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到移步廳堂擺案用晚膳,看到主位也擺著碗筷,聶成華與藍浩清才想起這件事。兩人繃緊心神,等待著夫人的到來。藍庭見他倆緊張,直是笑說抱歉,還以為他倆是先去見過夫人才到花園的。
未等多時,敞開的廳門行入三人,乃是江夫人與一對侍童。侍童一男一女,是對小兄妹,今年不過十二歲。兄妹倆冠藍姓,兄長為藍小初,小妹為藍小末。至於這看似隨便卻不乏趣味的名字是誰起的,自是總在起名的藍氏雙仙了。
倆少年於席位起身,神情認真異常,慎重作揖,齊齊開口,一人喊「夫人」,一人喊「姨娘」。
女子一身打扮乾淨俐落,飾物不多,卻不失大氣,胭脂輕抹,風韻猶存,神色卻是犀利,盡顯精明。那便是藍浩清的從母,是他親娘的妹妹,名為江昭琳,本是寡婦,膝下無子,被姐夫一家收留,在姐姐江昭瑜及姐夫藍罔意外去世後,便扛起照顧倆外甥、維持藍家的重任。藍氏雙仙對其皆是敬佩,尊稱夫人。
江昭琳面無表情,卻不怒自威,行至兩名少年位前,不言不語看了看二人,氣氛寂靜又異常凝重。藍庭帶有笑意的聲音從旁傳來:「姨娘,你別怪他們,是我忘了時間。」
江昭琳深深吸了一口氣,吐出的同時,唇角也揚了起來,笑容格外燦爛,道:「小清清!我的寶貝外甥!」
藍庭輕笑一聲。倆少年嘴角一抽,藍浩清看著自家姨娘心花怒放的樣子,心中瞬間有些懼怕,他乾笑道:「姨娘,我們回來了,抱歉沒先去找妳。」
江昭琳從兩矮案間縱步過去,一左一右,一手一個,攬住兩名少年,欣然道:「沒事沒事,知道你們去找庭兒了,不怪你們的。」
又搓揉了一番倆少年的頭髮,江昭琳才退開身子,最後兩手搭在藍浩清胳膊上,上下打量,神色霎時黯淡幾分,憂心忡忡,道:「唉,我的寶貝外甥,這一年受苦受累了,瞧瞧你,都憔悴了。姐姐定又要到夢裡訓斥我了。」
聶成華愣愣的目光落向藍庭,驚傻的神情已將自身的困惑表達得淋漓盡致。藍庭瞅了回去,卻也只是深深一笑。
聶成華困惑有二。第一,江夫人從不與他這般親近!但很顯然他只是順便的。第二,要說藍烝憔悴,那也只會是夫人害的!
藍家的內務總管江昭琳,將外甥女藍庭與外甥藍烝視如己出,愛子女成痴,簡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,這是江湖上人盡皆知的事,所以每每想與藍家商量些攸關利益之事,必少不了拿藍庭、藍烝當幌子。
聶成華雖然也知道,但一年前的江夫人,還不至於這般痴狂才對。他心中定了一定,幡然醒悟,江夫人一年沒見最疼愛的外甥,會有如此誇張的改變,也不為過吧?或許也不算太誇張?大概?
藍浩清滿臉無奈,道:「姨娘,我哪裡憔悴了?每次我只要出門超過三日,回來妳都說我憔悴了!」
江昭琳搖搖頭,義正詞嚴:「傻孩子,姨娘心疼你啊!」
藍浩清本還想說些什麼,卻聽得一陣輕笑。藍庭走了過去,笑道:「姨娘,先用膳吧?浩清與阿芳好不容易回來,我可叮囑灶房做些好吃的來呢!」
江昭琳立即看了過去,隨後便放過自家外甥,慈眉善目挽著藍庭的手到席位上,道:「好好好,先用膳,還是庭兒貼心!」
藍浩清一愣,所以是在說他不貼心了?
聶成華投以同情的眼神,拍了拍自家公子的肩,逕自坐下了。
江昭琳領著外甥女一同入主席,抬手示意後,小初小末便匆匆離去,喊人上菜了。她的目光落向兩名少年,道:「烝兒、阿芳,用完晚膳你倆可不能再忘記我了!」
藍浩清中一嘆,終於肯用平常的稱呼喊他了。他拱手道:「姨娘,妳別瞎說,我才沒忘記過妳!晚些咱們四人好生聚聚,我有好多話想跟妳說!」
聶成華拱手笑道:「夫人,正如藍烝所說,我們真真沒忘記您!」
江昭琳輕笑一聲,搧搧手道:「得了得了,你們的心思我還會不知嗎?」
倆少年互視一眼,沒再說話,只是對著夫人嘿嘿傻笑。
晚膳由家僕一道一道送上,全是倆少年愛吃的。四人邊吃邊聊,吃完了還是繼續聊。
說到風家對陸家做的事時,場面靜默須臾,江昭琳眉間沉雪,道:「賢侄與我說了。不過藍家與陸家本就沒什麼交情,就是那兩個孩子與陸大公子的私交。烝兒、阿芳,我且問問你們有什麼想法?」
二人尋思片刻,藍浩清道:「我同意大哥二哥說的,按兵不動。」
江昭琳點點頭,看向另一人。聶成華答道:「我聽大師兄二師兄的。」
江昭琳再次點點頭,神情舒緩許多,像是頗滿意倆小的回答。聶成華見之,鬆了一口氣,他只是說自己聽話,可沒說他心裡同意的。
要是能給他選,他肯定要去燈火闌珊處的,但其實他也不知自己去了能做什麼。
藍庭嘆道:「希望風家能就此收手,別再掀起滔天巨浪了。」
她之所言,自是所有人的期望,不過任誰都知曉風家的野心,卻也只知曉風家的野心。
*
藍逸塵與藍逸情全速趕回逸仙閬苑,生怕沒接應到陸玄機。
途中藍逸情忽然心生怪異,提議在陸家往逸仙閬苑的路上繞繞,藍逸塵應允,結果還真讓他倆發現山林中有血跡。
二人停留察看,血跡尚未全乾,又加上現在是夏天,因此能判斷是留下不久。
他倆心中著急,藍逸塵走陸路沿跡而行,藍逸情則御劍搜索。
皇天不負苦心人,還真讓他倆找到受了傷的陸玄機,正在樹蔭下休息。當藍逸塵背起巨大的日月劍匣,他才能明白陸玄機為何又慢又狼狽。雖說陸玄機身上就是些皮外傷,但毫無包紮又無法靜養,這幾日天氣又熱,也是失了不少血。
最重要的是,還得背著重死人不償命的日月劍匣,似扛了一頭大牛。
幸虧藍逸情離家前備了些傷藥與細布,就地簡易療傷。
陸玄機苦笑道:「抱歉,麻煩你們了。」
藍逸情熟稔地敷藥上細布,道:「別客氣,詳細等回了逸仙閬苑再說吧。」
陸玄機正打算開口道謝,卻被藍逸情搶先道:「還有,別說話。」
陸玄機失笑一聲,僅表示明白地點點頭。
稍作休息後,此地距離逸仙閬苑頗近,且方才御劍時並無察覺有異,於是三人決定行御劍術,盡快回到逸仙閬苑。藍逸塵背著日月劍匣踩上仙劍時,差點兒將仙劍踩進地裡了。
一炷香功夫不到,抵達深山之中的逸仙閬苑。才一落地,仙劍都還未入鞘,陸玄機便軟軟倒下。藍逸情接住了他,與藍逸塵一人扛一物送到了下層的客臥。
餵水、煎藥什麼的,全由藍氏雙仙親自伺候,畢竟這逸仙閬苑也沒別人了。陸玄機醒來後,很是不好意思。換了套簡單的衣裳和稍微吃了些東西後,他終於被允許將燈火闌珊處的情況娓娓道來了。
他說,風仲羲早就派人盯著燈火闌珊處了,他帶著日月劍匣離開時就遭到伏擊,那時風仲羲也快趕到,還抬著兩座小轎,刺客用符籙布陣想困住他,為了護住日月劍匣也不好輕舉妄動,在門生的幫助下他才勉強逃走,也是在那時受的傷。
陸玄機喘了口氣,道:「逸塵、逸情,你們接到消息了嗎?燈火闌珊處之後如何了?風仲羲做了什麼?轎子裡是什麼?」
藍氏雙仙互瞅一眼,不打算隱瞞,如實告知。陸玄機聽畢驚愕不已,雙拳緊握,緊咬牙關,沉聲喃喃道:「可惡!但我不能回去!」
藍逸情尋思片刻,眉目沉凝,道:「敢情是用轎子。就代表那兩位高人無法御劍,或許並非修士。可當今世上有那麼厲害的隱士豪傑嗎……」
陸玄機道:「莫不是風家暗中培養的?」
「我看不像。」藍逸塵緩緩搖頭,「他們包裹全身,必是為了隱藏形貌,如若是風家暗中培育的,容貌讓外人看了也無妨。唉,罷了,這也不好說。指不定就真的見不得人吧。」
藍逸情道:「對了玄機,我們已經派百名修士到白家了,所以陸家的善後……怕是愛莫能助了。抱歉。」
「千萬別愧歉。」陸玄機連忙擺手,「就算風仲羲揚言會再去燈火闌珊處,我猜想是向各家送請帖時,只要我不現身,多半不會二犯,畢竟他們的目標只有日月劍匣,傷我家人弊大於利,更難保證那二位高人的安全。眼下處境最險的就是白家了,防患未然更加要緊!」
他頓了頓,又道:「對了,白家知道自己的處境嗎?」
藍逸情搖頭道:「不知。但如果你與唐蝶語說過,我就不能保證了。」
陸玄機怔了一怔,眼簾低低垂下,道:「我確實與阿蝶說過。蓬萊盛會那般破局,我也無法保證他會不會告訴白公子他們了。」
藍逸塵雙手環胸,道:「與其去唐門打聽,還是等我家修士傳白家的消息來更為切實。」
靜默須臾,藍逸情微微笑道:「好了,就先這樣吧。玄機你好好休息,這裡很安全,有什麼事就拉床頭的鈴,我們會過來的。」
陸玄機瞥了眼床頭掛著的銅鈴,淺笑道:「有勞了。」
待藍氏雙仙走後,陸玄機端詳起了那銅鈴,他渾然猜不出房裡為何要掛此物,還有他搖鈴,他們真的能聽見嗎?畢竟客房與雙仙所居,可是在不同層的,或許這也是一種法器?
他忽然很期待需要拉鈴的時刻。
*
兩日後,赤目飛鴿振翅翔空,於夜色之下,那一身白羽由月光暈染,模糊又玲瓏。
白鴿足上有小管,管中置魚雁。除此之外,牠脖子上還有藍色項圈,鬆緊適宜,精巧可愛,上頭刻有真言,可禦邪氣、法術。那可是藍氏雙仙的得意之作。
月色正好,白鴿於日月山莊公子房旁的一處鳥屋外的橫枝落下,以喙拉動鳥屋上掛的小鈴。清脆鈴響,音量只足讓兩旁屋舍聽見。
左小屋,右大屋,各出一人,是聶成華與藍浩清。聶成華離得近些,快手過去,動作卻是輕輕巧巧,以掌環住鳥身,一邊挼搓一邊念著「仙鴿辛苦了、仙鴿辛苦了」,後取管中字條。
待掌心一鬆,白鴿扭扭頸子,轉轉眼珠,迅速啄了人手一下後,跳進了鳥屋中。
聶成華皺眉咂嘴又甩手,低低罵道:「臭仙鴿!」
鳥屋傳來一聲「咕咕」,雖不解鳥語,但雙仙曾言此鴿會罵狗,所以多半說的是「臭狗」。
藍浩清急匆匆湊過來,與聶成華互視一眼,心中略帶忐忑。
紙卷展開,上頭就四個字:
人物無事。
二人紛紛蹙眉,再次交換眼神,聶成華輕聲道:「人物指的是……人與物吧?」
藍浩清點頭道:「應該是了。人指的是玄機大哥,物指的便是日月劍匣了。」
聶成華鬆眉舒心,笑道:「太好了,總算能先安下一事了!」
藍浩清奪過紙條,上下翻看,確定無他後,置掌中一握後鬆開,紙條便灰飛煙滅了。
聶成華沉吟片刻,道:「不對啊,大師兄二師兄也沒交代後續,難道咱們就真的如此安生度日?」
藍浩清罵道:「安生度日你個頭!好好修練!」
聶成華攤手道:「我平時就有好好修練了。是我說得不對了行吧?我的意思是,咱們就跟平常過得一樣,不必做任何準備?」
他更想說的是,他也想好好修練,奈何靜語珠不允許啊!
藍浩清眉間緊蹙:「準備什麼?」
聶成華嘆了口氣,也不知藍烝是真傻還是裝傻,不過看來是真傻吧。他舉起食指,一字一字說:「準備對抗風家!」
「哈?」藍浩清愣了一愣,尋思少頃,悚然道:「聶成華你開什麼玩笑啊!真想與風家開戰嗎?」
聶成華不以為然:「咱們不主動是一回事,可風家都敢對陸家出手了,還有什麼不敢做的?風仲羲又不與金子笙同為武痴,取日月劍匣不只是要讓陸家屈服,也能順便造神兵利器。那他造了劍之後要做甚?自然是『報答』陸家的恩情啊!」
藍浩清僵住一臉,細細將話聽進,臉色越發難看,道:「白陌桑言之無誤,你果然很邪惡!」
聶成華聳聳肩道:「大師兄二師兄雖然沒說,但你我都心知肚明吧?風仲羲未來想做什麼。就像雲賀說的,那把麒麟火遲早連唐門都能燒到,那等燒去唐門之前,神州還有哪塊地不沾灰的?」
靜默片刻,藍浩清嘆了一口氣,道:「確實如此。那把麒麟火,誰都逃不過,除非,咱先把它給摁了。」
聶成華淺淺一笑,不打算再說什麼,甩了甩手便回房去了。
藍浩清抬頭望月,月光並未柔和他的面容,反而在眉間映下了濃濃鬱色。他只希望那把麒麟火,不會燒到他所珍視的人與物。
他想,「先下手為強」,或許並不在兄長們的打算內,但既然說是「按兵不動」,就代表也有所準備,否則無兵如何能按?
他的倆兄長言詞向來精確,只願他的解釋亦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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