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十二,聶成華睡醒後,一出屋子就見到芊涵小小的身子,拖著兩具怪異扭動的屍鬼四處跑,他忽然想起一高興就拉著人轉圈的白陌桑,也不知在唐門過得好不好。
也不知為何,聶成華忽然就沒了修練的心思,他以為自己太操勞所以病了,還去詢問正在準備吃食的楊茉,結果楊茉都沒瞧他一眼,直答道:「心不靜,思鄉病。」
聶成華驚聲道:「我果然是病了!」
楊茉總算瞥了一眼,道:「沒病。」
聶成華噗嗤一聲,哈哈大笑,笑了好一會兒才消停,他湊近醫者幾步,道:「楊茉,我時間所剩不多,確實比初來乍到時焦躁,但每天都太累了,倒也沒什麼心思瞎想,就是偶爾會想到認識的人,覺得自己離開好久了。你說,我是不是沒可能斷俗絕塵?」
楊茉一邊將野菜切碎,道:「多數人都做不到,純屬正常,沒病。」
「哈哈哈不必再強調一次我沒病!」聶成華唪了幾聲,隨後掛著淺笑,「那你呢?你忒不正常了!既然一直在治病救人,又何苦一直待在妖界?病人也不可能來妖界找你看病啊?要不之後同我一起離開?我替你找個好地方!」
楊茉將野菜全部切碎,捧至盆中後,才瞅向另一人道:「治病救人,是我本分。待在妖域,是我不想和人類在一起。」
「啊?」聶成華神色一改,是不解與驚訝,他看著醫者架起小鍋,「因為你是醫者,所以醫病理所當然?這……行吧,勉強可以理解,可我還是不懂,就算你對人類有什麼深仇大怨,那也沒必要住在妖界,找個偏僻的地方就行了吧?反正你還是會去城裡,能自己種植藥草沒啥不好吧?再說了,如果是我,一定是有仇報仇。」
隅卯走了過來,他知道要來點火了。
楊茉打直身子,轉正面門,道:「仇,報完了。」
「啥?」聶成華錯愕之際,妖王從旁行過,他便很自然而然地將目光鎖在妖王身上,看著鍋下燃起赤火,烈火的啪啦聲喚回他的神志,他才又將目光落向回到檯子前的醫者,「楊茉,你……報了什麼仇?」
楊茉將野菜倒入泡水粟米的盆,又從一個革袋抓了幾片肉乾放入,再從一個更小的革袋捏了一小簇鹽進去,最後用刀子攪拌起來。為何用刀子而不用勺子,似乎是覺得勺子用起來不襯手。
看到楊茉用刀子熟練攪拌,聶成華不禁心中一涼,本想阻止對方回答,覺得自己的小心臟會承受不住,可他還是聽到楊茉說:「不義之人,全死了,我親手殺的。」
聶成華神色大變,驚恐道:「我的乖乖!整個妖界只有我是個人啊!方才當我沒問,我也沒聽見!」
隅卯發出無情的嘲笑。
鍋中本有少量的水,很快就沸騰了,楊茉放下刀子,捧著盆將其中之物盡數倒入,要將空盆放回檯子的途中,他卻停下腳步,瞅向另一人道:「聶芳,我也挺好奇,你的乖乖是什麼東西?」
聶成華立即呆若木雞,又想到某個姓陸的也難得會對這個問題感興趣,他嘆了嘆氣,道:「等我吃飽了再說,順便說給芊涵聽。隅卯,你該不會也好奇,但一直沒問吧?」
隅卯滿臉古怪,道:「嗯?本座不在乎。之前芊涵問本座是什麼,本座說聽著像小寵物的名兒。」
聶成華詫然:「老天兒!隅卯你不愧是千年大妖、妖中之王,太會猜了!真是我小時候的寵物,但背後是有故事的!」
他頓了頓,看向醫者,又道:「楊茉,你知道真相了,那還想聽故事嗎?」
楊茉頷首道:「可以聽。」
這可惡的回答。聶成華努力拋開「也可以不聽」的想法,順便丟開楊茉大仇已報的事。
吃飽之後,聶成華向二妖一個不是人講述了乖乖的故事──芊涵率先發表「好無聊」的感想,被他回了句「沒禮貌」,接著隅卯發表了「狗養狗還挺奇妙」的感想,被他汪了兩聲,最後是楊茉,沒有感想,只說了「原來如此」。
聶成華欲哭無淚,最後笑了,被氣笑的。
之後聶成華沒有急著開始訓練,他覺得自己每天吃飯睡覺做功課,腦子都沒足夠的空閒,上回也是休息了一日才有了突破,但這回時間緊迫,只打算休息半日。
所以那兩具漫無目的遊走的屍鬼,還得晃來走去半天,因為芊涵玩膩了。
聶成華坐在原地,看著兩具走屍「乖巧可人」,之前在麒麟崗壓根沒功夫欣賞,這幾日下來,被他炸爛的沒有上百也有八十,他發現化神谷的屍體還能勉強辨認面貌男女,可煉化過的屍鬼,皆是乾癟扭曲的模樣,連是男是女都難說。
他覺得這些人太慘了,死後還得變成這副鬼樣子,他又想起王達,想起在陸家過年時,門生何簡代為回答,說「魂魄一旦得到安息,肉身便是外物,可有可無的」。
他也不知屍鬼們的魂魄還在否,可他更傾向於它們在被扔入化神谷後,神魂便被化神谷吞了,化作陰氣,永遠留在那兒。
所以屍鬼都長得差不多,因為僅僅是肉身,並非某一個人。他也只能這般說服自己,不然要如何心安理得斬殺除滅,甚至能解釋成,斬滅屍鬼,是在拯救那些曾經為人的肉體。
思及此,聶成華心中復加堅定,絕不能讓風家繼續為非作歹,即便妖師也有違「敬死」的主張,但以暴制暴向來有效,他自己在學堂上的回答,不曾忘過。
他掏出萬妖圖,本來只是想好好感受、培養感情,卻在不知不覺間入了迷,他腦中沒有想法,只有那些不可撼動的堅持,他沒發覺自己怎麼了,只是有股暢懷之感。
聶成華回過神時,是被芊涵的喊聲吵醒的。他怔了怔,就見面前好似有什麼黑乎乎的東西,然後被芊涵一拳打飛,目光迅速跟隨後,原來飛走的是兩具走屍,已經姿態怪異地躺在地上抽搐了。
聶成華倒抽一口涼氣,道:「我方才是差點兒被咬了嗎?」
芊涵兩掌互相拍打幾下,驕傲地說:「哼哼,是我救了你,你可要好好感謝我!」
聶成華正準備世故地道謝,站在屋前的隅卯便搶先道:「你很安全,是芊涵大驚小怪了。兩屍本來在遠處走動,忽然調頭,筆直朝你走去,沒有要攻擊的意思,但芊涵喊了你幾聲,你都沒回應。」
芊涵仍是驕傲道:「不管怎樣,反正要感謝我!」
「哦,我謝謝妳。」敷衍過後,聶成華起身轉向,「隅卯,我不知方才怎麼了,我什麼也沒想,只是想和萬妖圖培養培養感情,這好玩意兒不會是活的吧?」
隅卯挑挑眉道:「萬妖圖只有力量,沒有魂靈。本座也不知你方才怎麼了,只知道你成功了,兩屍是你驅使的,用的不完全是萬妖圖的力量。本座本想你今天再不成功,就讓你試試吹簫,看來是沒必要了。」
聶成華大詫:「你怎麼不早說!我完全忘了九重簫的厲害!我等會兒就試試!」
隅卯怔怔無語。
一聽到簫,芊涵抱著頭大力搖晃,哀號道:「啊啊啊不要!難聽到生氣的曲子!」
聶成華一個回身,搭住芊涵的腦瓜兒更大力地搖晃起來,咬牙罵道:「不是我吹得難聽的緣故!不是!不是!」
芊涵整個身子都在前後左右擺動,哀叫個沒完。
隅卯無言以對,也不想自己阻止了,索性轉身敲了楊茉的門,楊茉很快行出,隅卯指了指那一人一妖,楊茉立即意會,二話不說上前,硬生生將一人一妖給掰開,然後留下一句「我要睡覺」,便回屋去了。
聶成華與芊涵俱是悚然,即便楊茉瞧不見,他倆還是摀著嘴點頭如搗蒜,隅卯見狀,唇角勾起一抹邪惡。
結果因為楊茉要睡覺,聶成華又說了要試試吟簫驅屍,所以只得跑到足夠遠的地方,直到兩棟小屋幾乎成了一個小球才敢安心。妖域確實廣袤。
芊涵並未跟隨,怕自己又聽到發怒。
隅卯拎了一屍回來,雖說也是走屍,卻不若先前幾句呆頭呆腦的,雙腳一落地便舉起胳膊,直直朝人類行去。
聶成華嘴角一抽、眼角一跳,萬妖圖塞於前襟露出半截,他右手攥著九重簫拔腿就走。不至於跑起來,因為走屍速度很慢,像初學走路的小娃娃。長相可怖的大娃娃。
聶成華退了好些距離,這才將萬妖圖拿上左手,卻猛然犯了難,他要如何一邊抓著萬妖圖一邊吟簫啊?
許是發現人類的糾結,隅卯堪堪行來,道:「本座應該沒說過,萬妖圖一定得拿在手裡吧?」
聶成華一怔,仔細回憶一番,恍然後欣然,又將萬妖圖塞回前襟,其實妖王說過「拿著就行」,可他懶得反駁了,肯定又會被反駁「沒說在手裡」。
洞簫就口,十指歸位,簫聲淺出,悠悠徐徐。
他也不知吹什麼,順其自然就好,因為他不覺得自己有多餘的心思管吹什麼了。
事實如他所想,當他將心思全放在萬妖圖上,就聽不見自己的簫聲了,好在尚知自己動作與氣息沒停下。
可他感受不到屍鬼在哪兒,倒是覺得附近有股令人膽寒的陰氣,也只能是妖王了吧?
他知道萬妖圖在哪兒,卻動用不了,萬妖圖也不如之前主動,難道是他吹得太悅耳了?
聶成華感覺自己眉頭緊鎖,還感覺到妖王正在移動,沒走多遠就停下了,又過一會兒,他驚訝地發現,妖王身邊堪堪浮現出另一種陰氣了!
在妖王強大的比較下,另一股陰氣顯得格外弱小,聶成華一喜又一悲,雖說靠著妖王指引找到屍鬼了,可他也知自己沒使出半毛妖力,萬妖圖也睡得很安穩。
一心二用這麼難的嗎!
他實在不甘心如此,驀然想起妖王說過越憤怒越強,便將滿滿不甘化為對萬妖圖的怒意,只能是萬妖圖那好玩意兒了!
好破的玩意兒!
既然是堂堂萬妖之王的法寶,駕馭區區一隻走屍不可能辦不到吧!
忽然,聶成華察覺一股說不上多熟悉,卻很「親密」的陰力油然而生,就在自己身上,然他感受不過俄頃,便傳來一陣清晰無比的刺痛,迫使他抽離本來的狀態,也跌坐在地,萬妖圖從襟中滾落。
「醒」過來後,那份刺痛更加具體,聶成華不顧二事,放下九重簫便拉開衣襟,低頭一瞅,斷羽紋處不如先前那般淺淡,反而比來妖界前還要深,紅中帶墨。
開襟一瞬,疼痛便煙消雲散,好似戲弄人。
聶成華大嘆一口氣,打理上衫時抬了頭,發現妖王正用大大的左掌抓著屍鬼的腦瓜兒,屍鬼雙腳離地,四肢垂落,也不知還「活」著嗎。
聶成華錯愕又困惑,眨了眨眸子,與妖王四目相對。隅卯率先道:「聶芳,你沒事嗎?本座方才察覺到萬妖圖了,但馬上又消失了。」
「我也感受到了,但靜語珠忽然疼了我一下。」聶成華拍拍上腹,「隅卯,吟簫時動用萬妖圖太難了,你說我反過來行不行?」
隅卯歪頭尋思片刻,大掌一鬆,走屍落地,這才答道:「聽著有機會,你試試吧。」
聶成華點點頭,看著走屍緩緩爬起緩緩行來,他頓時不知對方是在逃離妖王,還是單純想咬他而已?
他索性繼續坐在地上,因為方便置物取物。
復拾起萬妖圖,聶成華對其又拍又摸的,像在安撫,也像在加油鼓勁,被萬妖圖咬了也無所謂,但只是多慮了。
隨後,他閉上眼,兩手捧住萬妖圖,深呼吸了一口,不多時,萬妖圖的妖力徐徐流出,他察覺屍鬼脫離了妖王,正在緩緩行來。
他控制著妖力牽連走屍,兩團看似相同,實則天壤之別的黑氣試探、纏繞、包裹、吞噬,但沒有更多了,屍鬼並未止步,他沒希望屍鬼繼續前行──所以萬妖圖並不完全受他控制。
他立即將萬妖圖夾在腋下,改取九重簫,不知吹什麼,反正舒柔輕緩一些的就行,他沒管太多,只是悠悠移動手指,慢慢吐出氣息。
必須告訴萬妖圖該怎麼做、必須讓屍鬼按自己的想法行動,聶成華只有這兩個想法。
他能感受到,屍鬼的動作越來越緩慢,直至完全停下。尚未成功,還得試試能否再讓屍鬼移動。
同樣的力量,無法使其行動。聶成華只得加強所用妖力,小心翼翼,生怕亂了套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他總算感覺到鬼氣離開原位,卻非按他所想的方向。是向左不是向右啊!難道生前是個左右不分的!
又不知過了多久,屍鬼幾乎是在原地打轉,東走兩步西走兩步,一下往前一下後退。
聶成華停下動作,並非沒力了,只是沒氣了。他一睜眼,就見那走屍呆呆地立在原地,看起來有幾分傳神的迷茫,畢竟只是止了簫聲,妖力尚在。
好在,他休息之際,萬妖圖並沒有自作主張對走屍做什麼,至少能說明萬妖圖是他掌控的。是吧?
稍稍緩和了窒息感,聶成華再次以簫就口,並未閉眼,但雙目能視反而更能專注在走屍身上。
他吹了一首大半都不知何為正確,但肯定錯漏的曲子──問道時陸靜虛彈的那首不知名曲子。不能說錯漏百出,只能說毫無相關。
他沒能吹完整首,不是錯了太多吹不下去,而是走屍真的按他的心意移動了!
往前兩步,左復行二,轉個身子,倒退兩步,蹲下起立!
最後,奔向妖王!
不出意外,被妖王一掌爆了頭。
聶成華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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