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這幾個月,把傷養好後,周旋於百家,可惜,成效不彰。」陸玄機緩緩開口,多說一個字,神色便黯淡一分,「眾人皆忌憚風氏,可正因忌憚,所以只能放任。」
未再多語,似在等著回應。
唐蝶語靜默片刻,確認對方話已止,方開口道:「百家向來多有忌憚,這次的忌憚以放任為應對,上次的忌憚,倒是風風火火,殺伐果斷。」
陸玄機聽出了,好友平淡的口吻中,潛藏在字裡行間的鄙夷。他眉目一凝,心中不知為何生出愧疚,道:「阿蝶,過去的事便過去了吧。畢竟還有劍尊與顓烈,風家已然宣告實力,下回再宣告,怕就是你我先前擔憂的。」
「白家嗎。」唐蝶語稍稍低頭小聲嘀咕,隨後抬面道:「中原這幾個月被藍白兩家結親蓋去不少風聲,我探不到多少消息。阿言已叮囑過白少主要當心,雙仙前輩除了派百名修士支援白家,可還有其他對策?」
陸玄機愣了愣,沒料到好友竟如此積極,不由得心情複雜幾分,道:「不知何時,又會否攜帶劍尊,安排太多只怕會打草驚蛇。蒙面人是一雙劍尊的事兒,其實並未昭告,應當只與藍家少數賓客提過,也不知有多少人知曉了,但其實真身如何也不重要了。老實說,逸塵、逸情沒有把握能對付劍尊。」
唐蝶語點點頭,道:「即便如此,雲中君也不出手嗎?就算離不開盈盈一水間,也有仙器法寶,甚至是應對方法吧?」
陸玄機感覺自己被咄咄逼人了,一時間有些犯了難,他糾結一番,道:「阿蝶,抱歉,此事我不清楚。」
唐蝶語頓了一頓,淺淺吁出一口氣,凌人的氣勢也隨著吐息消散,道:「不,是我不好,抱歉,雙仙前輩也不會知道吧,若是知曉,他們也不會煩惱了。」
陸玄機心中頓時被滿滿暖意取代,但又堪堪被擔憂掩埋,道:「且不論劍尊,風氏吞併眾家,早已壯大難敵,更不知還有多少能人,光憑世家,即便有逸塵、逸情,又如何能敵那麼多人?」
「世家?」唐蝶語語調微微上揚,停頓片刻,又恢復平淡,「其他世家都表態了嗎?」
陸玄機一愣,才發覺自己話說得早了,雖本是不可避免的,但原想著再話話他事,不過他很快又想,正事談完再話家常,似乎更為妥當。他稍稍吸了一口氣,神情認真,道:「我家既已受難過,又離崑崙山最近,於情於理不會容忍。藍家,便是他二人的意思了,即便不讓後輩參與,最終也只會是妥協。白家的意思也很明確了,其實白家看得明白,若風氏對世家下手,定當是首當其衝。金家尚不好說,畢竟地位更甚,牽扯眾多,尤其是王親橫於其中,怕是不好出手,不過,金家似乎是看不起風氏的,即便立場不便,暗中支持還是可能的。」
說完了一大堆,陸玄機緩了緩氣,目光正直且殷切,盯著那藏於白綾之下的雙目。
唐蝶語細細聽畢,從容泰然,沉吟片刻,道:「嗯,所以你要問的,便是我唐門的意思吧。」
是實實在在的肯定。陸玄機點點頭,頓時凝重了幾分,道:「是。阿蝶,在你回答之前,能否先聽我說?」
唐蝶語淺淺一笑,道:「你要說什麼,我都會聽的。」
就那一笑,陸玄機方才積攥起肅穆轟然倒塌,叫他如沐春風,害他一時失了神。
「玄機?」唐蝶語那張輕柔的笑靨成了滿滿困惑。
陸玄機猛然回神,訕訕而慌張,眼神飄移,瞥見案上茶盞,連忙捧之豪飲。可以的話,他更想淋在頭上。
將空盞放下時,他聽見也瞧見,好友的輕笑。不知是否太久沒見了,竟有特別的感覺。其實也不算太久,半年,整整半年,好吧,是有些久了。
但眼下不適合如此,陸玄機晃了晃腦兒,甩開無數紛亂,鎮定道:「什麼南良不落中原俗流,已是老生常談我便不多說了。這是我個人的想法,為了阿言,你就不要淌這渾水了,更別讓阿言參與其中。」
「不。」唐蝶語斂容,未有遲疑,當即回答,「為了阿言,鬼域我也能去,我自是不會讓阿言觸碰那些。不過呢,我確實也不能讓唐門無端入險。」
陸玄機的心高高懸起又直落瀑下,他便是落入湍流上游的一顆石子,沖向至高且湢測之處,隨後狠狠奔瀉而下,最終歸於異樣的平靜。
不過,就在他以為能好生待於止水中,卻被突如其來的魚鷹震撼了水面,激起高聳的水花與盪起層層漣漪。
唐蝶語又說:「唐門不攪和,但我唐蝶語以個人名義,願意幫助我的摯友,我亦不忍見阿言珍視之人,落入萬劫不復之地。」
「摯友……」陸玄機愣了愣後,失笑淺淺,「只是阿言的珍視之人嗎?」
唐蝶語搖搖頭,輕輕答道:「亦是我之珍視。」
陸玄機加深了笑意,他稍稍抬起右手,可還未向前,便又默默放下了。不知為何,欣喜之中,夾雜著苦澀。
唐蝶語瞧見了那古怪的手勢,可他蒙著眼,最是擅長忽視某些東西,道:「玄機,我有兩個條件,可能也算不上條件,而是時機。」
陸玄機頷首,等候後話。唐蝶語頓了頓,又道:「第一,天下志向討伐無禮的風家。第二,你繼任陸家宗主。其一不達,就當你我沒有談過。」
陸玄機淺淺一笑,笑中帶著無奈與苦澀,道:「嗯,第一也是我一直在爭取的,第二,就快了。不過難得聽你說起無禮,可是聽了阿言說崑崙山的事?」
唐蝶語點點頭道:「是,當時聽阿言說完,我真想,真的很想去崑崙山,將那風氏的頭顱堆成山。」
陸玄機更是無奈了,他能深深感受到好友心中的嗔怨,而他對此只有心疼,還有一絲絲的妄念,不知幾個月前,好友聽聞燈火闌珊處的事,聽聞他帶著日月劍匣負傷而逃,當時是否也有一樣的憤恨?
是的話就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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陸玄機並未在唐門多留,即便想在好友身邊多待一會兒,可他太忙了,唐門太遠了,好友也很忙,那是唐宗主,已經沒有理由再讓他人分擔責任的唐宗主了。
告別南良後,陸玄機順路到江陵看了一眼,待回到逸仙閬苑時,藍白大婚的盛宴早就結束了,然,天下並不會歸回平靜。
火苗是該成為烈焰了,沖天的、四散的、狂妄的,如妖魔之焰,凡水不可滅之。
藍氏雙仙也回到逸仙閬苑了。
陸玄機先將與兩位弟弟見面一事告知,再將唐蝶語之言如實轉告,雙仙並未露出多少喜色,更多的是欣慰。
藍逸情道:「玄機,你的眼光向來很好。」
陸玄機笑而不語,他當然知道自己的眼光好,但也只是如此。又是欣喜之中,摻和著苦澀。
或許只是太累了,但絕不是厭倦。
*
其實在藍家婚宴期間,各家賓客也以大喜場合作掩飾,私下討論風家行事,亦有不少表態,更有其他百家的消息,也得知了不少支持風氏的仙家。這也是藍氏雙仙幾乎全程陪同的原因,至於並非從頭到尾都在場,也只是為了給賓客們更多談論空間罷了。
成效不差。
不過,不論是問道後這幾個月,甚至是之前的幾年,風家其實沒做什麼大事,即便吞併各小眾仙家,於江湖規矩並無不妥,風家亦以招攬人才為由頭與各家「談判」,並無主動進犯,每每是將仙家逼至憤起。
更重要的是,即便向少許仙家透露劍尊之名,也不可保證那倆蒙面人一定就是劍尊,而顓烈本就在崑崙山,雲門亦從未下過任何禁令,所以風家喚醒顓烈,只能說是合情合理,畢竟也沒讓顓烈出去鬧事,誰能保證顓烈並非自行甦醒的?
所以,各家態度多有保留,可眾家對風氏的怨憤欲蓋彌彰至昭然若揭。
至少,知道眾家的顧慮了。所以藍氏雙仙在等,也只能等,等一個契機,迫使百家不得不面對、甚至不得不反抗的契機。
只是得付出多少代價,他倆未敢細想。要能在百家掀起滔天巨浪的契機,該有多慘烈?
很快就到了年末。一個多月後,臘月二十那日,藍氏雙仙回了日月山莊,並未告知任何人,卻不知是不是故意,竟恰好被聶成華瞧見了。
「大師兄、二師兄?真是你們!」
這是灶房外頭,約二更天,聶成華還以為是倆師兄預感到他會把灶房給燒毀,所以來阻止他了。然而他只是因為太冷了,昨日還下了一陣小雪,山莊內雪還尚未消融完全,他屋裡的火盆燒完了,來取些小炭而已。
怎的都還沒推開灶房的門,穿著藍家大斗篷的聶成華,就瞥見了兩個不似人的身影。
藍逸塵挑挑眉,道:「大晚上的不在屋裡待著,想來燒了灶房取暖?」
聶成華臉色一僵,想法被看得透徹,他乾笑著解釋來灶房的原因,隨後問道:「大師兄、二師兄,你們才是,大晚上的不在逸仙閬苑待著,怎麼跑來阻止我進灶房了?不至於這般大費周章吧?」
說畢,師兄弟三人皆是幾聲輕笑。待聲止,藍逸情勾了勾手,道:「正好,阿芳過來,有事與你說。」
聶成華神色陡變,看了看灶房,又看了看師兄們,煞是為難,可他倆師兄逕自走了,他也只好匆匆跟上。
但其實,也沒走幾步,他見倆師兄忽然抽劍,他還以為自己要完蛋了,拔腿就想跑,怎知他大師兄一個箭步上來將他兜住,然後拎著他御劍走了。
居然在自己家被自己的師兄綁架了!
不過他很快理解了,從灶房到師兄的房間,那得走上大半圈,他倆師兄哪裡肯走路?就說他倆不是人,都用飛的。
三人很快入了房間入了座,方才吹了一小段路的風,還是讓聶成華不爭氣地打了個大大的噴嚏。
藍逸情微微一嘆,未燃燭火,反而是取出符籙,燃了一張置於盆中,比兩盞燈還要明亮,而且──
「哇!好溫暖!」聶成華瞅向身旁那發著睒睗銀光的盆,明亮卻不刺目,其暖可沁身,「二師兄,你有這招怎麼不教教我?不然教教藍烝吧,讓他給我取暖!」
藍逸情又微微嘆了一口氣,道:「等你們練成金丹,也不必我教了。」
「我還是指望藍烝吧。」一聽聞那個條件,聶成華臉色一黑,嫌棄地甩甩頭,隨後又問:「大師兄、二師兄,你們找我有什麼事?想問藍烝和湘鈴姐的事兒但不好意思嗎?」
本以為會被罵,他卻見倆師兄都挑了眉,一個是挑釁,一個是鄙夷。
藍逸塵道:「阿芳,聽說你是個人渣。」
「啊?什麼?我?」聶成華猛一愣,堪堪垮了臉,「等等,為何忽然說起這個啊?」
藍逸情又又又嘆了一口氣,卻是刻意又誇張,道:「靜虛的生辰也不見你有些表示,還虧靜虛在雲門那般照顧你。」
且不說師兄們都知道些什麼。聶成華皺眉錯愕,道:「啊?陸寧的生辰?什麼日子?」
藍逸情歛起神色,道:「今天,臘月二十。你是忘了還是不知?」
聶成華臉色一僵,堪堪變得驚恐,道:「我哪裡知道啊!又沒人與我說過!而且我沒什麼能送他的啊!寫信?太刻意了吧?去燈火闌珊處同他說句生辰快樂?太傻了吧!藍烝也不可能讓我去啊,我祝他身體健康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!」
靜默片刻,雙仙噗嗤一聲,藍逸塵道:「行了,逗逗你而已,確實有事要與你說。不過今日的確是靜虛的生辰,十九歲了。」
聶成華慢慢平復了心情,略有哀怨道:「我也有很多話想與你們說啊,結果藍烝大婚之後,你們就沒回來過,湘鈴姐來了我是很高興,看藍烝每天都很開心,我也覺得很好,還聽大家說覺得藍烝變溫柔了,當然我是沒感覺到,他罵我也沒少。一切都很好,只是我還沒習慣,每次晚上想去找藍烝聊天,走到一半就折回了,只好去和我的乖乖聊天。不過湘鈴姐好像很忙,聽夫人說有很多事情要學習,經常連飯都不與我們一塊吃,見到她的時候都看起來頗累,真沒想到當新娘這麼辛苦。」
和乖乖聊天,準確說是和乖乖的墓說話。
藍逸情失笑道:「阿芳,我們都還沒讓你說,你怎就自個兒說上了?懂不懂禮數?」
聶成華皺起臉,甩了甩頭,道:「不懂!師兄你們也很過分,明知我成了孤狗一定不習慣,也不來勸解我安慰我。」
藍逸塵道:「這不是來了?居然還撒起嬌了?」
聶成華面門一甩,冷哼一聲,道:「太遲了!我都要習慣了!而且你們肯定是去了陸家,要回逸仙閬苑順路過來的吧!」
藍逸情笑了笑,道:「真被你說中了。好好好,抱歉了阿芳,實在是太忙,也是我們高估你了,以為浩清不成天陪著你,你也能自得其樂,卻忘了是冬天。正好問問你,靜語珠近來可有異狀?」
這問題也接得太順了吧?害得人也不好抗議前面的數落了。聶成華愣了愣,想了想,又摸了摸胸下,抬面道:「不知是不是太冷了,好久沒有動靜,過去每個月至少會發疼一次,但從崑崙山回來之後,好像疼不過兩回,也不怎麼疼,就是忽然刺痛一下,就沒事了,看顏色、形狀也沒異常,有時我都差點兒忘了還有靜語珠。」
藍逸情點點頭,道:「嗯,說來沒問過你,你在崑崙山的感覺如何?」
聶成華乖巧答道:「那時我都不敢與藍烝他們說,其實我感覺挺親切的,不像我之前去,陰森壓迫又駭人。師兄,是不是因為靜語珠替我平衡了崑崙山的陰氣?」
藍逸情沉吟片刻,道:「或許吧,也可能是你體內的妖氣沐浴在大量陰氣中,得到了一定的安撫。」
聶成華駭然:「二師兄,這話說得也太可怕了吧?怎的聽不出是好是壞?」
藍逸情搖搖頭道:「無妨,沒什麼好或壞的,只要你身子無恙即可,這個話題便到此吧。」
「哦。」聶成華癟癟嘴,心中有一分失落,但的確如師兄所言,沒事就好了吧,他想了想,靈光一閃,「對了,大師兄、二師兄,你們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?跑腿也好,打雜也行!」
此刻的他並不知,當談話正式開始後,竟是一局費腦又漫長的對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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