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瑞十五年,二月十六,白雲賀繼任白家宗主的後兩日,說是設宴,但其實沒有幾家收到請帖,賓客皆是白家附庸,或有特殊往來的家族,安家算是例外。
白雲賀這時才知,難怪送往唐門的「通知」沒有寫明宴會日期,敢情這壓根不是宴席。
白家在接收各家送禮時,也得到了不少情報,白帝城更是成了機密轉運所,說白了就是各家互通消息的局面,各種機密文牒都被藏在白家的地窖密室中。
說實在的,那些消息對才上任的白雲賀而言,確實過於駭人了。
白帝城中的地窖、密室與密道很多,有著各種機關,白雲賀一時半會兒都記不住,最為隱密的地窖其實就在宗主房後面,表面上是完全看不出來的,通道機關毫不起眼,而其地窖中又有數個密室,其中隱蔽最深的,收著數百年來各式各樣的機要,甚是前朝祕事。
如今往裡頭堆置的,多與崑崙風氏相關。
白雲賀被叮囑,即便是死,也不能將裡面的東西帶出去,更不能讓任何人進來,能進出此密室者,僅有白家宗主一人。
他也才知,白家能占著江陵這塊風水寶地數百年,靠的可不是匠人的本事。
不,嚴格說來也是靠匠人的本事,若無那等本事,東西可藏不住。
在三月之前的白帝城,就是收禮與交換情報的地方。
待一切堪堪消停後,白雲賀也總算能鬆一口氣了。
三月初一,他等的人沒有來,不過本來就沒說何時會來,今年的三月可有整整三十日呢。
呵,三十日都可能會收到驚喜,著實叫人期待。
然,隔天三月初二,有客人來了。
客人?
*
同瑞十五年,三月初二的日月山莊,大雪紛飛,晦暗無光,一直到了戌時,風雪驟停,不只藍氏雙仙忽然回來了,還有一則從江陵加急傳回來的消息。
是藍家的探子,氣喘吁吁的,面無血色。他是耗費大量靈力,全速御劍,一路無休趕回來的。
聶成華與藍浩清正好在大廳,因為先有人通知他們過來了,說是雙仙等會兒就到,可他倆先等來的是自家的探子。
探子跌跌撞撞衝進大廳,藍浩清連忙將其攙扶,卻見探子神色驚恐,雙目混濁,嘴唇窊皺,不知是冷是懼直打哆嗦,顫抖的牙關吐出如冰的氣息,也平復不了他天雷般的急切。
藍浩清發現他身上有血,只是已經凝了。
不過,在探子開口前,廳外兩身道貌岸然降臨,風風火火地行入廳內,藍逸塵一個拂袖,兩扇厚大的廳門如遭重擊,隨著一聲巨響狠狠關上。
聶成華與藍浩清都察覺了不對勁。
外頭的積雪又冷又厚,大廳中的氛圍亦然,分明是春末的天了。
藍逸塵毫不憐惜受傷的探子,一把將其拽開,冷著聲音急切命令:「說!白帝城怎麼了!」
白帝城?聽到這名兒,聶成華與藍浩清都是愣愣的,他倆互視一眼,瞧見了彼此的困惑與憂色。
探子大抽一口氣,嚥了一口唾沫,潤不了他乾澀的喉頭,說出的言詞也異常瘮人──
今晨,風棋領一雙劍尊,拜訪白帝城,祝賀新任宗主,欲奪各家情報,白宗主抵死不從,爆發衝突,白家半毀,傷亡慘重。
轉告完消息,探子咳出一口鮮血,浸紅了藍逸塵的袖子。
倆少年聽畢,更是呆傻,怎麼前面和後面說的完全不同?怎能是那樣的發展?
藍逸塵手一鬆,探子重重倒地,眼睛一翻昏死過去。砰的那一聲,喚回了倆少年的神志。
聶成華率先開口:「傷亡……慘重?」
雖然他早早就被知會過風家可能優先對白家下手,可誰會料想到是這種時候?不,似乎這種時候才合適,宗主交替,勢必忙亂,防禦薄弱。
「什麼意思!」藍浩清的倉皇取代了呆滯,他刷白了臉,看著倆兄長眉間沉雪,竟透露出幾分不覺意外的感覺,「大哥二哥!那是什麼意思?」
藍逸情瞥了眼倒地的探子,緩緩將目光落向倆後輩,如墜深淵多年般的平靜,開口道:「四日前,風棋帶了一批人,扛著兩個轎子,低調從崑崙山出發,前往江陵,我們前兩日才收到消息。剩下的,就與探子說的一樣。」
藍浩清咬著牙,顫抖地大抽一口氣,低吼道:「什麼叫與探子說的一樣!白帝城怎麼了!白雲賀在哪裡!」
聶成華連忙將自家公子架住,生怕對方會冒犯了倆師兄,他也擔心,他也想問,可他反而沒有勇氣了。
藍逸塵的神色相比於胞弟,鎮定許多,只是有些凝重,道:「雲賀應當是順利逃走了,只是還沒找到人,風棋已經離開了,什麼也沒帶走。」
藍浩清沒有半分掙扎,他根本沒力氣掙扎了,光是要撬開牙關說話,就費了渾身力氣,反而被聶成華架著,還替他分擔了站立的力氣。他又狠狠抽了一口氣,姿態與神情頓時軟化了不少,脫口之語甚至有幾分哽咽:「大哥二哥!拜託了,快去找雲賀,一定要找到他,一定……」
聶成華的心都揪起來了,可他還必須憋著,他得攙住藍烝!
藍逸情臉上堆滿層層愁鬱,他點點頭,口吻異常溫柔:「嗯,浩清放心,我們會找到雲賀,會將他平安送來日月山莊,他可能受傷了,你準備準備,等著他來。」
像在哄小孩。
藍浩清身子一沉,聶成華實在架不住,只能任由自家公子跪倒在地,他連忙蹲下,搭著好兄弟的肩安慰道:「藍烝,大師兄不是說了嗎?雲賀順利逃走了,他會沒事的。二師兄不也說了嗎?說會把雲賀帶回來的,他一定會沒事的。」
藍浩清嘴唇乾澀,顫抖不止,他雙手抱頭,不斷喃喃:「湘鈴、湘鈴……對不起、對不起……」
聶成華面色悲苦,抬頭望著倆師兄,他好想問白家的其他人呢,雲賀和湘鈴姐的爹娘呢,叔父呢,白家引以為傲的匠人們呢,藍家百名修士呢,可是沒有勇氣問。
藍逸塵察覺了那求助的眼神,他緩緩走向倆小輩,聶成華以為他要安慰藍浩清,便識相地退開了,怎知,藍逸塵確實拍了拍么弟的背,然後一個手刀打在其後頸。
藍浩清身子一軟,喃喃聲止,並未倒地,而是被藍逸塵穩穩接住了。
聶成華見狀,像隻受驚的小獸,縮著肩膀退了半步。
藍逸情鼻息淺出,行至么弟身側,輕撫其頂上青絲,片刻後扭頭看向另一小輩,道:「阿芳,你先到我們房裡等著,我允許你翻牆。浩清先安置在你房裡,此事暫且不要聲張,我們等會兒就過去。」
聶成華愣了愣,看了眼倒在地上也不知有沒有氣息的探子,腦中一片空白,當面門抬起時,只是乖巧地點點頭,隨後搖搖晃晃地離開大廳。
一推開廳門,感覺比平時更沉,外頭已經不落雪了,可腳下的積雪似乎比來時更寒。
聶成華都不是很確定,自己是怎麼翻過那又寒又滑的雪牆。
他沒在陰冷昏暗的房間中坐得太久,便有一道溫暖的銀光驅散了黑暗。可惜,驅散不了心裡的。
等藍氏雙仙回來,藍逸塵袖上的血已然凝固,他拍了拍小輩的頭才與胞弟一同入座。
詭異的寂靜。
聶成華正襟危坐,卻是垮著肩垮著臉,他在倆師兄進來時都沒抬頭,而眼下他知是該自己提問。也對,師兄們方才都把話說完了。
又是一會兒的沉默。
聶成華深深吸了一口氣,微微蹙著眉頭,抬頭望向倆師兄,緩聲道:「大師兄、二師兄,你們需要我了嗎?」
似乎就等著他問了,藍逸情很快答道:「我們需要你好好陪著浩清,我們等等會去與庭兒知會一聲,讓她照顧好湘鈴。」
幸好沒問能不能去白帝城。聶成華抿了抿唇,眉目緊了一緊,將莫名的委屈狠狠按下,道:「我知道,我會照顧好藍烝的,也不會辜負玄機大哥的好眼光。但我能不能問……白帝城的其他人呢?」
詭異的靜默。
聶成華忽然不想知道答案了,可是來不及了。藍逸塵神情凝重,有幾分克制的慍怒,道:「白老先生與夫人為了掩護後輩與匠人離開,不幸殞命,死在璃光劍尊劍下。白常之大受打擊,氣急攻心,暴斃而亡。白家匠人傷亡不多,聽說風棋進犯時,優先掩護匠人們逃走,可白家的兩千修士,與我們家的百名修士,死傷過半。風棋帶了風青、一雙劍尊,還有五百名菁英修士。」
話音一落,聶成華猛止住了氣息,未敢吸、未敢吐,直至憋不住氣了,他用力咳嗽,但喉嚨太乾了,猛抽的都是寒氣,竟被他咳出一小口鮮血。
雙仙見狀皆是駭然,藍逸情迅速湊到小輩身邊,手抬至空中卻沒敢觸碰,急聲問道:「阿芳,你怎麼樣了?是不是靜語珠?」
聶成華又咳了兩口,皺著臉道:「沒,我沒事,靜語珠也沒事,喉嚨太乾,天氣太冷了。」
藍逸情一驚,當即將後輩攬進懷中,慌張安撫道:「阿芳,沒事,你先別說話,我讓逸塵去煮熱茶來。」
聶成華傻住了,從沒想過二師兄會抱住他,但這顯然是把他當成小孩子了吧?而這或許也能說明,他二師兄的心神繃得有多緊。
他忽然覺得二師兄好脆弱,所以他乖乖點頭,趁勢在師兄懷裡蹭了蹭,他師兄確實也將他抱得更緊了,真是好難得的體驗,可他不要是那種代價換來的。
藍逸塵深深嘆了口氣,然後起身離開。
當他捧著熱茶回房時,一對師兄弟已然解除溫情的姿勢。
藍逸情見茶來了,連忙招呼,趕忙斟了一盞遞給小輩,道:「阿芳,來,喝茶,慢點兒喝,不燙的。」
說實在的,這樣的二師兄,聶成華覺得自己有些接受不了,他乖乖接過杯盞,乖乖淺啜慢飲,他嚥下的不只是溫熱的茶水,還有亂糟糟的思緒,尤其是對溫柔到簡直詭異的二師兄的拒絕。
奇怪,他小時候生病時,二師兄也是這樣的嗎?
慢慢喝完了一杯,聶成華小心翼翼將空盞放下,小心翼翼地看向二師兄殷切的眼神,小心翼翼地扯出一個笑容,道:「二師兄,我真的沒事兒,您這樣是不是有些大驚小怪了?」
嚇得他都說「您」了!
藍逸塵清了清嗓子,又把聶成華給嚇了一跳。
藍逸情微微一愣,眉頭堪堪蹙起,又堪堪舒展,也緩緩吐出長長的氣息,最終神色歸於平常,道:「嗯,沒事就好。阿芳,想來你也冷靜許多了,還有什麼話要問的就趕緊,我們還得趕去江陵。」
二師兄的語氣怎麼好像在生氣?到底是誰該冷靜啊?聶成華正襟危坐,露出乖巧的笑容,他想問的當然很多,但他現在更知道命才重要,所以連忙搖搖頭道:「我沒有要問的了,大師兄、二師兄你們趕緊去找雲賀吧,藍家有我,沒事的!」
靜默片刻,藍逸情忽然失笑一聲,看著更像是自嘲,他輕輕點首,道:「好吧,有什麼事等我們把雲賀帶回來了再說。我向你們許諾,三日內一定將他帶來。」
那個「你們」,指的是小輩們,包括不在場的。
聶成華毅然點頭,拱手道:「大師兄、二師兄,一路順遂!」
他本想說順風的,可覺得「風」字太尖銳了。
藍逸塵率先起身,道:「阿芳,男子漢大丈夫,一言既出八犬難追,要是我們帶雲賀回來,房間、食水、傷藥沒準備好,為你是問。」
聶成華大顫一下,驚道:「大師兄,你怎麼知道我說過什麼八犬難追!除了房間食水傷藥還要準備什麼嗎?」
起身到一半的藍逸情「噗」了一聲,還用手遮住了嘴,簡直欲蓋彌彰,他站定後道:「先這樣吧。阿芳,如果浩清不趕緊振作起來,我允許你揍他。好了,我們先去找你師姐了,你回房看看浩清吧,可以翻牆。」
「是!」聶成華心中又悲又喜,好生複雜。
等送走了倆師兄,聶成華揀起盆中發光的符籙,怎的一上手就滅了,還化成了齏粉。
他嘆嘆氣,拍了拍手,又喝了一杯茶,起身離開不屬於他的屋子。外頭還是很冷,方才入喉的溫茶不足以支持。
在他眼中,他大師兄二師兄永遠都似日月那般,不論發生天大的事,總會升起高掛,予人溫暖、予人光明,可也總離得人特別遠,遠得看得見卻看不清,摸得著卻摸不透,就像那粉碎的符籙,什麼祕密皆不可觸。
他也知道,大師兄大事當前,表裡如一,相較於二師兄,更為冷漠。其實從倆師兄的字號就看得出來了。
逸塵,安於紅塵,清高不俗;逸情,安於情感,兒女心腸。
雖然,也得視對象而定。
但,倘若沒有倆師兄撐著,聶成華還真不知如何是好,所以讓他做什麼都是願意的,如何對待他都可以,只要能幫上藍家。
然後他來到牆前,仰頭望著牆上的積雪,頓時滿心困惑,他方才到底怎麼一翻就過去的?
結果他摔了三次才蹬過去,不是,他沒摔,他是在清理積雪。
狗急跳牆果然不是說假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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聶成華悄悄經過小夫妻房,知道白湘鈴在裡頭,生怕打擾到了。其實在藍浩清與白湘鈴成親後,聶成華知道自己本不該繼續住在旁邊的,可是他向藍浩清提過,卻得了「啥?這就是你的房間,你還想去哪?狗子的墓不也在這嗎」的質疑。
雖然他的乖乖狗子確實埋在旁邊,但不代表他就得繼續睡這間房吧?他真的很怕藍烝的大屋子傳來什麼不該聽的聲音,雖然他沒聽過。兩間屋子距離也有七、八丈,說近不近說遠不遠,可他還是覺得怪,畢竟只要探頭一看,就知道藍烝他們睡下了沒,雖然他沒在看。
與其說是在意隔壁屋子,倒不如說他是在意湘鈴姐會介意,雖然他沒聽湘鈴姐表示過,還經常說「阿芳走,咱們一起回房去」這種話。
湘鈴姐真是大好人。
可惜白家……
聶成華回房後,發現藍浩清還沒醒,臉上有明顯的淚痕,神情看起來很難受,像做了噩夢不醒的孩子。他就靜靜站在床邊守著藍浩清,直到傳來叩門聲。
他能分辨,那是他師姐,想來師兄們已經出發了,務必一切順利。
聶成華應了門,迎接滿面香淚的師姐,看起來好脆弱,好似一碰就會碎掉,就像藍烝,像方才的二師兄。藍家人平時有多堅強,傷心時就有多傷心,如此重情重義。
聶成華忽然覺得,自己是不是太無情了。
就好比,他即便忘了四歲以前的事兒,可他聶家被滅門了是不爭的事實,他卻只想著他的小哥哥而已。
他也可能不是太無情,而是太膽小了,他不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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