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孽芳華：問妖卷》 - 【第一百四十九回、大賭折壽】

【第一百四十九回、大賭折壽】

Sep 9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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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四月廿八天晚，聶成華帶上無一劍、九重簫、乾糧與白水，還有吃得飽飽的荷包，穿上斗篷，偷偷摸摸溜出了日月山莊。

　　約莫四更天抵達崑崙山外圍地界，他悠悠踏入，那段可堪熟悉的五十丈，他是越走越感覺奇怪，可走到了開闊處也沒想明白是哪兒古怪。

　　沒功夫多想了，聶成華沿著還算熟悉的路線迅速來到觀察化神谷的地點，他不敢下去到化神谷邊上，畢竟那裡只離地面約兩丈高，若是有人來，怕是會被發現。

　　晦暗中行山路確實困難，他到位置時五更天將終，未見日頭，只散薄光。崑崙山的天太黑了，只要一點微光就很明顯，這也是聶成華不敢點火的緣故，但好在幾回下來，他對摸黑趕路有些心得。

　　觀察化神谷一整日，便是他的打算，「七日一瞧」究竟是真是假，不能一次就斷言，沒準是沒屍體好瞧呢？

　　然而，聶成華從白日蹲到天黑，仍如先前幾回那般遺憾，半個人影和鬼影都沒瞧見，不過如此也可斷定，所謂的「七日一瞧」乃是初一扔屍，初七、十四、廿一、廿八，若瞧了七次仍不合適，便不再理會了。雖說要看七次，勢必橫跨兩個月，所以初幾也說不準，但妖王所言是新月之日一定扔屍。

　　一更天過去，戌時至。

　　聶成華嘆了嘆氣，拍腿起身，慢悠悠沿路返回。

　　而他到了通向外圍地界的那五十丈路時，又是越走越覺得奇怪，可他東看看西瞧瞧，也沒發現什麼端倪。

　　崑崙山陰氣深重，除非同為陰氣，不然都叫一個萬花叢中一點綠，藏都藏不住的，所以聶成華也知自己適合來勘探。

　　行至半途時，子夜已經過了一會兒。

　　聶成華猛然止住步伐，目光緩緩落向左手邊，他記得不遠處的樹後有一具屍體，也不知為何，他就想去看看屍體。

　　卻莫名緊張。

　　他吞了口唾沫，拉了拉斗篷，拍了拍佩劍與洞簫，這才邁開步履緩緩移動。

　　過了一棵樹，過了兩棵樹，過了三棵樹，屍體會在第四棵樹後面。

　　然而，聶成華探頭越過第四棵樹，樹後空無一物，空無一人，空無一屍。

　　他駭然失色，以為自己記錯位置了，連忙站了過去，彎腰低頭盯著樹幹，可分明……樹幹上就是個被劍狠狠戳出來的洞，甚至有乾涸的血汙。

　　「我沒記錯……」

　　聶成華愣愣嘀咕一句，緩緩打正身子，神志亦堪堪復歸。

　　他先是淺淺吸氣，而後隨著神色的懼駭，急抽了一大口氣，須臾即止，吸不進更多了，他卻也不敢吐出，直至憋得難受。

　　如同吸入那般，他又急又猛地哈出滿腔氣息，然後就沒停下了，一抽一吐，喘氣不息。

　　每吐出一口氣，彷彿也將他的血色帶走，使他的面容堪堪慘白，雙唇也因乾澀而出現裂紋。

　　其實他想拔腿就跑的，只是下半身像被釘在土裡，他就像眼前那棵樹，明知身處險境，卻無法逃離。

　　聶成華實在冷靜不下來，腿腳也實在動不了，可上半身或許是能動的，劇烈的起伏與顫抖並無窒礙，所以他又鬼使神差般的，在短促著急的喘息中，稍稍仰起面門，狠狠朝樹幹撞下去。

　　那聲沉悶的異響也不怎麼明亮，他在最後還是本能地減輕了力道，但也足夠了，聲音雖不明亮，可他的腦子清晰多了。

　　聶成華雙膝一軟，跪坐在地，額頭還敲在樹幹上，他伸手撫摸樹幹上的裂口，乾脆又俐落，與他的姿態截然不同。

　　平復了好一會兒心情，他總算起了身，回到小徑上，不往外走，又向著崑崙山內去了。

　　聶成華回到開闊處，深呼吸了兩口，又慢慢走上小徑。

　　第十二具屍體，空無一物。第十一具屍體，空無一物……第一具屍體，空無一物。

　　聶成華回到了崑崙山外圍地界，又行出一段距離，抽劍的動作生疏又狼狽，可他總算把無一劍抽出來了，卻沒御劍，而是一屁股癱坐在地，劍也扔在地上了。

　　他抱著頭、咬著牙，蜷縮著身子，心中是無比的悔恨。

　　屍體不見了，代表風家來過人了，且不說這個，他其實頭一回來探，便是在初七那日蹲守化神谷的，可化神谷分明不見任何人影。這才是重點。

　　初六的戌時末，他與大師兄出發，初七的整個夜半都在路上，天亮時他與大師兄一同走過那條小徑，看著大師兄連殺了十二人。這才是重點。

　　那是不是在說，那十二人是故意等在那兒？

　　他也記得大師兄說過，應該會有十個人，可實際上有十二個人，那是不是在說，風家早知他大師兄去探過了，又多放了兩個人，等著被他大師兄殺掉？因為大師兄探路時便殺過一人了？

　　然後……然後呢？

　　風家有派人盯著他嗎？他感覺是沒有的，倘若有的話，妖王應該會告訴他，但也不能排除風家有隱匿的本事。唯一能確定的，或許只有風家不可能知道他與妖王見過面了。

　　早知一開始覺得小徑古怪時，就該想到要去看屍體了，他居然還傻傻地在崑崙山裡待了一整天。

　　「聶成華，你這白痴……」

　　他虛力罵了自己一聲，好似費了全身的力氣，起身時都搖搖晃晃的，像個喝醉的村野莽漢。

　　他想直接御劍回日月山莊告訴師兄這個消息，可他實在太累了，還是只能御劍去滄雲城。

　　可那半個時辰的路程，他多花了一炷香功夫才到。

　　大半夜的，聶成華跌跌撞撞來到客棧，掌櫃的被他嚇了一跳，但直到聶成華被攙扶到房間，他才說了一句「別來打擾我」。

　　趕走了掌櫃的，聶成華什麼都未卸下，直接往床上倒去，想側身蜷縮時被腰上的佩劍擠得生疼，他才稍稍平復滿心的凌亂，乖乖起身卸下斗篷與佩劍，九重簫也連著革袋卸下了，只是又抱在了懷裡。

　　他想，如果休息再回日月山莊，那又是大半天過去，感覺太久了。

　　糾結了好一會兒，他靈光一閃，摸出了一張黃符，上頭是硃紅的鬼畫符，他只能辨認出一個「音」字。

　　要用傳聲符嗎？他也不知道。但讓師兄從日月山莊過來，總比他回去還快許多的，指不定還沒睡醒，師兄就到了。

　　這算緊急情況嗎？他也不知道。他本來就一直覺得奇怪，就算沒人想靠近麒麟崗和化神谷，也不大可能周邊都沒人看守吧，化神谷沒有還好說，但麒麟崗內畢竟關了一堆屍鬼，若是法陣出問題，無人看守的話豈不是難以即時處理？

　　雖說他也沒天天待在同個地方，實在不好說風家是否會「巡邏」，只能肯定沒有站崗的。他本以為，那條小徑會有人站崗，是因為只有那裡適合通行，或許風家的外姓修士會想逃跑，而那條小徑正合適。

　　他可能也沒想錯，但一定想得不夠多。

　　「還說什麼先預想了最壞的結果，才能找出最好的應對方法……」

　　喃喃後，聶成華狠狠嘆了口氣。

　　捏住黃符的力勁鬆了一分。

　　上頭的赤字泛出幽幽藍光。

　　「來時十二具屍體就不見了，離開時才注意到，我在滄雲城雲天客棧。」

　　當符籙上的幽光恢復平靜時，符籙也漸漸崩解，直至灰飛煙滅，聶成華的思緒與神志亦堪堪消散，眼皮如掛了千斤大鼎，閉上得毫不留情。

　　＊

　　當聶成華覺寤時，尚處愕愕睜睜之際，感覺背後的床邊有什麼，也感覺到頭上有輕柔的撫動。

　　他的感受越發強烈，並非來自實際的接觸，而是精神上的，甚至觸及靈魂，他頓時感到威脅與熟悉的親切。

　　九重簫還抱在懷裡，聶成華睜了眼，頂上的輕撫同時頓止，他緩緩翻身，都還以為自己尚於夢中，不然，他大師兄哪裡會這般溫柔？

　　「大師兄，你來啦。」聶成華眨了眨眸子，愣愣開口。他不必看都知道是誰來了，可他本以為會是二師兄來，但稍微想想也能理解為何會是大師兄了。

　　「嗯，我來了。」藍逸塵坐在床緣，左手還抬在空中，他低頭垂眸，竟有幾分平日不可見的溫柔，「阿芳，你在崑崙山可有碰到什麼怪事？那十二具屍體確實不見了？」

　　聶成華用力眨了眨眼睛，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，隨後他坐起身，將九重簫放到腿邊，道：「嗯，確實不見了，我從頭到尾都確認過了。其他怪事……也不算有吧。」

　　他還沒敢說自己又被妖王撞上了。

　　靜默片刻，藍逸塵起了身，道：「我隨你去一趟崑崙山，不深入，就看看那十二具屍體的位置。不過，眼下過去的話，就中午了，晚上再去吧。我去吩咐準備些吃的，你乖乖待在客棧。」

　　聶成華本來想直接應下的，可聽到最後，不禁生疑，道：「大師兄，你不乖乖待在客棧嗎？」

　　藍逸塵面無表情，不怒自威，搖搖頭道：「我到崑崙山附近看看有沒有耗子尾巴。」

　　聶成華頓時肅然起敬，趕忙點頭道：「知道了，我一定乖乖待在客棧。大師兄，路上小心。」

　　藍逸塵輕輕頷首，隨後轉身離去，像一陣飽含水氣的風，略帶沉重，本身行動無窒礙，卻叫人難以移動。

　　直到房門被闔上，聶成華才敢呼出哽在喉頭的那股氣。

　　他下床打理了一番，到席位坐下，也將九重簫別回腰間，還將無一劍放在桌上，乖乖等候吃的，也默默祈禱大師兄不會碰到不該有的耗子尾巴。

　　聶成華兩手覆在劍鞘上，眼簾低垂，思緒深遠。

　　他不知道大師兄手刃過多少人，又有多少是真的八卦麒麟，多少是披著八卦麒麟皮的可憐人，唯一能肯定的，只有大師兄殺過的人一定多過二師兄。

　　他大師兄的逐日劍，絕品仙劍，飲血無數，今後想必還會更甚。

　　而他的無一劍，還是乾乾淨淨的，不曾飲血。

　　也不知為何，他覺得好可笑。

　　身在江湖，亂世紅塵，打打殺殺的很正常，不該是正常的，只能說是情況所迫，逼不得已而為之。

　　可他倆師兄身為仙師，卻是手染鮮血無數，殺的不是妖魔鬼怪，而是凡人修士，而他作為家僕，或是說一條狗，卻像個吃素的。

　　他無法想像頭一次殺人會是什麼樣的光景，也不知會是誰，或許無一劍能一直乾乾淨淨的，而他聶成華是不可能的，他要走的路，正是屍骸與血肉鋪成的。

　　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，他應了門，迎了吃食，又對親自來送的掌櫃的說那句「別來打擾」。

　　都是頂好的珍饈，大氣精緻，色香味俱全，可惜他沒那個心思享受。

　　聶成華一邊進食，一邊又陷入了深淵般的思慮。

　　他知道總該說與妖王見面的事，卻不知該何時說，還有他今後的打算，這兩件事密不可分。要他瞞著倆師兄，實在很良心不安，要是過了好些日子才說，也不知師兄們知道他如此隱瞞，會是何種反應。

　　他不想讓師兄們失望，但失望是必然的，他也不知該如何與藍烝解釋，只要解釋了就能得到諒解嗎？他覺得沒可能。

　　原來，不想做一件事，又不得不那麼做，竟能痛苦至此。最可悲的是，即便那麼做了，極大的損失是肯定的，卻難以保證會有收穫，以及收尾，得不償失的可能是很大的。

　　小賭怡情，大賭折壽。

　　這頓不知是早是午的用膳，就在糾結中結束了。

　　＊

　　近四更天，藍逸情本來要休息了，怎料懷中的傳聲上符忽然有了反應，他都還未將其取出，便聽得一段平淡中帶著些許不知所措的報告──

　　「來時十二具屍體就不見了，離開時才注意到，我在滄雲城雲天客棧。」

　　是阿芳的聲音，也只會是阿芳。

　　三句話畢了，傳聲符消了反應，藍逸情這才木木然將其取出，藍逸塵也在一旁，他瞧出胞弟攥著黃符的手在微微發顫，他並未多言，只是等著胞弟。

　　空氣似乎凝了冰，藍逸情似乎也知曉了寒冷，源於心中的。他怔怔片刻，五指鬆了須臾，黃符甫滑落，又被他緊緊攥住，也總算張了口：「我去一趟滄雲城。」

　　藍逸塵就像知道胞弟會如是說，立即將準備好的說詞道出：「我去就好。當初是我去探路，也是我送阿芳過去，人也是我殺的，我會和阿芳再去確認一次。還有，讓你靠近那種地方，我不忍心。」

　　什麼忍心不忍心的。藍逸情又木了臉，他抬起面門，望向不知何時站起的胞兄，並未呆愣太久，一個抽氣和嘆氣結束了失態，低垂的眼簾未能遮擋任何愁思，他淡淡道：「嗯，也好。逸塵，阿芳的工作就到此為止吧。」

　　藍逸塵點點頭道：「好，我即刻出發，還有什麼話要帶到？陸家那邊由你通知嗎？還是我帶著阿芳過去一趟？」

　　藍逸情尋思不過須臾，即抬眸道：「不必，我通知就好。有什麼話，等阿芳回來，我再親口對他說。」

　　藍逸塵再次點了頭，卻並未立即離開，而是伸了手，輕輕撫上胞弟的側髮，雖是無話，但情深意重。

　　待藍逸塵提著劍離開屋子，藍逸情才將五指鬆開，沒了束縛的符籙順勢滑落，觸及桌面時堪堪粉碎，直至無物。

　　藍逸情嘆了口氣。

　　其實八卦麒麟的屍體不見了也沒什麼，甚至就算風家知道阿芳在崑崙山跑上跑下的那也沒什麼，畢竟阿芳人身安全，如此就夠了。

　　可他也不知為何，總有股說不出來自哪兒、對於什麼的，不好的預感。

　　他也知道自己的預感向來準確，可如此不清不楚的，實在少見。

　　他的直覺也向來精準，而他直覺風家其實不知阿芳在崑崙山走動，或者說，畢竟都出現屍體了，定是知道有外人到崑崙山，卻不知是誰。

　　罷了，如此就夠了，反正不會再讓阿芳去崑崙山了。

　　嗯……是嗎？

　　思及此結論，藍逸情心中不好的預感異常強烈，他卻如何都思考不出真正的原因，但「可能的原因」，倒是想了不少，都是他不希望的，也都是他無可奈何的。

　　所以說，當今天下最強的修士又如何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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