍逸塵失笑一聲,道:「不愧是你,確實如此。」
陸玄機淺嘆一口氣,話題告一段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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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年前,聶家被滅,遺孤聶成華被陵川藍氏收養,全天下也只有藍逸塵與藍逸情知曉,這樁「請託」,早於聶家滅門,那靜語珠本是聶家法寶,他倆得之,是聶家主,也就是聶成華的親爹,親手相贈。
藍氏雙仙雖未成仙,不可窺天機,但這人間的暗流湧動,他們是看得清清楚楚,他們答應得很快,也收下了法寶,卻不曾想真有用上的一天。
陵川藍氏最忌妖邪,不只因為前宗主與其夫人死於妖手,更因祖輩為遊俠,滿天下的行俠仗義,見過各種妖邪為禍,致生靈塗炭,自當不共戴天。
不過,兩百多年前,伏羲臺亡滅後,妖邪孱弱,倒沒掀起多少風浪,道者雖然同樣不強盛,卻勝在人數與智慧。百多年來,妖邪造成的大禍屈指可數,陰邪匯聚的邪殺陣亦不若從前為人所懼,反而成了修士們大展身手的比武臺,藍家前宗主與夫人的意外,確實只是意外。
*
天未明,夜未央,藍逸情悄然回到日月山莊,藍逸塵與陸玄機一夜未眠,陸玄機也頭一回見了靜語珠。
陸玄機將靜語珠捧在手上仔細端詳,玉石圓潤,半掌不到,色紅且暗,珠內有羽,似物似紋,更有水波緩緩流轉,看得人凝神不語。
他能感受到靜語珠之溫潤平和,雖不知羽紋何意,但知流波實為天地靈氣,卻又參不透為何是暗紅色的,是銅,還是血?
藍逸塵與藍逸情瞧出了他神色中的困惑,也知他所疑為何,但沒打算解釋,因為沒必要,更重要的是,陸玄機沒問,倒是只問了如何使用,他們就也只回答這個。
藍逸情說,以靈力融之,打入體內,制衡妖氣,不過實際如何,試過才知。
天明前,三人閒聊,其實陸玄機此次來,是真的與雙仙有約,與聶成華有關,他就是來看看無一劍的,因為無一劍是他華山陸氏所鑄,也是由他親自賜靈的,而他隨聶成華返家,也算達成了目的。
然後,破曉至,一縷陽光由窗縫透入室內,藍逸塵倏然起身,氣勢昂揚地喊人去了。
另一方面,聶成華渾然死睡,在他大師兄都進了房走到床邊了,他也沒察覺大事不妙,直到他被狠狠兜起,又狠狠摔回床上。
可聶成華連慘叫都沒機會,就被自家大師兄下了閉嘴令。
聶成華「驚」神奕奕,滿腹委屈,隨便紮了馬尾又抹了抹臉,隨大師兄去了。
日月山莊位於神州西北偏北,於日月山腰處,門前空曠,初夏的清晨霧氣瀰漫,甚是涼爽,但聶成華只覺得冷。他向來畏寒,除了體質因素,更是怠惰修練之故,又許是離家太久,荒廢整整一個月,讓他感覺更冷了,只好抱肩隨行。
待來到另一間房,仍與昨日相同景象,不過,聶成華此時的驚訝,比昨日更甚。
他尚未落座,便聽得二師兄說道:「阿芳,上衣脫了。」
「咦?真的嗎?這才一大早的……」
「閉嘴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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