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十二,風青勉強下床,因為宗主召見。
從麒麟堂出來後,風青身負重任:取回風棋屍身。
不只是換取姐妹的生活保障,更是他個人意願。
他回屋收拾,又與姐妹們道別,發現姐妹不知少爺身死,便順勢藉口,說之前少爺外出辦事沒帶上他,他如今要去與少爺會合,說不準何時能返。
隔日一早,他孤身出發,聽說白宗主返回白帝城了,所以不必往桃花谷去。
他是去過江陵的,不只是來進犯那時,而是早在問道那年,每次由雲門返崑崙山時,少爺總會「順路」帶他去各種地方,但鮮少於城鎮中走動,都往人煙稀少處,只有吃食過夜時方會入城鎮。畢竟少爺身分特殊,他便沒有多想。
他修為不佳,路途遙遠,飛飛停停,八月十四才入江陵地界,一身八卦麒麟裳太過顯眼了,尤其在受過大難的江陵,可他不想讓少爺「見」到他沒穿家服的樣子。
風青來到白帝城門前,透過敞開的大門可見,其內人多而忙碌,還有許多虎語天香袍,他都沒從宗主口中聽說這些事。
每個路過的或白家人、或金家人,又或是挑夫工匠云云,見他如見惡物,盡是戒備與鄙夷,無人攀談與詢問,或許不殺他,已是最大的寬容。
風青沒辦法,只能硬著頭皮大喊「在下風青,求見白宗主」,喊了一天,無人過問,亦無人回報。
夜晚,他在白帝城與白鳳鎮的路上,隨便找了棵樹下休息,天一亮又去白帝城了。
今日乃是仲秋佳節,正巧白雲賀一早要去白鳳鎮,總算撞見了喊門的風青,二人便展開了「對峙」。
風青見到白宗主,自是激動萬分,就差沒過去抱對方大腿了。
白雲賀沒打算為難風青,畢竟算個救命恩人,況且又是節日,當即遣人奉上食盒與茶水,好生詢問對方來意。
風青直言是來帶自家少爺回家的,白雲賀犯了難,無法告知實情,無奈之下,只能冷冷拒絕,讓風青不要再來打擾,說自己還有急事,便在門生的護送下迅速離開。
風青自是不會放棄,又喊了一天的門,只是改口「請白宗主還我少爺」。白雲賀是大晚上的御劍回白帝城,所以發現風青不在門口,以為對方放棄了,豈料隔天一早,門生來報,說風青又來了。
白雲賀聽聞風青的口號那般曖昧,又不禁滿腦子都是風棋與風青是何關係的困惑,害得他忙中有錯。
又到隔日,白雲賀聽說風青還是來了,也知風青晚上都待在哪兒,連飯都不去吃。白雲賀實在不忍心,又讓人送去吃食與茶水,他一直忙到中午,吃過午膳後有些空檔,便去大門一會風青。
風青再見白宗主,乾脆俐落地撲通一聲跪下了,眼見還要磕頭,嚇得白雲賀立即縱步將人拉起,兩人一番糾纏,白雲賀忍無可忍,大喊:「風棋不在這兒!」
風青這才不掙扎了,匆忙起身,急切詢問:「白宗主,少爺、我家少爺去哪兒了?」
白雲賀大嘆一口氣,道:「風青,我知道你救過我的命,多謝,所以我不想為難你,風棋被藍氏雙仙帶走了,我白帝城沒地方給死人。」
一聽最後二字,風青不禁打顫一下,隨後垮肩委頓,道:「多謝白宗主告知,那我不打擾您了,實在抱歉。」
話音一落,他便轉身離去,徒留心情複雜的白雲賀。
白雲賀看著那步履蹣跚的背影堪堪遠去,只慶幸聶成華正好這幾日沒來白帝城,他知道聶成華是個心軟之人,他忽然好想念唐言軒。
*
風青離開白帝城後,因為不知藍氏雙仙在哪兒,只能火急火燎地趕往陵川藍家。他也是來過陵川的,沒去日月城,但四個鎮子都去了,他記得那時好開心,因為見了四處不同的景緻,但沒怎麼敢表現出來,雖說沒入日月城,但少爺還是讓人去帶來了星月樓的點心,聽聞那是陵川最上乘的館子。
吃到點心時,他沒忍住嘴角,盡是克制的上揚,他不敢在少爺面前笑,怕被認為得意忘形,也怕少爺瞅他一眼,可惜,往後不必再怕少爺的眼神了。
風青幾日都未好生休息,又花了一天一夜才趕到日月山莊,守門的藍家差點兒衝上來揍他,他只能急急喊出自己的來意。但其實,只要被揍一頓就能帶回少爺,他是在所不惜。
守門的進去通報,藍浩清很快就來了,怒氣沖沖、殺氣騰騰的。
藍浩清一來便動了手,狠狠拽住風青的前襟,大罵:「你還有臉來要那賤人的屍身?乾脆就用你的臉皮來換好了!」
說畢,他甩動胳膊,將風青扔了出去。
風青重重摔在地上,吃痛咬牙,顫顫爬起,道:「藍公子,對不起,等我將少爺帶回去,我再來找您請罪,拜託您了!」
藍浩清怔了一怔,隨後更是盛怒,抽出浩然劍就要劈去,是被自家門生攔下的,讓他有傷在身,莫要如此衝動。
聽到藍浩清身上有傷,風青不禁心詫,他不清楚桃花谷都發生了什麼,又有誰目睹了少爺的死,可他不能退縮,急聲又道:「藍公子,求求您了!我之後一定會回來,您要殺要剮都可以!求求您讓我見一見雙仙前輩!」
藍浩清憤憤甩開自家門生,舉劍直指風青,面目猙獰,冷聲怒斥:「滾!別再讓我看到你!八卦麒麟我見一個殺一個!我大哥二哥不在家,風棋那賤人也不在,趕緊滾!」
他說畢,一個拂袖撤劍,憤憤步回門內,一時盛怒,咳了兩聲。
風青大驚,連忙起身追上去,卻被守門二人死死攔下,他只能哭求:「藍公子,請你告訴我雙仙前輩在哪兒!在哪兒啊!」
只有大門重重闔上的巨響回應,那是藍浩清動用內勁關上的。
風青不死心,繼續朝著大門高喊,直到被守門的摔在地上。其中一人鄙夷道:「雙仙在逸仙閬苑,趕緊滾。」
風青愣愣片刻,隨後匆匆起身,慎重作揖,思考了半晌是否要問逸仙閬苑的位置,但還是放棄了,只得默默御劍離開。
他直接進了日月城,發現周圍人瞧他都很是警惕,他只能低著頭腳步匆匆,找上了負責陵川觀光的旅肆,拿出全部的積蓄詢問逸仙閬苑的位置,掌櫃的起初見八卦麒麟,並不若常人見之那般牴觸,反而像見到大金主,眉開眼笑的,再看到那有些份量的荷包,都差點兒要將人迎入內廳了,可一聽到八卦麒麟所問,掌櫃的便癱下身子,滿臉嫌棄地搧搧手,道:「去去去,藍氏雙仙的私人地盤,藍家門生都不見得知道在什麼地方,小店無能,慢走不送!」
風青怕對方以為自己是要對雙仙不利,可在一番勸解與交涉下,他發現對方是真的不知逸仙閬苑的位置,甚至外頭有人聽到,主動說逸仙閬苑在北方的浮空仙山上,就算御劍過去也找不到的。
風青大失所望,但至少知道在北方。其實逸仙閬苑的傳聞他也聽過,說是漂浮的山體,四周雲霧繚繞,又有禁制保護,根本找不到在哪兒,只有雙仙找人,沒有人找雙仙!
他不願死心,仍是在日月城待了兩日,想著此城與日月山莊往來甚密,指不定會有雙仙相熟之人,知曉逸仙閬苑所處。
然而,他穿著八卦麒麟裳,壓根沒人搭理他,尋常客棧見他孤身一人,連打尖都不讓,星月樓倒是願意,只是他盤纏有限,終究只能在郊外湊合。
他之後向東,北方那麼廣袤,山群無數多,他只能在各種看起來浩大仙靈的高山附近徘徊,看能不能碰碰運氣,指不定正好撞見雙仙呢?
可野外的生活實在太苦了,御劍很累人,他又不會打獵,只能進城鎮買些乾糧帶在身上,夜晚只能戰戰兢兢地睡在樹上,幾天下來不知被多少猛獸追趕過,倒是蟲子不會接近他,許是那「保身」蠱蟲的功效。
他心想像個無頭蒼蠅也不是辦法了,藍家又太危險,看來只能繼續求助白宗主。
所以在八月廿三,風青來到白帝城附近的小村子待著,御劍約要一刻的功夫,開始了兩天一訪白帝城的生活。他其實是想天天去的,可他一個外人住在村子裡,總得有些貢獻,況且他見村中許多人沒錢看病,便主動行岐黃之道,分毫不取,畢竟他能力也有限。
雖然一開始大多數人都忌憚他這個八卦麒麟,但做出口碑後,總算不受那麼多人排斥了,不過他所剩的銀兩全都拿去買藥品了,好在他每回去白帝城,總會有白家門生塞些食水給他,天雨也會送傘,當然還有那句「宗主不會見你」。
八月很快過完了,風青的腰帶也勒得比從前緊了許多,村子裡有些長輩總勸他脫了八卦麒麟裳,說他是好孩子,還要將孫女嫁給他,害得他哭笑不得,拒絕又拒絕。
他心裡只有少爺,要是沒有少爺,他怕是活不到現在,重病纏身的姐姐也是,年幼的妹妹下場可想而知。
在這大半個月中,他越發認清自己對少爺的感情,恐懼是由始至終貫穿的,感激是被欺負時少爺來救他後產生的,憐惜是發現少爺身不由己而滋生的,然後去了雲門問道,他見到許多不同面貌的少爺,很新奇,也很古怪,可他竟生出了想一直陪伴少爺的念頭。恐懼被壓縮,感激與憐惜逐漸增加,似乎還發展出了別的,一言難盡的。
如今的他仔細想想,因失去而產生的悔恨、痛苦、思念,因回憶過去而覺察的溫柔、保護、體貼,他發現只是自己太膽小了,並非少爺真的那麼恐怖,他只是因為沒與其他人接觸,而忘了自己是平等地畏懼每一個人,也沒發現其實有時,他並不害怕少爺。
在不可靠的依據下,他或許可以、應該可以,他想是可以的,能說自己愛著少爺。
在九月初二這天,風青沒去白帝城,在村子裡也沒什麼事,他有些累了,打算休息一日,滿懷愧疚。
可他竟意外地等來了一個令他意外的人,對方也很意外他原來去了白帝城那麼多次,都恰好錯過了。
*
九月初二這天,聶成華來到白帝城,是代藍氏雙仙來找雲揚先生的,想問問雲揚先生的意願,是要回雲門了,還是願意繼續幫助這紅塵亂世。
雲揚先生未多思考,俐落回答:既為亂世,爭鬥難免,傷病之人,繁星之多,飲水思源,治病亦然,根源不除,愧為雲門。
聶成華聽得明白,慎重地行了禮。他之後又從雲揚先生口中得知,風青竟然三天兩頭就往白家跑,起初是討要風棋屍身,如今是詢問逸仙閬苑之所在。
聶成華驚詫之餘連連道謝,詢問了風青的落腳處後,他匆匆去與白雲賀確認此事,好友乾脆承認,也簡單說了其中曲折,最後反問聶成華是不是會幫助風青。
聶成華只是笑說:「你的人情,我替你還,但我只能帶他去找我師兄們,之後如何,聽天由命了。」
白雲賀表示理解,委婉地道了謝,便任由好友離開了。
聶成華風風火火來到那個小村子,站在村頭直喊風青的名姓,很快就有人上前問他找風青幹什麼,而他正回答「帶他去他想去的地方」時,風青本人也因為聽到喧嘩而前來察看,恰好聽見了那如天恩的回答。
「聶公子!」風青見來人,欣然驚呼。
聶成華立即望去,頓時一愣,若非眼前那人穿著八卦麒麟裳,他還沒認出那正是風青,他連忙迎上去,道:「風青,真的是你?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?破破爛爛又骨瘦如柴的。」
村民們竊竊私語。
風青很寶貝外衣,除非訪白帝城,否則能不穿就不穿,但衣衫畢竟是貼身的,經不住大量的搓搓洗洗,但也經不住不搓不洗,而他即便能從白家得到食物,也大多會分給村民們,自己只要還有力氣御劍就行,所以只有麒麟外衣風光華麗,呈現出金玉其外、敗絮其中之樣。
風青拉了拉外衣遮身,滿是不好意思:「這個、這個說來話長,便不要說了吧。聶公子,您說能帶我去逸仙閬苑,那是真的嗎?」
聶成華登時困惑滿滿,不知對方為何要稱「您」,他張著嘴沉吟片刻,決定不繼續糾結了,便打趣道:「你想去的地方,是逸仙閬苑嗎?」
風青怔了怔,慎重思量了一會兒,忽而毅然:「我想見藍氏雙仙,聶公子,請您帶我去藍氏雙仙所在之地!」
聶成華還是頭一回見風青這般決然,驀地想起在桃花谷「打」敗風棋的光景,心情莫名有些複雜,他沒表現出多餘的情緒,點點頭道:「好,我帶你去,但我師兄們願不願意見你,我無法擔保。」
風青作揖道:「沒關係!只要能和雙仙前輩說上話就好了,有勞您了!」
聶成華道:「知道了,你不必這麼恭敬,怪詭異的。我現在正好要回去,你方便嗎?」
風青猛一抬頭,連連點頭道:「方便、方便!請聶公子等我一會兒,我回去收拾一下,馬上過來!」
聶成華應允。結果四周不知何時,幾乎全村人都來了,一人一句勸說風青,聶成華默默退到村口外,他從村民們口中得知,風青原來做了那麼多好事,真是個傻子。
紛亂終結於風青的嘶喊與逃跑,聶成華嘖嘖稱奇,沒想到風青也能喊那麼大聲──
「非常感謝各位的照顧!真的很對不起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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