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孽芳華：問妖卷》 - 【第七十回、狗子乖乖】

【第七十回、狗子乖乖】

Aug 1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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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藏情山中，聶成華已經不纏著陸靜虛了，雖然對他而言，是陸靜虛纏著他才對。

　　不過，聶成華邁步的方向，卻與來時不同。陸靜虛先隨了幾步，確認有異後，才出聲道：「聶芳，方向不對。」

　　果然腦子凍壞了。

　　聶成華負手而行，聞聲止步，回頭道：「反正我暖暖的，不急著回去也罷，我不會走遠的。」

　　陸靜虛想到方才，不禁有些訕訕，便嘆了嘆氣，上前兩步，道：「山中有妖，莫要驚擾。」

　　聶成華神情詫異，東張西望，問：「妖？這種靈山也會有妖？那怎麼不見半個陷阱？你們不怕妖把神樹給啃了？」

　　何故要去啃樹……陸靜虛無奈片刻，道：「我們不抓妖，也不殺妖。外面的才殺。」

　　聶成華正了身子，又問：「外面的？這裡面外面，不都是妖？」

　　他想知道，陸靜虛對妖的看法。

　　陸靜虛緩緩搖頭，道：「山群天靈地杰，與外界隔離，妖仙靈獸多不勝數，並無分別。就算是妖，生於此地，不害人、不作惡，潛心修練。修練有成亦能與仙者同道，既無殺意，如何殺之？」

　　聶成華聽得一愣一愣的，未料能聽得如此一席話，他的嘴角堪堪上揚，道：「我的乖乖！我還以為你們陸家自詡名門正派，降妖除魔乃是天經地義，誰讓你在學堂上那般回答！但你方才所言，才是真正的仙門啊！」

　　什麼乖乖？這個問題先放一放。什麼自詡？本來就是名門正派。陸靜虛皺眉道：「大先生所問，情況不同，那妖雖受人所使，卻難逃其責。」

　　聶成華雙手環胸，一臉滿意，點點頭道：「嗯，言之有理，至少在你們家不會走著走著誤觸陷阱，死於非命。」

　　陸靜虛聽得明白，也知藍家對妖的態度，是該把另一個問題拿出來了，他道：「什麼乖乖？」

　　聶成華猛一怔，直視過去，尋思片刻，恍然大悟：「呃，其實吧，簡單來說，就是我的口頭話兒。複雜點來說，乖乖是一隻黑狗。咳嗯，我有故事，你有酒嗎？」

　　陸靜虛舒展眉頭，淡然中又帶著一絲鄙夷，道：「酒，你喝過了。故事，可以說了。」

　　聶成華神情一僵，自知理虧，咂嘴一聲後，乖乖說起了乖乖的故事。

　　他說，「乖乖」是一條小黑狗。在他四歲那年到藍家生活，生了一場大病之後，老是心不在焉的，他倆師兄就抱了一條小黑狗給他作伴，還跟小黑狗說「要乖乖陪阿芳」，他可高興了，然後就把小黑狗起作「乖乖」。之後他與乖乖形影不離，連睡覺都要一起，他們也一起長大──

　　不對，長大的只有他，沒有乖乖。

　　雖說兩年後，乖乖已經是成犬的樣子了，但對他來說就是小寶寶，所以也不管乖乖長得多大隻，仍是形影不離。

　　七歲那年，在藍烝與湘鈴姐訂親的那天，他因為不想打擾，所以帶著乖乖進山裡了，藍家後山有很多對妖的小陷阱，所以他不怕危險，況且他還有乖乖。

　　可是，他們遇上的不是妖，而是一頭被陷阱誤傷的大山豬，因為受了傷，所以特別暴躁。

　　他就一小屁孩，也沒武器，自然打不過大山豬，他本來想說乖乖跑得快，要讓乖乖快逃，然後自己爬樹上去，可乖乖一點都不乖，壓根不聽話，還跑去咬山豬。

　　他又勸又罵，乖乖就是不聽，與大山豬撕咬在一塊，但狗子太年輕了，根本打不贏暴怒的山豬。

　　他只能讓乖乖一定堅持住，一定要等他回來，然後就往日月山莊跑，可他被大師兄抱著御劍回到山裡時，已然不見山豬身影，只有奄奄一息的乖乖。

　　大師兄都還未落地，他便掙脫後一躍而下，手腳並用來到乖乖身邊。他抱著滿身是血的乖乖，一下就哭了。

　　他大師兄走過來蹲下，看了看狗子，說：阿芳，你養了一條好狗子。

　　之後，氣若游絲的乖乖舔了舔他的臉，哀哀嗷了一聲，確實等著他回來了，卻等不到回家了。然後，他堅持要自己將乖乖抱回去，葬在了他的房間旁邊，小小的墓碑是他親手刻的，寫著「愛犬乖乖之墓」，歪歪扭扭的字，卻印證了狗子正直的心。

　　四月廿七，是藍烝的生辰，是訂親的喜日，也是乖乖的忌日。所以他不在三月初十過生辰了，他要陪著藍烝與乖乖一塊兒過，他最重要的兩個小夥伴。

　　再之後，他經常做噩夢，囈語中老喊著乖乖。再再之後，他奮發圖強，勢必要為乖乖報仇，此後三年，他辦到了，藍家後山的山豬也斷根絕種了，至今未再見過。報完了仇，又練成了真丹，彷彿沒了目標，他便開始怠惰了，怠惰得一發不可收拾，反正無所謂了。

　　「嗯，故事說完了。」聶成華衝著另一人笑，「藍家因為會打獵，所以狗子很多，當然也都很好，但都無法取代乖乖在我心中的地位，牠永遠是最好的狗子，我也是藍家的狗，乖乖就是我的榜樣！哦，但是你別誤會，不是因為這樣我才自稱是狗子的。」

　　陸靜虛沉默片刻，他原本還真想問自稱為狗的原因。他靜靜看著那一雙桃花眼中閃動的水潤，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頭，淡淡道：「乖。」

　　聶成華當即錯愕，但不過震驚片刻，他便話鋒一轉：「對了，有件事兒我想問很久了。」

　　陸靜虛的動作一頓，緩緩將手抽回了，不知是真的正經還是故作正經，道：「何事？」

　　聶成華清了清嗓子，問：「兩年前，不對，算是三年前了，我回藍家之後，你家送來一幅梅花圖，說是給我當賠罪禮，畫的就是踏雪尋梅，對吧？」

　　他仔細觀察陸靜虛的神情，發現那張凜然稍稍放鬆了些。

　　陸靜虛道：「對。」

　　聶成華雙眼微瞇，可得讓他瞅清楚了，又問：「那幅梅花圖，出自你手，對吧？」

　　他瞧見陸靜虛神色有了些微改變，而且沉默了！

　　「……對。」

　　「哇哈哈哈我就知道！」聶成華一個拍掌，仰天大笑，等笑完了，他見對方一臉無奈，頓時忍俊不禁，但仍裝作義憤填膺，開始抱怨：「我說你，畫個圖也不留名，是有多見不得人？不對不對，我是要說，你們家忒奇怪了吧？分明我才是受惠的那個，你們幫了我大忙，居然還送什麼賠罪禮？問過我的感受嗎？我能收下嗎？我不敢收啊！受之不起啊！」

　　陸靜虛面露驚色，他定了一定，眼簾一垂又一抬，問：「那幅畫，如何處置了？」

　　聶成華忽然唇角一揚，抬頭挺胸，志得意滿：「師姐對畫誇讚連連，我便送給師姐了，幸好師姐喜歡，不然我可為難了。」

　　陸靜虛心裡沉了沉，又問：「你不喜歡嗎？」

　　聶成華登時一愣，眨了眨眸子，回憶了一番那梅花圖，又想起踏雪尋梅的壯麗，隨後笑道：「我喜歡啊！」

　　桃花眼彎彎，笑顏語款款。

　　＊

　　之後，聶成華乖乖跟著陸靜虛返回燈火闌珊處，並未去找小夥伴們，而是回了房。雖說聶成華不怎麼冷了，屋裡也有個小火爐，可他還是要讓陸靜虛負責。

　　所以陸靜虛往灶房去了，正好會經過公子們平時休息的地方，也正好撞見了藍、白三人。

　　白雲賀率先招呼道：「疏影公子！怎麼不見成華兄？」

　　白陌桑駭然：「難道聶兄犯錯了，被丟在山裡了！」

　　藍浩清搖搖頭道：「冷死在山裡還差不多。」

　　陸靜虛無語片刻，隨後道：「他受了些寒，已經回房了。」

　　外家三人瞭然。白雲賀道：「成華兄應該沒大礙吧？疏影公子這是要去哪？」

　　陸靜虛很想說那人腦子被凍壞了，但不能說，所以只答道：「灶房，熱湯。」

　　外家三人又是瞭然。不等他們多問，陸靜虛就離開了。

　　瞅著那似是逃離的碧綠白裳背影，藍、白三人的心中，堪堪從瞭然又變得困惑。

　　「咦，陸公子是去熬熱湯的，還是去取熱湯的？」

　　白陌桑發出三人心中都有的疑問，藍浩清與白雲賀面面相覷，誰都沒有答案。

　　結果他們完全沒有想去找聶成華的意思，因為房間太小了。雖然只是藉口。

　　等他們再見到陸靜虛路過，是捧著承盤、端著熱湯的，可他們誰也不敢問那碗熱湯出自何人之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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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另一方面。聶成華在小小的客房中，小小的桌子旁，小小的火爐前。

　　他晃著腦瓜兒，想著今日在藏情山的種種，怎麼想怎麼詭異，他又想到了妖的話題，想到了三年前的妖界一月遊，又想到了少時在後山看到死於陷阱的小妖們，還有他偷偷放生的，又想到在雲門聽學的第一日，那時的陸寧，心裡是不是有別的回答？

　　「妖師……如果哪天我走了歪路，你也會像保護自家後山的妖那樣，保護我嗎……」聶成華對著火爐拉開衣衫，看了看斷羽紋，並無異樣，卻還是大嘆一口氣，喃喃道：「他真的太犧牲了，這些人情我該還到什麼時候……雖然我好像也沒還過。」

　　都怪這個靜語珠，害他想奮發圖強都不行了，他自知樣樣不及那個傢伙，那到底該怎麼還啊！

　　他將上衫整理好，舉著手烤著火，又是喃喃：「問道剩不到半年了，問道結束後也沒機會還了吧，能不能再見上都不好說。我想想啊，藍烝大婚之日應該還能見到，然後，然後呢……好像沒什麼理由見他了，話說他生辰什麼時候？」

　　他皺了皺眉，深思熟慮，忽然靈光一閃，拍掌道：「啊！我想到了！只要我做成了曲子，就能再見到他了！」

　　「見誰？」

　　門扉嘎吱聲，伴隨一道低沉清澈的男聲。

　　聶成華認出了那聲音，扭過身自然答道：「見你啊！」

　　他答得太快了，見到來人後便是一愣，頓時尷尬。

　　面面相覷片刻，陸靜虛淺淺一嘆，隨後踏入屋內，嘎吱一聲，門閭復位。

　　他將承盤置案，於客面前，道：「喝吧，小心燙。」

　　聶成華盯著那大碗，清湯色白，碗底似乎有什麼，他嗅了一嗅，登時欣然：「好香啊！」

　　他馬上抓起勺子，於湯面舀了一勺，呼呼兩口，又頓了一頓，瞅向不請自坐的碧綠白裳，道：「陸寧，我姑且問一句，這不是藥吧？」

　　陸靜虛道：「不是。」

　　「那就好。」聶成華鬆了口氣，將勺子湊進嘴裡，一聲咕嚕，一道熱潮，他驚喜道：「味道不錯！」

　　他當即翻攪起碗底，發現是一堆碎末，軟軟的挺有嚼勁，有菇味兒。

　　他一連喝了大半碗，最後直接捧著碗咕嚕起來。

　　伴隨著「哈」的一聲，大碗被放下了，已然空乏。聶成華渾身暖意，軟軟展笑。

　　陸靜虛見狀，便伸手過去，捧著承盤起身了，並未言語，逕自離開，可就在他拉開房門，聽得身後一道叫喚，他回過頭，見聶成華擺著質問的嘴臉，問題隨之而出。

　　「陸寧，這湯，該不會又是你煮的吧？」

　　聶成華也不是故意這副嘴臉，只是覺得難為情。

　　陸靜虛並未隱瞞，當即答「是」，聶成華臉色驟然難看，又問：「你會下廚？」

　　陸靜虛仍是速答：「還行。」

　　奇怪的回答。聶成華忽然抱住頭，好似不願面對。

　　陸靜虛見之，想來是不會再有提問，便默默離開房間了，而在他關上房門的同時，聽到屋內傳來一句「你還有什麼是不會的啊」。

　　當作沒聽見。

　　＊

　　陸靜虛收拾完後，就去找了兄長。

　　陸玄機將自家弟弟迎入書房，笑道：「靜虛，聽說你帶阿芳上山看踏雪尋梅了，山上很冷吧？阿芳穿得單薄，你沒讓他冷著吧？」

　　甫入座的陸靜虛面色凝重，沉默片刻才道：「沒有。」

　　「嗯，要是受了風寒就不好了。」陸玄機仍是笑面盈盈，「問道半載，感覺如何？」

　　陸靜虛淡淡答道：「沒什麼不好，聽他說了許多事。」

　　聽著像答非所問，但其實沒有。陸玄機的嘴角堪堪打平，道：「有說過你的事嗎？」

　　陸靜虛愣了愣，隨後眼簾微垂，道：「有，只是他沒憶起來。」

　　陸玄機詢問：「如今的想法，也與十三年前一樣嗎？」

　　這次，陸靜虛沉默了很久，陸玄機也沒催促，只是靜靜等待。

　　直到一聲嘆息打破寂靜，陸靜虛抬手，摀住了自己的半張臉，眉目夾雜鬱色，他緩緩張口：「這樣就好。」

　　對於自家弟弟的答非所問，陸玄機並不打算再苦苦相逼了，他淺淺笑道：「明天一早便要出發，去收拾吧。」

　　陸靜虛抿了抿唇，起身拱手，道：「是。」

　　待弟弟走後，陸玄機面無表情，望著桌上的空盞一會兒，隨後斟了個滿杯，他輕輕搖動杯盞，茶水隨之晃蕩，他知道，自家弟弟就如這杯盞，當盞中無物時，也無物可以動搖。

　　而這茶水便是過去、當下，以及將來的種種，當「芳茗」注入盞中，微風也可生漣漪，遑論更大的衝擊了。

　　＊

　　藍浩清與白家二人在午膳後就分開各自回房了，畢竟明日就要出發回雲門，雖說沒什麼好收拾的，主要是收拾心情。

　　藍浩清躺在小床上，眼中沒看進任何東西，心中卻是複雜。

　　多半是不滿。對某些人的，也有對自己的。

　　算不上自省，反而更像是自怨自艾，他看不起這樣的自己，卻也無從改善，他的倆兄長似乎，也沒有要幫忙的意思。

　　要幫什麼忙？

　　他其實也不知道，就是覺得，若有個人能給他一個方向，一個小小的建議，他或許就不會這般糾結了。

　　「唉，算了，再熬過半年就好，就會好了吧，就會回到從前那樣，什麼都不會改變的。」

　　他的腦中浮現出一個身影、一張明媚的笑靨，是他十年前就喜歡的女子，是他的未婚妻，問道結束後唯一會有改變的，就是他會娶妻，僅此而已吧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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