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蝶語和唐言軒離開燈火闌珊處後,在半道一個茶亭歇腳,亭中還有另外兩桌與一個小二,共六人,只是都趴在桌上呼呼大睡。
唐蝶語面門微垂,不知所視何處,右手指尖擺弄著案上不曾浸過茶水的空盞,忽張口:「阿言。」
對面的唐言軒正襟危坐,直視前方,小心翼翼,道:「兄長有事要吩咐嗎?」
「燈火闌珊處大門。」隨著字字輕緩,唐蝶語中指指腹順過杯緣,待止時,杯口裂開一道罅隙,「白少主倒不似陌桑那般膽怯。」
唐言軒輕輕一顫,連忙道:「兄長抱歉,之後一定讓他給兄長賠罪。」
唐蝶語失笑一聲,總算抬起面門,也將右手給放下了,道:「那倒不必,千萬別來,不是怪罪。只是,場合還是得注意一下,不過看來是我大驚小怪了?」
唐言軒嘴角一抽:「沒、沒這回事。兄長,我一定會注意的。」
唐蝶語笑道:「呵呵,也是難得,當今這世上,不怕我的人寥寥無幾,如今又多了一個。」
唐言軒頸後滑下一滴冷汗,乾笑道:「他、他怕不怕兄長我是不知道,但兄長這麼好,一點都不可怕!」
「是嗎。」唐蝶語頓時收了笑,嘴角平平,「我倒希望別人怕我,省得麻煩。」
唐言軒嘴角又是一抽,以為自己說錯話了,怎料,唐蝶語失笑又道:「阿言別緊張,你的朋友,算不上別人。」
唐言軒的心大落又大起,實在勞神,不過,他聞言時是高興的,可想了想後又有些落寞。
他鬆了口氣,看了看呼呼大睡的其他人,這便是他兄長在九陽鎮時慌張的原因,因為沒辦法使平常的手段。
百毒聖手清竹公,蛇蠍之心天仙容。聞風喪膽鬼見愁,奇術異蠱人願從。
這段不知何人吟、何處傳的詩句,唐言軒作為最親之人,只能苟同一半。苟同的那一半是,他兄長在外人面前,的確是那個樣子。
*
比武大會排名公布的前一天,風棋便領著自家門生返家去了,本不消耗費五日的,卻耗費了五日,也沒什麼,就是半道逗留久了,因為風光好。
其中,風青雖不願同返,但終歸是逢年過節,若是獨善其身倒還好說,可他不只是少主子的隨侍,還上有大姐,下有小妹,姐弟妹三人因為父母在併吞仙家的鬥法中身死,而被接到了風氏本家,後來也跟著到了崑崙山,三人相依為命。
風青的姐姐風心,打小身子就差,如何調理都於事無補,這也是姐弟二人毅然學醫的原因之一,么妹也信誓旦旦說以後要學醫。
而風青的妹妹風情,比他年幼整整十二歲,大字都不識幾個,需要人照顧。若非少主風棋的命令,他甚至都不打算參加問道。
風棋領著風青,於崑崙山主廳「麒麟堂」謁見家主。
麒麟堂富麗堂皇、金碧輝煌,每根堂柱上都盤著金龍,就連橫樑上的裝飾也是金銀珠寶。中間一條由廳門至主位階梯前地上的毛氈,全是上等的珍稀獸皮,何虎何熊,淪落到了風家,只有任人踐踏的份。風仲羲坐於主位,一臉百無聊賴,印堂一條縱直的血色,是作為家主的象徵。他撐頭把弄著右手拇指上厚大的玉質約指,乃傳家之物。
風棋、風青二人行至階前,風青屈膝下跪,風棋拱手作揖,道:「父親,孩兒回來了。」
風仲羲止住動作,微微瞇眼挑眉,這才將面門打正,卻又仰起頭,睨著階下二人,道:「棋兒,將臉抬起,讓為父看看你的臉,傷著哪兒了?」
風棋依言抬面,指向左眼下的一條痕跡,道:「父親,這兒呢。」
其實風棋的傷已經淡得不仔細看還看不出來了。風仲羲顰眉,靜默片刻,道:「聽聞是白家小兒所為?」
風棋毅然點頭:「是。正是白雲賀那廝。」
風仲羲緩緩點頭,道:「好。據聞此次比武大會,世家公子各各大放異彩。棋兒,你道如何?」
風棋拱手道:「父親,那些傢伙目中無人、恣意妄為,必成大患。依孩兒拙見,可先取華山陸氏之鎮門之寶,日月劍匣,造神兵利劍。後可取江陵白氏。白家於荊楚之地,神州中心,早日攻下,大助於我。然白家處於平地,不若金家與王親有所交流,亦不與藍家有雙仙坐鎮,地勢不如華山易守難攻,更不如唐家僻陋。孩兒認為,是首戰的最佳選擇。」
他之所言,於公於私,都是合情合理。
風青聽畢,為之大驚,雙拳緊握,瑟瑟發顫。他知道風棋口中的「首戰」,是指對世家的討伐。
風仲羲聽畢,緩緩點頭,唇角微揚,有讚許之意,道:「不愧是我兒。你看看,為父給你準備了什麼禮物?」
風棋疑惑,須臾,從左側屏風中走出一蒙面人,手捧一紅木文盤,上頭置一只雙掌大的木匣,碎步來到風棋面前,躬身舉臂。
風棋打開木匣,定睛一看,伸手揀起匣中之物,是一掌心大的八卦鏡,可又與尋常八卦鏡略有不同,還繫著一紅色琵琶結。蒙面人堪堪退下,風棋抬眸道:「父親,此物似乎並非尋常八卦鏡?」
他見上頭的字,竟是左右顛倒的,其餘倒無甚特別。
風仲羲道:「此物乃是逆八卦鏡,你思量此物能做何用?」
風棋噤口,細細尋思,詫然一驚,道:「父親,莫非……完成了?」
「我兒聰慧,一點即通。」風仲羲揚起唇角,卻不帶一絲溫度,「一雙劍尊已然煉成,持此物方可驅之。我兒切記,斷不可直呼其名,免得露了餡。璃光、藏玉二名,你便隨意稱呼吧。」
風棋欣然:「是!孩兒謝父親恩典!」
風青又是大驚,那一雙劍尊是個什麼東西?
風仲羲斂容,拂袖一揮,道:「去吧,此月熟練此物,待你問道歸來,便領著劍尊做該做的事去。」
風棋拱手道:「是!父親,孩兒尚有一問。問道後的蓬萊盛會,父親可有參與?」
風仲羲搖頭道:「你代我參加便可。趁那幾日,我便親往燈火闌珊處,借一借那日月劍匣。」
風棋又是欣然:「孩兒明白了!孩兒告退!」
又是慎重作揖,風棋回身邁步,風青肩頭一顫,連忙起身,壓著頭朝家主行禮,急急隨風棋而去。
風仲羲取下指環,若有所思,發出冷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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晌午過後,回崑崙山三個時辰了,風青仍舊沒有自由時間,跟著風棋東奔西走,最終來到一處隱室。
昏暗無光,把守嚴謹,風棋遣退眾人,只領著風青進去了。
裡頭就兩口棺材。沒有棺蓋的。
風棋拂袖一揮,狹室周圍的符籙登時亮起微弱紅光,更添詭譎氣息。風青縮緊雙肩,全然不敢看那兩口棺材。
風棋面帶笑意,直盯著兩口棺,道:「小青兒,前去瞧瞧。」
風青肩頭一顫,頻頻發顫,可他無法拒絕,只好諾是,拖著步伐閉上眼慢慢移過去。算準了距離,他才緩緩睜眼,正巧立於兩棺尾端。
眉睫一啟,棺中兩屍入眼,也未瞅仔細,風青便嚇得失聲大叫,一屁股跌在滿是塵灰的地上。
風棋登時斂容,縱步過去睨了風青一眼,隨後逕自上前察看兩棺,驚呼道:「……這便是璃光與藏玉劍尊!」
棺內兩屍面容蒼白,衣著華貴,神色安詳,皮肉飽滿。左棺那屍相貌清秀稚嫩,貌若十五、六歲的少年,右棺那屍則相貌清俊,有一股凜然正氣,看來不過弱冠出頭。
風棋看得愣神,不禁揚起唇角,將逆八卦鏡捧在手上,喃喃道:「這又該如何使用?」
思索片刻,他驅動靈力,竟真的由鏡面發出微光,兩棺也有了動靜。風棋立即往棺內看去,為之大驚。
──兩屍睜眼了。風青這才爬了起來,一見到此景,又嚇得退了好幾步,急急道:「詐、詐屍了!」
風棋朝身後嗤鄙一睨,冷哼一聲,索性不搭理,又將注意放回兩屍身上,自顧自道:「一雙劍尊,煉化成屍,持八卦鏡,以靈驅之……不錯、不錯,著實有趣!哈哈哈哈!」
而後,棺材作動,其中二身堪堪起,左棺那屍一手搭於棺緣,纖纖玉指看似並未發力,棺材卻一個顫動,應聲碎裂,一時間齏粉碎塊四散,其一劃過風棋的左手背,鮮血瞬間從裂口汩汩而出。兩屍再無動作。
風青大驚,渾身打顫,想要上前,卻邁不出腿。
風棋未回頭,忽然喊道:「喂!風青。」
風青一顫,連忙道:「屬、屬下在!」
他真怕自家少爺又讓他做什麼可怕的事,但他更想過去包紮傷口。
「滾吧。」
怎料傳來的僅只二字。
風青一愣,懷疑是自己聽錯了。
風棋發覺身後之人未動不語,這才回過身,復道:「我說你可以滾了。」
風青又是一顫,不知是不是看到人面了比較安心,他總算兩腿能使上力,便一個箭步上前,捧起自家少爺的左手,急聲道:「少爺,我、我先替你包紮。」
風棋將他的手甩開,冷聲道:「不需要,趕緊滾。」
風青神色驚恐,撲通一聲直接下跪,卻是不依不饒喊道:「少爺受傷了,我不能就這樣走了!請少爺允許屬下,替少爺處理傷口!」
風棋愣了愣,靜默了好一會兒,他輕輕嘆氣,主動將左手伸出,他神情平靜了些,語氣亦然,卻也多了幾分詭異,道:「用舔的。」
風青怔怔抬頭,想說那樣對傷口不好,又想說再用藥清毒即可,便沒出聲了。他捧過風棋的左手,鮮紅汩汩,他將嘴湊了過去,將嫣紅細細舔舐,指尖、指縫皆未遺漏,直至不見紅。
環境、棺材、屍體、命令、舉動,無一不詭異。但風青不是很在乎那些。
待鮮血舐盡,風青摸向股側,要取隨身的藥囊,本想低頭察看取物,他的臉卻被自家少爺給捧住了,他只好摸索著取出藥瓶。
幸好藥瓶上的刻紋不同。
他拿下風棋的手,見有紅點滲出,便又噘了一口,之後便是抹上清毒的藥膏,再用手巾拭去,再摸出金創藥,仔細敷上傷處,最後摸出條狀細絹,輕手包紮。
他常備的絹,是只給少爺用的。當然能不用上最好。
待包紮結束,風青仍未站起,而是低著頭,抬著眼,小心翼翼看向自家少爺。
風棋抬起左手,兩面打量了一番,白絹乾淨俐落,不鬆不緊。真是心靈手巧。流幾滴血還不算虧。
風棋一個振袖回身,道:「滾吧。」
他聲音平靜,似是還有些微不可察的溫柔。
風青緩緩起身,跪得習慣了,腿腳倒不怎麼麻。他朝著自家少爺的背影拱手,道:「請少爺多加小心,屬下先告退了。」
他回身邁開步子,飛快離開令人窒息的隱室。他拍了拍胸脯大大舒心,沒想到少爺會放了他。
他使盡全力奔走,來到姐妹房前,叩門喊道:「姐姐!阿情!是我,我回來了!」
片刻,門內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堪堪而來,房門由內而啟,一個嬌小的女娃兒撲向來人,笑道:「哥哥!你終於回來了!我跟姐姐好想你呀!」
風青攬住小妹,笑面盈盈。後又一人行來,是名成年女子,面色憔悴,步履蹣跚。風青見之,連忙過去攙扶,急道:「姐姐!妳身子不好便別下來走動了!」
風心柔柔笑道:「阿青,你可回來了。好久不見,我自然要來迎接了。來,快進來,跟姐說說都發生什麼事了。」
風青難掩笑意,與小妹一同將大姐攙扶回內室。
手足三人終於團聚,風青心內激動不已,侃侃而談問道所見所聞。方才在麒麟堂與隱室的事,他便不打算說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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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如何對姐妹解釋自己跟著風大少爺,是說自己被本家相中,有意栽培,作為醫者隨同大少爺,這是多風光的一件事。風心因為身子差,幾乎不過問風家之事,自然相信。風情更不用說了,年少懵懂,天真善良,兄姐不論說什麼,她都是信的。
父母雙亡,大姐病弱,小妹年幼,風青作為獨子,他將照顧二人視為己任,只要能讓姐妹過上好日子,不論要他做什麼,他都在所不辭。
可他偏偏生在風家,當今最強盛的世家,卻每每掀起血雨腥風,他真不知是福是禍。其實他仍舊不能明白,本家為何那般仇視天下,他老覺得,並非僅僅是因為「野心」二字。
他作為分家,是十七年前才被本家收回的,原先本家與分家並無太多瓜葛,早在幾百年前便分離了。他不熟悉本家歷史,亦不熟悉天下歷史,他本能害怕那些深不見底的陰謀詭計與大義恩仇,他只想守著親人,安貧樂道度一生。
可還是那一句,他偏偏生在風家。安貧樂道、快意平凡都與他無緣了。至少、至少要守住至親。即便要他雙手染血、成虎豹豺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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