浩浩蕩蕩十二個人,於在水一方聊得特別歡──要排除掉陸靜虛與金宵。藍逸塵與藍逸情最是叫唐言軒、白陌桑和金冠玉驚訝,他們還以為藍氏雙仙會很難親近,沒承想竟是親和好客,一點兒也沒有清高仙師的距離感,會大笑、會開玩笑、總是數落聶成華和藍浩清,白雲賀也沒逃過幾劫。
藍氏雙仙甚至會讓人覺得,比陸玄機更與小輩們相處得來,一眾少年心照不宣:肯定是兩家「弟弟」的緣故。
待大桌上盤空茶盡,聶成華、藍浩清、陸靜虛與白陌桑幫忙收拾殘盤,在水一方的小灶中頓時堆滿了碗筷碟盤,陸靜虛重新沏了兩壺茶,讓聶成華端去,他則是進到屋內,提了兩大只木盒出來,裡頭裝的是步步糕,也不是步步糕。材料與步步糕相同,形狀卻是小小的圓球。陸玄機解釋,因為人多,才特意做成這個樣子。
陸靜虛將步步糕球倒在盒蓋中,分於大桌兩邊。唐蝶語早發現自家弟弟發亮的眼神,便取了一粒給他。
聶成華果斷拿了另一邊的步步糕球,道:「大師兄、二師兄,我和藍烝是不是不回家過年?那你們呢?」
藍逸塵笑道:「怎麼?想回家過年?」
莫名有種被戲耍的感覺。聶成華皺了皺臉,將白糕球塞進嘴裡,一口正好,迅速嚥下後才道:「當然想了!要是我們都不在,夫人和師姐得多孤單啊?」
他說的夫人,是藍浩清的姨娘,也是藍家的內務總管,是先宗主夫人的親妹妹。
藍逸情捧著茶盞,道:「正好作伴,不至於孤單。不能回去便是不能回去,我與逸塵也只會送禮,人是不回去的。」
藍浩清驚疑道:「大哥二哥,你們該不會要待在盈盈一水間嗎?」
藍逸塵深深一笑,乍一看竟有幾分邪惡的味道,藍浩清見後愕然,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。藍逸情笑道:「過年期間,雲門要辦公祭,我們自是不會留下幹白活的。」
一眾少年心中訝然:原來他倆與雲門的交情竟只限於雲中君!
聶成華急聲問:「哎呀!二師兄你別顧左右而言他了,所以你們不回家,又不待在雲門,難不成還回逸仙閬苑啊?」
藍逸塵與藍逸情雙雙搖首,面帶笑意,就是遲遲不肯說。聶成華與藍浩清面面相覷,內心急得不知如何是好。畢竟是藍家人的對話,其他人也不好插嘴,或是故意不插嘴。
陸玄機輕笑一聲,又帶了幾分歉意,道:「抱歉,你們的互動好生有趣。藍公子、聶公子,其實我已邀請逸塵、逸情至燈火闌珊處作客,若不嫌棄,各位弟弟也一道來吧。」
陸靜虛神色淡然,像是早知這件事,默默喝著茶,一個眼神都沒有,瞧不出樂意不樂意。
唐言軒驚喜道:「兄長,難道我們也去嗎?」
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唐家二人身上,一旁的白雲賀神色最為凝重。唐蝶語面上無笑,雖是平靜,卻又有說不出的冷沉,道:「阿言,我們要回家,你知道的。」
唐言軒的眼神頓時黯淡下去,他癟癟嘴點頭道:「哦,我知道的。」
失望的不只他一人,還有坐在隔壁的白雲賀,至於唐家二人為何要返家,除了有唐門春祭外,眾人皆心知肚明。
唐蝶語和陸玄機交換了眼神後,重新露出微笑,捧起自家弟弟哀怨的臉,道:「阿言,今年春祭在正月十二,去陸家一晚也是可以的,但隔天一早就得馬上離開,還有很多準備要做,多整整一日的功夫才能回到家,這樣可以嗎?」
唐言軒的眉眼間堪堪重回光芒,雙唇也張成了一個圓,他小心翼翼問:「可以嗎?」
唐蝶語笑道:「是我在問你可以嗎。」
唐言軒展露笑容,點頭道:「當然可以!」
沉重的氣氛被歡樂取代,陸玄機笑道:「阿言,歡迎。」
聶成華與白陌桑也獻上恭喜,白雲賀凝重的神色軟化下來,眸間只映著一人笑顏。
笑語過後,聶成華眼見危機解除,便道:「藍烝,咱倆肯定也去的吧?那其他人呢?尤其是白陌桑!」
白陌桑舉手回答:「我!家裡讓我跟著雲賀哥哥!」
白雲賀點頭道:「去!哪有不去的道理?那陌桑就一道去了。」
白陌桑先是展笑,又立即垮了臉道:「雲賀哥哥,但我不會御劍……如果帶著我的話,一定會拖延到的,這樣唐公子就會來不及……」
藍逸情打斷道:「白小公子莫憂,正好我有法寶能捎你。」
白陌桑又是先展笑,又立即警惕,小心翼翼問:「謝謝孝玄君!但我能先問一下是什麼法寶嗎?」
聶成華訝然:「啊?能載人的法寶?二師兄,沒聽你說過啊。」
「不長記性,我們的東西還要與你報備?」藍逸情先冷冷睨了自家後輩一眼,然後衝著白陌桑和善笑道:「一定安全,不必擔心,到時就會揭曉了。」
白陌桑嘴角上揚,卻是僵硬,他拱手道:「那、那就謝謝孝玄君。」
他莫名有不好的預感,他自是不會質疑安全與否的,畢竟是藍氏雙仙出馬,而他擔心的,是雙仙對待小輩的人品。雙仙逗弄倆藍家小輩的光景,還歷歷在目,也就半個多時辰前的事兒。
「有勞孝玄君!」白雲賀衝著雙仙作揖,隨後看向虎語金袍,「金兄呢?有辦法去嗎?」
金冠玉搖搖頭道:「實在抱歉,雖然金某也想與各位同往,但春節寒舍有事要辦,必須返家處理,不好意思了。」
聶成華擺擺手,說了聲「可惜」。藍浩清尋思片刻,道:「我記得落雲臺會舉辦大祭對吧?」
金冠玉點頭道:「是啊,為宗族、百姓祈福,並開設粥宴,與民同慶,同時也為本家招募新血。來年家君即要金某操辦,此番不可缺席,方才便是與金某說此事。」
白陌桑驚呼:「賑粥濟民,好偉大啊!」
金冠玉笑道:「祖訓曰:『商者與人來往,上至貴冑,下至平民,皆為互助互惠之親,受人之養,自當回饋於民』。且每年大祭亦為募得能人,倒也沒什麼偉大不偉大的。」
聶成華欣然:「與民互惠,真是不錯!難怪金家能夠生生不息,富可敵國,做的是人心的生意啊!」
「咳嗯!」藍浩清用手肘撞了他一下,意思自然是讓他少說兩句,「來年冠玉公子親辦,定是穩操勝券,為人稱道,留名於天下!」
金冠玉被他倆給逗笑了,連連擺手。
就在他們談話期間,唐言軒早就一連逮了好幾粒步步糕球往嘴裡送,好似方才沒吃飽,白雲賀怕他噎著,頻頻遞茶與他。結果被噎著的是另一邊的白陌桑,但中間隔了金家二人,白雲賀也不好照顧,所以是金宵與聶成華在服侍白陌桑。
那一瞬間,白雲賀終於覺得,自己這堂兄當得似乎、好像、可能、大概、或許有些不合格。
之後,聶成華看了看另一個被拿到唐言軒面前的盒蓋,早就所剩無幾,又看了看自己這頭的,還有些許,他揀起一粒白糕球打量,道:「話說回來,這球形的步步糕也是從外邊帶回來的嗎?」
他將目光落在了陸玄機身上,其餘同窗也都瞅了過去。
陸玄機笑容可掬,還未發話,鄰座的陸靜虛竟低聲喊了聲「兄長」,聶成華瞧見了他面色平淡下的慌張。
「不是的。」陸玄機開口,朝身側微微一瞥,溫柔笑道:「尋常的步步糕確實是我從雲水鎮帶回,可這球形的,乃靜虛親手所製。」
一眾少年皆是驚呼。聶成華兩手拍在桌上,揚起上身,驚喜道:「陸寧,你還有什麼手藝是我不知道的!你除了不會笑,還有啥是不會的啊?」
除金家二人,其餘少年噗嗤一聲,各自努力忍笑。陸靜虛一臉死氣沉沉,不知是難為情還是懶得搭理聶成華,逕自撇過了頭。
藍逸塵朗笑道:「哈哈哈!抱歉了靜虛,回頭我再給你教訓教訓阿芳這臭小子。」
陸靜虛微微一愣,陰沉頓時散去不少,看將過去,道:「不,沒關係的,不勞煩前輩。」
藍逸塵仍是勾著笑,卻多了一分壞水,道:「不勞煩我,靜虛莫不是要自個兒動手?」
陸靜虛明顯愕然,急聲道:「並無此意!」
藍逸情笑了笑,拍了拍自家胞兄的肩,道:「好了,不戲弄靜虛了,當心有了藍家總愛欺負陸家的傳言。」
忍笑到極限的幾名少年又是噗嗤一聲,但心中多了兩分訝異,一分是原來聶成華是與藍氏雙仙學的,另一分是雙仙居然承認了是「欺負」!
聶成華頓時像發現了什麼稀有的寶貝,雙眼閃閃發亮,道:「大師兄、二師兄,我還以為你倆平時欺負我與藍烝就得了,沒想到誰都能欺負啊!」
其他家的少年齊齊暗忖:果真是與藍氏雙仙學來的。
陸玄機笑道:「逸塵、逸情與我為友多年,與靜虛亦是熟稔,我早已見怪不怪,倒是靜虛……呵呵呵!」
那三聲笑是何意,即便不言明,眾人也明白。陸靜虛壓下面門,如坐針氈,他並非不習慣藍氏雙仙的戲弄,只是不明白為何戲弄,而正因有了雙仙的前例在,他才不怎麼在乎聶成華的戲弄,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。
聶成華一屁股坐下,兩手搭在後腦,道:「可惜呀可惜,還以為天底下就我敢逗陸寧,沒想到大師兄二師兄不愧是我師兄,早早搶先去了!」
白雲賀失笑道:「成華兄,你莫不是以此為傲?」
聶成華攤手道:「那當然!好歹我也算藍家人,藍家祖輩遊俠,若非行遍天下,與人交往、與人衝突,何以發家!嘖嘖,有些關係嘛,都是從誤會先開始的。」
藍浩清罵道:「聶成華!你自己頑劣不堪,別扯到我家頭上!不,你也別扯到老祖先頭上,當心遭天打雷劈!而且你方才那些話到底有何關聯啊!就只有你這白痴只能靠誤會與人相處!」
聶成華大笑道:「哈哈哈!確實無甚關聯,被你看穿了,不愧是你!我錯了我錯了,老祖先對不起,大人有大量,定不會像藍烝一樣,還與我一隻狗子計較!」
一點兒也沒有認錯的樣子。藍浩清瞬間怒氣全無,搖頭嘆氣,不想再搭理,畢竟他倆兄都沒說話了,他計較什麼呢?
他不知道的是,他的倆兄長只是在看另一齣偷天換日的好戲而已。
之後,聶成華本想將剩下的步步糕球給自己與白陌桑分了,卻發現哪裡還有放點心的盒蓋,他挪動視線,發現盒蓋在白雲賀手上,準確來說,是在唐言軒面前,而唐言軒正好揀起蓋上的最後一粒白糕球,還躲開了他的目光!用著毀屍滅跡的速度把步步糕球扔嘴裡了!
聶成華當即錯愕,但餘光瞥見白陌桑手上拿了一粒,便不打算計較了,小倆口還算有些良心吧。有吧。
*
戌時過半,在水一方這才散了場,少年們先離,各自回寢。但白陌桑一路都覺奇怪,直到站在寢舍前了,他才懦懦提問:「唐公子,你的寢舍在……」
在另一個方向。他沒敢說出來,因為他知道這個問題不是問題。
果不其然,就住隔壁的白雲賀推開自己的房門,又把唐言軒給推了進去,道:「白陌桑你休息吧,我與唐小三聊會兒,不會吵到你的。」
白陌桑看著露出求救眼神的唐言軒消失在視線中,他選擇向自家堂兄道晚安,匆匆說自己要去趟茅廁,就匆匆跑開了。
白雲賀失笑一聲,踏入屋內,輕輕將門闔上,發現屋中的另一人已乖巧安坐,還幫忙點了燈。
唐言軒的臉在燭光映照下泛著紅潤,他雖抬起頭,卻撇開了視線,道:「聊什麼?」
白雲賀輕輕笑道:「你今晚也會留下的吧?」
唐言軒肩頭一顫,面門也不由自主地轉向一邊,他聲若蚊吟:「都行。」
另一方面。
白陌桑如廁後,給自己狠狠洗了把臉,他萬萬沒想到自家堂兄會當著他的面,將唐公子帶進房中,雖說距離宵禁還有時間,但他隱約心覺不對。
他回到寢舍前,看向另一扇門,安安靜靜的。他深呼吸一口,悄然踏入自己房內,暗暗決定不直接睡下,定要等到夜鐘響起,聽那之前會否還有開門聲與腳步聲。
白陌桑百無聊賴,坐立不安,索性站著翻看從家裡帶來的書,又走來走去,時不時還貼牆偷聽,卻什麼也聽不見,最多只是細微的聲響,也聽不出是什麼。
他堂兄與唐公子心平氣和共處一室,從各方面想想就沒有一絲合理!
咦,他難道希望有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動靜嗎?不不,心平氣和很好,心平氣和就好,必須心平氣和!他自己也是。
結果,夜鐘三響,白陌桑手裡的書一個字也沒看進去,而隔壁一點兒聲音都沒有,外頭也沒有。
他躺在床上,書蓋在臉上,沉沉陷入夢鄉。
可憐的白陌桑當晚又做了噩夢,夜未央,天未亮,他就被嚇醒了,張著嘴無聲大叫。
盈盈一水間的規矩,卯時不到,除夜急、辦事,其餘私人緣由不可出寢,問道學子則不可離開寢舍區。而盈盈一水間寅時末才會天亮,白陌桑見窗外月色,必然未至卯時,不然他真想出去跑個幾圈好冷靜冷靜。
太可怕了,太詭異了。
白陌桑昏昏沉沉,熬到了辰時前二刻,神志不大清楚,也不知外頭有沒有過聲響,反正他委靡地起身了,出門時正巧碰上了精神奕奕的自家堂兄。
咦?只有自家堂兄?
白陌桑頓時來了精神,立即東張西望,的確沒有別人了。白雲賀見他實在古怪,便道:「白陌桑,難得見你這般早起,怎的?瞧你一副死人模樣,還是再多睡會兒吧!」
確認無他人後,白陌桑又委靡下去,他搖搖頭道:「不睡了,睡不好。雲賀哥哥,我有事想問你……」
是該問唐公子去哪了,還是該問堂兄這般早起所為何事,又或是要問那積在心中已久的大問題?
「哦,你是要問唐言軒的事吧?」白雲賀眨眨眸子,神色頓時多了幾分堅毅。
白陌桑有些錯愕,抬頭看著自家堂兄,他從那雙眼神中察覺,接下來的話題可能會讓人難以承受,忽然很不想讓對方說下去,可他仍不要命地點了頭,道:「雲賀哥哥,前幾天是不是也?」
白雲賀微微一愣,道:「原來你發現了,抱歉,還以為你睡得熟,也囑咐過他小聲些了。」
果然如此。白陌桑驚了驚,未敢再開口,也不想讓自家堂兄開口,可是──
「嗯,我也不瞞著你了,但你得替我瞞著他和其他人。就是你們想的那樣,就是成華兄說的那樣,雖然我也是不久前才領會到的。」
白雲賀神色認真堅毅,其聲亦然,但眉目間又有微不可察的訕訕。
白陌桑沒心思去察言觀色了,他連忙問:「雲賀哥哥不告訴他嗎?」
白雲賀隱藏起來的忸怩,在他失笑的同時,也破土而出,毫無遮掩,他道:「除非他親口問我,除非他對我也……不然我拿什麼本事告訴他?」
白陌桑滿腔困惑,無法理解,不論是眼下說的,還是先前種種,為何──
「白陌桑,你知道嗎,我對他,真的真的……」
最後說的三個字,讓白陌桑聽得腦兒嗡嗡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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