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廿四，午時末，古營寨帥帳中。
一張偌大的方桌於正中央，桌上鋪著崑崙山一帶的輿圖，上頭以紅圈標示了幾處地點。
面對帳門那一側坐著藍逸塵與藍逸情，右側是陸玄機與唐蝶語，左側是金冠玉及白雲賀，金宵站在自家主子身後，背對帳門的則是藍浩清與陸靜虛。
背對帳門的兩人雖說都不想坐在對方旁邊，但無奈兩人身分相同，只配坐這個位置。
躲在帳後的聶成華以為能先知道帳內有誰，怎料再聽到大師兄的聲音時，便是直入主題。
他聽到大師兄說：「既然人到齊了，便先復述一次。除風氏本家外，尚有兩處營地，正門左前方三十里處為第一營地，由風夕駐守，又前方三十里處為第二營地，尚不知何人領帥。風氏男丁單薄，資質平庸，多半不會是親眷，而客卿多為神祕能人，難以推測。」
聶成華這才知風家男丁單薄，不過也對，不然怎麼只聽過風棋有一個堂兄而已。
他又聽得大師兄接著說：「先前說過，為避免任何情況的圍攻，只得兵分三路。第一營地，雲賀為首，率五百人前往，以斬殺風夕為首要目標，待風夕死後，若仍有反抗，殺無赦，事成以白色煙花通知，局面穩定後，雲賀若無大傷，則前往崑崙山。第二營地，冠玉公子為首，率五百人前往，亦以斬殺敵帥為首要目標，勸降亦可，事成以金色煙花通知，冠玉公子若無大礙，便有勞統合兩個營地。」
偷聽的聶成華略顯驚訝，白雲賀要殺風夕是早知的事，卻沒想到另一個營地由金冠玉負責，甚至之後都不必到風家內！可他仔細想想，確實再適合不過了。
帳中再傳來大師兄的聲音：「風家布下的禁制，與麒麟崗相同，且麒麟崗內屍鬼寥寥無幾，禁制範圍過大，對靈力的影響估計不大，但會影響出入，多有法寶為陣眼，優先找出並破壞。屍鬼已轉移至內部，就在門後，禁制影響視線，難斷實際數量，只能說很多，這部分交由阿芳處理，若有群妖協力，且能控制住局面，靜虛便與阿芳去找出禁制法寶，若找出但無法破壞和移動，以綠色煙花通知，我與逸情會處理。」
在外頭的聶成華有些緊張，因為總算提到自己了，也不知帳內的人如何想的，雖說大夥兒應該早就知道了，眼下只是再重新確定方案，也順便說給他聽而已。
隨後安靜了一會兒，才又聽到大師兄說道：「只要屍鬼被穩住或清除，不必理會，全員直接殺入風家，玄機優先確認顓烈所在，開路的重任便有勞唐宗主。風仲羲多半不會直接現身，若見到顓烈行動或是風仲羲現身，以紅色煙花為信，我或逸情會立即趕去。若顓烈主動進攻，場面便有勞玄機控制，在我們趕到之前，盡量減少傷亡。不過，顓烈受魔氣影響，不見得能壓制得住，到那時，只得指望一雙劍尊。」
這時聶成華心中一驚，都差點兒忘了自己馴化一雙劍尊正是為了抵禦神獸的。天啊，他是見過風棋役使劍尊牽制黑澤，可他能辦到嗎？那是吃了魔氣的神獸啊！是不是該請個假回一趟妖界，讓劍尊和妖王打打看了？
帳內暫時沒有談話聲。
聶成華趁機在腦中回想一番方才所言，越想越奇怪。對啊，怎麼沒提到藍烝？
然後他就聽到藍浩清的聲音了，那是帶著幾分委屈的聲音說：「大哥二哥，不如我先去找法寶吧？」
立刻就聽到二師兄拒絕：「不可。浩清，我們不清楚風家人手安排，也不知他們有何本事，若有人偷襲，情況甚是嚴重，所以大夥兒的背後都託付給你了。我們也不放心你自己去找法寶，情況不明，恐怕險惡，甚至是陷阱，阿芳他們去了，至少危急時有妖王庇護。」
聶成華恍然大悟，敢情是要讓藍烝守禦「邊疆」，這個確實很重要，說安全也安全，說危險也危險，畢竟風家那麼大，肯定是得跑來跑去的，而且帶的人手一定不多，要是藏起來的耗子很厲害，那真是叫破喉嚨都沒人來救了。
他能想像到藍烝此時的神情，定是委屈又不甘，無奈又認同。
他頓時又有些想笑，因為妖王真的不被當成戰力了，而又又又是不得已才為之的手段，卻也是個可靠的保障。
帳內安靜片刻，二師兄聲音再起：「人員與百家安排就與先前說的一樣，不再贅述。此役變數極多，切記不可躁進，切莫擅自行動，當隨機應變，不明情況務必通知。還有很重要的一點，不可干涉任何一隻妖。最後，沒有我或逸塵的允許，誰都不許擅自去找阿芳，在哪裡都一樣。」
聶成華定了一定，總感覺那句「在哪裡都一樣」，說的似乎不只是現在，他莫名的有些失落。
之後帳內傳來許多人聲，確實有陸玄機、唐蝶語、白雲賀、金冠玉、藍浩清，聶成華聽著那一個個熟悉的聲音，心中的失落感更大了，他此刻就想鑽進帳內，給大夥兒問一聲安。
方才師兄只說不能來找他，沒說他不能去找別人吧？與他要被關在化神谷的說詞一樣，又是陰險的漏洞百出。
他之後又仔細想過了，或許那說詞也與問道時劍術比賽一樣，看起來有漏洞，但算不上漏洞，畢竟沒人會去做的事，或者做了沒任何好果子吃的事，根本沒有禁止的必要。
聶成華又等了一會兒，談話聲堪堪平息，聽到二師兄說「那便散了吧」後，陸陸續續有了腳步聲。
待數個腳步聲漸漸遠去，聶成華鞋履都跨出去了一步，忽然聽到藍浩清的聲音，嚇得收回腳步。
藍浩清說：「大哥二哥，聶成華他現在……」
沒等到下文，聶成華便聽得大師兄說：「做好自己的事。」
接著又是腳步聲。兩個、一個，皆是行遠，最後一個堪堪接近，那只會是陸靜虛。
聶成華再見碧綠白裳時，揚起一抹苦笑，道：「陸寧，你在帳內真的察覺不到我？」
陸靜虛點點頭：「紅綢上的真言，也能換成防止偷聽的。」
聶成華一怔，似乎聽出對方是在告知，未經允許是沒辦法偷聽的，不必白費功夫。
其實陸靜虛沒那麼想，單純就怕對方會有疑慮。
在回小帳前，陸靜虛稍稍介紹了古營寨內的安排，帥帳於東北角，世家在北面，百家在南面，東南角多為百家領頭，西南角便是囤物，亦有醫棚、灶棚，在正中心有個廣場。
現在才介紹，反正哪兒都不能去。聶成華想了想，道：「雲門的人呢？」
陸靜虛答道：「雲揚先生在燈火闌珊處，另有三名信使，不知蹤影。」
聶成華嘖嘖稱奇：「不愧是雲門的信使，沒準真會遁地術。」
陸靜虛懶得搭理，沿著原路返回。
回到小帳後，聶成華一直心不在焉，陸靜虛察覺到，便出言詢問，聶成華老實將自己的擔憂說出來，怕自己能力不足，怕劍尊被搶去，怕幫不上忙，甚至添了麻煩，最後丟回問題：「陸寧，你覺得除了我擔心的，還可能有什麼變卦？」
陸靜虛毫無猶疑，立即答道：「不知風仲羲會否露面，乃其一。不知風仲羲實力與有否其他法寶，為其二。不知是否有像劍尊那般不可預測的存在，是其三。」
聶成華大驚失色，將驚愕之情於面上表現得淋漓盡致，雙眼瞪圓，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，心中發悚，被對方說得如此簡簡單單卻明明白白，反而更駭人了！
堪堪平復後，聶成華嘆了口氣，道：「說得沒錯，安排都只是紙上談兵，我的擔憂也是，但方才帳內的說詞，我聽不出師兄們同不同意讓妖王跟著我，不過，若要讓群妖牽制屍鬼，妖王與我說過了，說自己不會出手對付，那芊涵他們要清理那麼大量的屍鬼，必然也要一些功夫，也不知是讓妖王監督能安心一些，還是跟著我才能讓師兄們安心。可我又覺得，讓妖王去找法寶會比較輕鬆。你呢？你有把握嗎？也不知咱們路上會不會遇到敵人。」
陸靜虛緩緩開口：「嗯，我會保護好你。」
聶成華猛一怔，霎時蹙起眉頭，心中什麼擔憂煩惱頓時煙消雲散，只覺得這陸靜虛答非所問的功力是越發深厚了，將自己當成護衛了？
算了，反正陸靜虛就是那樣的人，認真又固執。
聶成華大嘆一口氣，道：「算啦，船到橋頭自然直，隨機應變了。」
陸靜虛頷首：「好，依你。」
「啊？」聶成華又是猛一愣，愕然瞅向另一人，只見一張平靜甚至人畜無害的面容，害得他腦子一片空白，感覺自己還有什麼細節要說的，可什麼都想不出來了，都是陸靜虛害的。
就那句「依你」，又何需多言？
聶成華直愣愣地與對方四目相對，在陸靜虛淡漠的神目中，他竟看到了好幾種情緒盤生交錯，糾結纏繞，搧動的睫毛好似飛不出的蝶翼，深陷淵谷萬叢，極富神祕的魅力，意外得吸引人。
啊？吸引人？
聶成華被自己奇怪的想法嚇到了，急忙撇開視線。
＊
到了四月廿七夜半之前，聶成華都沒見過陸靜虛以外的人，或許師兄們沒再來與他討論更多，是默許了他未提及之事可「自作主張」了？而之後他試探過陸靜虛，也算給了肯定的答案。
廿七的子夜，眾人就戰略位置，白雲賀與金冠玉兩隊先行離開，並非要馬上進攻，而是怕敵方趁人不備，先接近了也好阻斷敵方使計。
留在古營寨內的人約莫三千，各各精神奕奕，不斷確認各項事宜，深怕有所遺漏。
日出前半個時辰，由陸玄機領隊，率先領著千人來到風家大門前。雖說風家門前地廣，卻也有限，千人已是極限，其餘兩千人則暫於山腳，待穩住屍鬼即可御劍上山。
怕影響活動而沒披著斗篷的聶成華，雖說本想來個裡應外合，如今沒辦法了，只能跟隨陸家隊伍一起到風家大門前待命。他才發現自己是真蠢，這種情況要怎麼讓隅卯當車伕啊！
他只覺得自己格格不入，但一眾碧綠白裳對於他這個異類，連看都不看一眼，只有陸靜虛盯著他而已。
陸家修士因為是先鋒，所以也是領隊，在最前方的位置。直至臨近破曉，有兩道仙姿御劍而來，止於山門，看了看腳下的花花綠綠，又看了眼身後的禁制，最後落在了門牆上。
聶成華朝著門牆上那二人擠眉弄眼，他才不管昏暗無光，倘若師兄們不搭理他，肯定是故意的。
果不其然，他二師兄瞅了過來，還輕輕點了頭。聶成華大喜，連忙抓著陸靜虛跑了，總算吸引了陸家修士的目光。
這便是前幾日提及的「自作主張」中的一件，也讓陸靜虛去問過了，但畢竟沒聽師兄們親口答應，聶成華不敢隨便亂來，好在是解脫了。
他拉著陸靜虛一路鑽進樹林中，隨便停在了圍牆邊還算空曠之處，仰天沒敢喊得太大聲：「隅卯！隅卯你出來啊！」
眨眨眼的功夫，萬妖之王隨著妖風現身。
隅卯挑眉道：「這什麼鬼地方？哦，又見面了，小公子。」
陸靜虛有些意外妖王會主動打招呼，便也禮貌回以抱拳。
聶成華連忙解釋：「不重要！隅卯，你先跟著我們，屍鬼很可能就在進門處，你看看是不是要讓芊涵他們過來，或是你心血來潮想親自出手，大展妖王威風？」
隅卯滿臉嫌棄，道：「本座不會出手，弱小的人類如果被本座的威風嚇傻了，你不還得怪罪本座？」
聶成華大驚，驚的卻非誇獎不管用，而是妖王居然考慮到了這件事，他立即豎起拇指，讚賞道：「隅卯，不愧是你，真是太聰明了！難怪我師兄們一直沒將你當成戰力，原來背後原因如此貼心！」
這次的誇獎就有用了，隅卯雙手插腰、抬頭挺胸。
談話告一段落，聶成華嚷著也想站到圍牆上去，既然有妖王在，就不必搭陸靜虛的劍了。
但聶成華看著妖王步步逼近，頓時想到平時那丟臉的姿勢，雖說在桃花谷分別時好像就丟盡臉面了。
然而，他發現妖王並未行至身側，而是正面伸出了手，那便不可能將他掛在腰側，他迅速想到了一個姿勢，卻來不及阻止，便慘遭妖王撈起，直接給扛在了肩上。
不過也就蹬蹬腿的高度，不消長距離移動時，妖王也確實總是如此，所以聶成華之前都來不及覺得羞恥，而今旁邊有人！羞恥感直襲心頭。
聶成華欲哭無淚，渾然不敢朝碧綠白裳瞅去，就餘光瞥見了閃過一道銀光。
迅速來到圍牆上，聶成華被放下後立即低頭，一見便是大驚失色，道：「天啊！真與師兄們說的一樣，黑壓壓的一片，而且沒接近禁制！有些還走遠了！但我怎沒覺得有影響視線？陸寧，你視野如何？」
他瞅向身旁，就見提著劍的陸靜虛眉頭緊蹙，答道：「很模糊。」
聶成華更感驚訝，又瞅向另一邊，道：「隅卯，你應該也看得清楚吧？當初在麒麟崗時我還不是個妖師，確實也特別模糊。」
隅卯神色有幾分凝重與鄙夷，睥睨腳下無數屍鬼，道：「當然清楚，本座之前來看過了。本座還有一件事要說。」
＊
兩天前，在古營寨中的偏僻小帳內，聶成華向陸靜虛提出了「讓妖王隨我們從大門旁進去，確認屍鬼情況，也方便即時調動群妖」的可行性，陸靜虛畢竟無法做決定，所以去問了藍氏雙仙，雖然是得到「隨便你們」的回應，但應該是同意了。
聶成華原先是聽陸靜虛說「可以」，感覺不似師兄們的作風，便問了原話，一聽到那四個字，他心裡又糾結了。所以才有方才朝著師兄們擠眉弄眼的橋段。
而畢竟妖王要隨行，聶成華又問：「陸寧，雖然在桃花谷你見過妖王了，但這次要一同行動，你怕不怕？」
陸靜虛立即回答：「不怕。」
聶成華噗嗤一聲，在心中同情起堂堂萬妖之王，若讓其知道了，那該有多傷妖自尊。
ns 15.158.61.48da2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