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,聶成華孤身吃完早膳後來到黃金屋,已是辰時四刻,陸靜虛也早已端坐於席位,不知手裡拿著什麼書。
二人無話,不過眼神交會。聶成華入了座,揀起硯條,如昨日兩回,磨了兩下乾墨便停了手;又如昨日兩回,向後一躺,翻身趴在地上按著腰。
陸靜虛默默看了過去,只見聶成華趴在地上扭動身子,像條藍色大蟲,又聽其哀號道:「我滴老腰啊!」
聶成華哀號完,停止了扭動,頓時從活生生的大蟲,變得死氣沉沉。不過片刻,他驚叫一聲,卻不如昨日嚇得飛起,他察覺腰上多了一隻手,溫溫熱熱的,不疼,因為沒使勁,只是放著而已。
聶成華有些錯愕,抬頭一看,道:「嚇我一跳,話說你的手挺溫暖的。」
陸靜虛右手捧書,左手置於聶成華腰上,並未施力,而是緩慢畫著小圈,道:「哪兒疼?」
聶成華道:「哪兒都疼,哪兒都不疼。我這腰倒不是疼,是僵硬得難受,你哥給的聚氣散有效是有效,就是不大夠,嘶……不過,暖暖的好像還不賴。」
說完,他又趴了下去。
陸靜虛的左手在那腰上繞了幾圈後停下,拇指、中指、無名指忽然施勁。聶成華大叫一聲,身子繃緊了一瞬,然後又癱軟了,他淺淺喘氣道:「嚇、嚇死我了,你幹了什麼?我怎麼感覺渾身麻麻的,還使不上力?」
「穴位。」陸靜虛手指又是一按,聽得地上的人發出軟聲哀號。
之後的一炷香功夫,黃金屋內充斥奇怪的叫聲。當陸靜虛收回了手,聶成華已如一灘爛泥,他倒頭看向碧綠白裳,虛聲道:「昨天你還像要殺人一樣,今兒怎麼開竅了?」
陸靜虛只丟下「看書」倆字,然後就端坐回位,低頭看書了。
聶成華愣愣不解,這說的是看書學習了,還是不想搭理他在說要看書了?
渾身酥麻的聶成華懶得追究了,道:「總之,謝謝你啊。」
*
一直到了聽學的第三日,聶成華才甘願動筆,但整天下來也沒抄多少,他大感不妙。他發現《雲門規章》不光寫條目,還帶解釋的,明顯有說服人遵守的意圖。
很快到了亥時,陸靜虛說要回在水一方了,聶成華卻不打算走,陸靜虛提醒宵禁一事,聶成華心一橫,說自己睡黃金屋裡了。
陸靜虛無奈,只讓他不要太勉強了。
聶成華甩了甩痠麻的右手,朝碧綠白裳吐吐舌頭,道:「你又不替我抄,這麼多字才沒人會看,況且這《雲門規章》每個字我都看得懂,放在一起就看不懂了,連帶也看不懂自己到底在寫什麼了!」
陸靜虛微微皺眉又舒展開,道:「有看不懂的,可以問我。」
其實他心裡在想,光是《雲門規章》都看不懂了,抄《仙門錄》時還得了?
聶成華忽然壞笑道:「正好,我確實有看不懂的想問問。」
陸靜虛困惑道:「何處?」
聶成華臉上的邪意深了幾分,道:「我看不懂你啊!」
陸靜虛無語片刻,隨後道:「那便多看書。」
聶成華大唪道:「哈哈哈!雲門哪本書上畫著美人圖的,你找來給我看看!」
陸靜虛將手中書冊掐皺了一角,他怕這書突然飛到聶芳臉上,得抓緊了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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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後,聶成華一直抄到四更初,總算堅持不下去,倒頭就睡。
翌日一早,陸靜虛來到黃金屋,就見癱在地上熟睡的聶成華,他將其喊醒,說會著涼。聶成華迷迷糊糊中,只說天氣很好。陸靜虛無奈,讓他起床去吃早膳。
聶成華一聽早膳便提了幾分精神,甫欲起身,卻動彈不得。陸靜虛見他還賴著,又讓他起床。聶成華欲哭無淚,說:「我滴老腰……又不行了。」
他想,定是昨夜奮筆疾書,一直弓著背,又未做舒展直接睡下害的。
陸靜虛頓時犯了難,不知是要扶人起來還是如何,他想了想,道:「我將早膳取來?」
聶成華欣然,當即同意。
陸靜虛外帶朝食回來後,發現聶成華正在掙扎起身,活像個摔下懸崖大難不死的,又像擱淺的魚,只有可憐能形容。
陸靜虛終究是看不下去,放下早膳便去攙扶。聶成華陰影頗深,深怕陸靜虛會像藍浩清一樣殘忍,便連忙大叫:「你輕點溫柔點!別把我摔了!」
陸靜虛差點直接鬆手,幸虧是忍住了。聶成華好不容易起了身,馬上向陸靜虛討要聚氣散。陸靜虛說要問兄長拿。聶成華將裝著早膳的承盤取到桌前,道:「多拿些,以備不時之需,按我這抄書速度沒可能抄完的,我得連夜趕工才行。」
陸靜虛認真思考了一番,是否要幫忙抄書,但這念頭很快就打消了,然後離開黃金屋。
待陸靜虛取了聚氣散回來,發現聶成華早膳沒吃多少,卻癱在了地上,一手放在胸下腹上,遂開口詢問。聶成華擺擺手道:「胃疼,不吃了。沒啥事兒,老毛病而已,聚氣散能治腰就好。」
陸靜虛心中有疑,但暫且相信,蹲下後遞出藥瓶。聶成華撐著手起身,立刻接過藥瓶吞服一粒。其實他是丹田處的斷羽紋隱隱生疼,確實是老毛病了,偶爾會如此,尤其疲累的時候。
聶成華吃了聚氣散後又躺下了,陸靜虛沒催促他,逕自將殘盤收走,再回來時,只見面如死灰的聶成華提筆抄書。
陸靜虛並未著急入座,道:「你若真不適,不必勉強,我會請大先生寬限。」
聶成華定了一定,想起陸靜虛替他求情一事,又想到自己忘了道謝道歉,但感覺時機不大對,便話鋒一轉,笑道:「都讓你跟我一塊兒被罰了,就不勞煩了。大不了,再抄一個月?」
陸靜虛皺起眉頭,道:「我沒被罰。」
聶成華還以為是什麼體貼之語,頓時有幾分感動,但仍調侃道:「好啊陸靜虛,被我發現了吧,你就是不愛聽學而已!」
陸靜虛神色淡然,直言道:「十歲時我來雲門聽學兩年,現在聽不聽都無所謂。」
聶成華一愣,猛然想起陸玄機的確說過這事兒,也想起陸靜虛確實說過那些課都聽過了,便罵道:「把我的感動還來!」
陸靜虛滿臉困惑。
之後聶成華如廁去了,順便關心了一下斷羽紋,發現並無異常,便安下心來。
*
聽學第七日上午,聶成華拚死拚活,總算抄完了《雲門規章》,他這幾日都沒回房,黃金屋裡還多了條貼心的薄毯。
他異常自豪,右手抄痠了就換左手抄,幾日練習下,左手也能寫出一手草字了,他本來還擔心會不會被誤認是兩人所抄,聽到陸靜虛替他作保才安心。
到了中午,學子第一次小試結束,公子們也依約來黃金屋,還帶了比平時豐盛的午膳來,甚至連陸靜虛的那份都帶來了,搞得他想走也不好走,本就不大的黃金屋頓時被擠得水洩不通。但唐言軒不知自己為何會在這。
聶成華高興是高興,但兩隻手都快廢了,拿得起筆卻拿不起箸子了,被白雲賀取笑了好久,白陌桑看他可憐,主動承擔起餵食工作,不料遭聶成華調戲:「還是我們陌桑最好了,如果你是女孩子,我一定娶你為妻!」
全場除了陸靜虛和金宵,其餘人都差點把口中飧噴出來,白陌桑也差點兒把碗給摔了,他匆匆放下碗筷,大退一步,滿臉驚恐,道:「聶兄你還是自己吃吧!」
聶成華壞笑道:「開個玩笑嘛!你又不是女孩子,我的意思是,娶妻就得娶你這種的,溫良賢淑!」
白陌桑聽後並未安心,兩手舉在胸前,又向後滑了一步,道:「我、我去拿勺子來!」
白雲賀笑得整張臉快埋進碗裡。
藍浩清眉角一跳,臉色鐵青,走到聶成華面前,居高臨下冷聲道:「聶大公子,換小的來服侍你可好?」
聶成華肩頭一顫,急忙擺擺手道:「無福消受、無福消受!陌桑啊陌桑!對不住了,請不要嫌棄我!」
白陌桑也是面色鐵青,卻是給嚇的。他實在無法不嫌棄,但還是乖乖餵食去了。
金冠玉一雙丹鳳眼中噙著笑,又有幾分天真單純,道:「諸君真有趣。」
在場除了陸靜虛與金宵,其餘人又差點兒把口中飧噴出來,白雲賀也的確嗆得咳嗽了。
聶成華心想,傳言果然只是傳言,說什麼金冠玉心高氣傲,多半只是造謠訛傳,分明呆呆傻傻的,還特別有禮貌。不過他又想,金冠玉也是奇人,自金山銀山中出生,竟能保有這等純真,該不會現在才是裝的吧?還是腦子有問題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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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用完膳後,陸靜虛主動承擔起收拾殘盤的工作,金冠玉和金宵主動幫忙,兩位公子竟和樂融融,一塊兒走了。
然後白陌桑煞是細心,取出自己的筆記,將這幾日聽學的內容告訴聶成華,還重點說了大先生說一定會考的,但聶成華心不在焉,只管點頭。
藍浩清、白雲賀、唐言軒三人在一旁閒聊,偶爾插嘴幾句,但漸漸的,藍浩清越發感覺自己接不上話,白雲賀和唐言軒一人一句來來往往的,都不知是在吵嘴還是聊天了。
之後金家二人和陸靜虛回來,也都坐在裡側,甚至在聊天,雖說都是金冠玉主動開口,但陸靜虛每每都會回應,只是回得不多,害聶成華心裡越發不踏實。
就在白陌桑苦口婆心、嘴乾舌燥、兢兢業業說完後,金宵忽然來到聶成華跟前,遞出一個黃色小囊,道:「聶公子,若是手麻,可敷此物,與涼貼相同,或許能舒緩不適。」
金宵可是難得開口的,聶成華一時有些呆愣,震驚又慎重將小囊接過後,道:「感謝金宵兄,讚嘆冠玉兄!」
最後一句喊得特別大聲。金冠玉愣了愣後笑道:「別客氣,互相幫忙。」
金宵默默返回自家主子身邊。聶成華有些不好意思,搔搔臉道:「但我好像沒幫過你什麼啊?」
藍浩清白眼道:「你才知道!」
金冠玉揚起大而燦爛的笑容,道:「助人為快樂之本。」
這可是他頭一回在眾人面前,露出如此明顯的笑,除了陸靜虛,就連金宵都微微顯露出驚訝。
白雲賀笑道:「金兄,你真該多笑笑的,看這唐小三都被你迷住了。」
金冠玉頓時面露驚恐,將目光落到紫衣身上。
唐言軒惱羞道:「白雲賀你莫要胡言!」
聶成華壞笑道:「冠玉兄,你還是少笑為妙,不然白雲賀總抓到機會欺負唐小三!」
金冠玉驚恐的眼神又落到另一人身上。
唐言軒惱羞的對象也換了個人:「聶成華,你別喊我唐小三!」
聶成華撇開視線,只是聳了聳肩。藍浩清按著額角,道:「唐公子,我們都喊你唐小三這麼些天了,你就不能心胸開闊接受這個叫法嗎?莫不是說,你只接受某些人如是喊?」
如何都沒想到藍浩清會說這種話,唐言軒一驚一詫,除一個「我」字,其餘半字說不出。
白雲賀幫腔道:「是啊,叫唐小三有什麼不好?不挺可愛的?」
唐言軒不禁紅了臉,低頭罵道:「吵死了!你們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,隨便你們了!」
聶成華大笑道:「哈哈哈哈!一開始就這麼老實不是挺好的嗎?」
白陌桑見氣氛不對,連忙安撫:「唐公子,雲賀哥哥和藍兄、聶兄沒有惡意的!」
唐言軒鼓起雙頰,瞪了過去,道:「用不著你來提醒!」
白雲賀一邊笑,一邊起身,走到唐言軒旁邊,伸手拍了拍紫衣人兒的頭頂。
唐言軒嚇得向後一跌,罵道:「白雲賀你幹嘛!」
白雲賀當即作投降狀:「沒幹嘛,你哥不是經常這麼做嗎?瞧你都挺高興的。」
「你又不是我哥!」唐言軒陡然起身,出手要攻擊,卻被銀羽灰袍巧妙閃過,又見其縱步逃跑,他便追了過去,揮著拳頭大罵:「白雲賀有膽別跑!」
見情況真的不妙,白陌桑急忙追去隔在其間,慌張道:「鬥嘴就算了!萬萬不可打架啊!陸公子還在啊!」
此話一出,眾人皆噤皆止。白雲賀和唐言軒面面相覷片刻,前者搔了搔腦袋,道:「甭大驚小怪,鬧著玩而已,對吧唐言軒?」
唐言軒愣了愣,點點頭道:「嗯,什麼打架,沒有的事。」
藍浩清摀著臉不忍直視。金冠玉掩著嘴輕笑起來。聶成華按著腰大笑,一笑一頓的,因為腰不允許他笑得太歡。而陸靜虛默默在想,關他什麼事?又默默發現大家似乎誤會他了,他也只是學子,沒資格也沒理由罰他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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