蓬萊雲城東街區,聶成華和陸靜虛沒走一會兒,便瞧見一間門上綁著白布條的屋舍,上前敲門說明來歷後,他們進到屋內,聶成華還是頭一回見被瘴氣汙染的人。
一個大漢躺在床上,臉色蒼白,面頰消瘦,雙唇無血色,毫無活力可言,煞似將死之人,叫聶成華大為震撼。讓大漢服下藥後,沒多餘的時間等藥效發作,但任誰也不會質疑雲門藥師。
小心退出後,聶成華小聲問:「陸寧,那人體格壯碩,應該並非體弱之人,怎麼也會被瘴氣所染?」
陸靜虛答道:「體質差並非體弱,而是陰陽之別,與陰氣的契合亦有不同,沒有一定。尋常人不比修士,無內功靈力抵禦,甚至意志不堅,自是不敵陰氣。而未成真丹者,對陰氣的抗力不比常人高多少。」
「哦,難得讓你說這麼多話。」聶成華瞭然點頭,咕噥道:「看來得讓陌桑小心些了。」
之後一連進了幾戶,聶成華手上的白布條越堆越多,走完了幾條街後,他幾乎看不見前路,市東區域已盡數投藥,瓶中解藥正好用完。
聶成華努力抬起頭,看向遠方的山巒,道:「玄機大哥怎麼還沒有消息?」
陸靜虛淡然回答:「那鬼祟不害人,但無法溝通,也並非全無神志。」
聶成華偏頭一想,道:「意思就是,那鬼知道有人在追他,會跑會躲就是了?」
陸靜虛點頭。之後,他倆決定走回原本解散的地點,才走不到一半,遠方山腰處便散出一道青綠色的煙花,是陸家的梅花。
聶成華與陸靜虛互視一眼,前者在想手上的白布該怎麼辦,後者直接抽出長劍。
隨後兩人御劍至空中,中途還落了一些白布。
靠近山林時,藍浩清與金家二人也趕來了。藍浩清古怪地看著自家人,道:「你手上那坨是怎樣?」
聶成華同樣古怪地看回去,道:「不是說了要取下來嗎?」
藍浩清白了個大眼。金冠玉道:「交與居民便可。」
聶成華聞言大驚,一個衝動打算鬆手,來個天女散布條,卻被洞燭先機的藍浩清喝止了。
聶成華只好繼續抱著一堆布條,四人飛在山林上空尋找陸玄機,尋了一會兒,才看到陸玄機站一處斜坡朝他們招手。
待四人落定,陸玄機便是困惑:「聶公子為何要抱著那些布條?白公子他們呢?」
「又沒人告訴我不必帶走!」聶成華一氣之下將一團布條扔到地上,「陌桑不會御劍,他們應該不會過來了。」
陸玄機瞥了自家弟弟一眼,點頭笑了笑,道:「原來如此,不來也好,山中布有瘴氣,陌桑確實不適合來。」
陸靜虛一臉正義凜然:「兄長,可尋到鬼祟了?」
陸玄機往身後看去,道:「那裡有一處小泉,它在沐浴。」
金冠玉訝然:「鬼也要沐浴?」
陸玄機看將過去,笑道:「因為它沒發覺自己已經死了,所以行為與生前幾乎無異,只是先前來探查時被它發現,知道我在追它,所以還會躲起來,好不容易等到它出來了。」
聶成華像個課堂上的乖學子,舉手發問:「玄機大哥,咱們人這麼多,過去了它肯定會逃吧?」
陸玄機點點頭,道:「後方是山崖瀑布,它無路可退,因此,需要勞煩諸位分散,釋出靈力威嚇,我會布下禁制,讓它不敢突破,切忌莫要傷它,剩下的就看靜虛了。」
說得倒是簡單。幾名少年互相交換眼神,毅然點頭,陸玄機忽然又說:「聶公子,來我旁邊吧。」
聶成華向來是能不用靈力就不用的,生怕斷羽紋又會生疼,所以他聽陸玄機如此體貼,便心中大喜,趕忙縱步過去。藍浩清與金冠玉不知聶成華情況,但知聶成華內功差,只當陸玄機面面俱到、照顧後生。
由左至右,陸玄機、聶成華、陸靜虛、藍浩清、金冠玉、金宵,六人分散,堪堪向前,待可見瀑布小泉後,陸玄機持劍朝地輕輕一揮,一道銀光向右而去,經過眾少年跟前時,除了已經將琴抱在手上的陸靜虛,其餘人紛紛在銀光處畫上一橫,然後將靈劍插入土中。
銀光攀上長劍,向上延伸,最後形成一堵透著薄光的牆,隨後,陸靜虛抱著琴踏入其中。
半身泡在水中的鬼祟還穿著衣物,形貌憔悴,毫無生色,煞有飄渺之感。它嚇了一大跳,發現前方不可近,便不斷向後退去,最後只剩肩膀以上不在水下。
陸靜虛神色凜然,手法卻是輕柔,他撥動琴弦,弦音柔和,如岸邊之水平靜。他款款行至水邊,席地而坐,將懷幽琴置於腿上,雙手於弦撫弄,五音優柔流轉。
不過一會兒,那鬼祟似被音律吸引,竟慢慢往岸邊靠近,漣漪悠悠蕩漾,一如琴聲。
弦音不成曲,只是基礎指法接連。聶成華不知怎的,竟有些驕傲。
離岸餘五步時,鬼祟停了下來,一張蒼白的面容望著端坐之人,呆滯且無神。
陸靜虛落下最後一挑,而後雙掌輕輕置於弦上,他回頭一眼,須臾即見自家兄長提劍走來,其餘同窗亦然。即便沒了琴音,鬼祟仍直愣愣地看著前方。
聶成華發現那鬼祟還挺年輕,是名男子,看打扮像個書生,窮的那種。
小輩們未敢靠得太前,陸玄機行至自家弟弟身邊,看著泉中死魂,道:「靜虛,可知此人姓名?為何流連於此?」
陸靜虛答道:「此人名曰王達,不知自己已死,家道中落,經親戚幫忙,雲門同意收留,孤身前往,在來蓬萊雲城的路上遭遇盜賊,文牒被奪,身無分文,派信返家後,暫於林間生活。」
「此人能得雲門收留,必是個人才,就是傻了些,雲門門生誰都能認出來,丟個文牒又如何?」聶成華上前兩步,「那它是怎麼死的?」
陸靜虛先是撥動琴弦,過了半晌後道:「只說遭遇盜賊時受了傷。」
陸玄機扣著下顎,道:「肉體有損,未得安葬,陰氣入體,以魂引穢,化為瘴氣。」
金冠玉也上前兩步,道:「玄機大哥的意思是,因為身上有傷,死後又未能安葬,屍體便成了陰氣聚集的容器,待屍身腐敗後,陰氣轉至魂魄,陰上加陰,山林間又不透風,進而形成鬼瘴氣?」
「說得不錯。」陸玄機笑著點頭,「靜虛,你再問它,遭遇打劫是多久前的事?」
琴弦輕顫片刻,陸靜虛道:「它說記不清,只知初來花開,而後凋謝,如今復開。」
藍浩清訝然:「那豈不是有一年了?」
聶成華驚聲道:「一年?那屍體肯定都爛了!誰死了一年還不知道的?不覺得肚子不餓很奇怪嗎?」
陸玄機笑道:「生靈死後,認知可能改變,如你覺得肚子餓是件正常的事,但對死魂來說,肚子不餓才是正常。」
聶成華愣了愣,恍然大悟。金冠玉道:「方才陸公子說它派了信回家,可有消息?」
此事無須問王達,陸玄機答道:「那封家書,去年便送回故鄉了,但它家中無人,不知去向,幾經輾轉,才找到幫忙介紹的親戚,後來派信至雲門,已是問道之前了。那時雲門忙碌,僅派一人尋找,待我來後便接手了。雖說前些日子城中走祟是另一回事,但也不排除是受王達瘴氣影響。」
一眾少年齊齊瞭然。陸玄機見他們無疑,便向自家弟弟問:「靜虛,它可有自己肉身的線索?」
陸靜虛撥弦後答道:「東北方有個洞穴,它說住在那。」
陸玄機點頭:「好,我們過去看看。」
陸靜虛抱琴起身,聶成華連忙問王達怎麼辦,但未得到答覆,他看了看王達,發現還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,動也不會動,便不搭理了。
幾人收了劍,順著瘴氣,找到一處小小的洞穴,入口僅比陸玄機高半顆頭,向內便是不足,幾個男子往裡頭一站,壅塞難堪,所以金宵待在外頭了。
聶成華摀住口鼻,眉頭緊蹙,道:「好臭!好濃烈!」
整個洞穴瀰漫著濃後的瘴氣與屍臭,分明外頭天光大好,穴中卻是墨墨如夜,陸玄機以符籙作光,瞬間明亮不少,幾道黑氣逃竄,縮於一隅。少年們這才知穴中昏暗的原因。
一雙鞋、一件外衣,再無他物。
聶成華忍著惡臭,蹲下查看,道:「肉體腐化就算了,但屍骨呢?這裡鬼瘴氣最濃,說明屍體應該在這裡吧?可怎麼……連個印子都沒有?」
「會不會屍體已經被發現後帶走,因為死在此處,魂靈又以此為居,瘴氣才最濃厚?」金冠玉雖處於惡臭之中,卻仍面色平穩,未失體統,但旁人不知,他克制了呼吸。
「假設屍骨被帶走了,也不會把鞋子衣服留下,況且王達並沒有被安葬。」藍浩清不想失禮,所以也未遮掩口鼻,但緊蹙的眉頭還是出賣了他,「莫非,帶走屍骨的另有他人?玄機大哥,你可有聽聞?」
「不錯,雲門並未發現屍骨。」陸玄機看了看洞穴,「靜虛,你先去盡量多問問它,我來祛除瘴氣,幾位弟弟也幫我一把。」
陸靜虛應下,便離開了洞穴。
陸玄機在洞穴牆上安了三張符籙,朝眾人道:「角落這黑乎乎的東西,乃瘴氣匯聚,形成可見的陰氣,移動速度很快。洞穴太小,符籙不可安置過多,否則恐成坍塌,但僅三張普通符籙,難保周到,瘴氣定會向外逃脫。藍公子、金公子、金宵,有勞你們三人在外頭接應,聶公子到裡面去。」
黑乎乎的東西。這個說法讓小輩們忍俊不禁,但都沒敢表現出來。
藍浩清與金冠玉稱諾,趕忙退出後便抽出長劍。聶成華起身,往裡邊站了過去,道:「玄機大哥,我幹嘛呢?」
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就在他腳邊,但毫無反應,可謂乖巧。他又不禁想起化神谷的陰氣,簡直天壤之別。
洞穴最內高度不足,聶成華無法挺直身子,只能縮著頸子,頭頂岩壁。
陸玄機淺淺笑道:「這洞穴較為狹長,簡易法陣無法全然覆蓋,漏網之魚便有勞聶公子了。」
聶成華驚喜,連忙抽出佩劍,道:「知道了!包在我身上!」
陸玄機收了笑,從容未減,他站到洞穴中心,右立前三指,一個發勁,三張符籙同時燃燒,他的腳下出現光圈,小小的洞穴霎時燎朗,窩在角落的一團玄黑猛地暴起,開始橫衝直撞,卻未發起攻擊,而是逃難。
陸玄機撤手,抽出長劍伏身揮動,將亂竄的瘴氣一一斬除。
聶成華與洞外三人也沒閒下,對著似是黑煙的瘴氣左劈右砍,聶成華開始懊悔答應待在這個位置,站著不動還好說,可動作一大起來,與身姿輕盈的陸玄機比,他就像一頭熊在撓樹幹。
約一盞茶功夫過去,瘴氣盡數清除,陸玄機退去法陣,三張符籙灰飛煙滅。聶成華喘著氣,心比身累,頭一回覺得揮劍如此辛苦。
陸玄機將外衣與鞋履包在一塊帶出洞外,道:「此處瘴氣已除,王達便會成孤魂野鬼,我先為它臨時做個簡易的衣冠塚,至少不會再引穢氣造瘴氣。」
聶成華跟了出去,一臉狼狽。藍浩清道:「聶成華,你怎麼累得跟條狗似的?」
聶成華正愁無處發洩,便指著他的鼻子罵道:「裡面空間那麼小!手都伸不直,一直敲到頭,瘴氣衝得那般快,你說我累不累!累不累啊?快點叫我聶成狗!」
金冠玉噗嗤一聲。
藍浩清愕然:「你是瘴氣侵身了嗎?還是腦子敲壞了?真想當狗了?」
陸玄機笑道:「聶公子,實在抱歉,本以為你身材合適,是我考慮不周了。」
聶成華怔怔沉默半晌,隨後沉著臉道:「玄機大哥,我懷疑你在說我矮。」
本來在竊笑的藍浩清,毫不留情大笑起來。
陸玄機輕笑兩聲,道:「沒有的事,不過與在場相比,確實矮了些。」
「玄機大哥!」聶成華崩潰一呼,然後垂頭喪氣,「我想陌桑了,不,我想唐小三了。」
藍浩清大唪道:「哈哈哈!白陌桑年紀尚小,沒准過兩年就長過你了,至於那唐小三,你別趁白雲賀不在就大放厥詞。」
聶成華大罵:「我還能長!」
其實現在的聶成華,就比白陌桑高了一些些,踮個腳能齊平的程度,只是白陌桑畏畏縮縮的,從不打直腰桿子。唐言軒的確是最嬌小的,還與白陌桑差了半顆頭,與女子比較,都不見得能勝。
看著弟弟們吵吵鬧鬧,陸玄機只可惜自家弟弟沒瞧見,道:「好了,我們回泉邊吧。」
一行人浩浩蕩蕩回到水邊,陸玄機詢問自家弟弟可有更多消息,陸靜虛席地而坐,琴置於腿上,答道:「王達說,一兩個月前,有幾個人來到山裡,進到洞穴,其餘不知。」
「不知?」聶成華湊上前,看了看水中的鬼祟,仍是那副模樣,「它家被闖了都不知道?那它可知自己屍骨都被偷了?」
陸靜虛搖搖頭道:「不知。」
陸玄機徒手掘開水邊軟土,將衣物鞋履埋入,並安下符籙,將塵土滌淨後,來到自家弟弟身邊,道:「依我推測,那夥人是控制住了王達,或消去了記憶。靜虛,你且告知它,暫於此處安眠。」
陸靜虛點點頭,撥弄琴弦,待幽幽銀光攀上水中鬼祟,他拂袖一揮,銀光綻散,魂形消矣,隨後道:「它已應允,且說找不回來便算了。」
「這種事能這麼算了嗎?」聶成華皺眉道:「對了,雖說除去洞穴中的瘴氣,但山裡的怎麼辦?被汙染的水源呢?」
陸玄機微笑道:「聶公子無須擔憂,林中瘴氣會交由雲門處理,待我回去請示雲中君。水源前些日子已解。」
金冠玉湊上前,道:「玄機大哥,若屍骨無法尋回,此人便如此草草葬了嗎?」
陸玄機搖搖頭道:「那倒不會,如若真無法尋回,雲門也願意將之安葬。」
藍浩清困惑道:「王達還未入雲門,怎會樂意?」
陸玄機笑答:「倒也只能樂意。雲門春節時會舉辦公祭,不問來源與死因,不知名姓也無妨,只要沒有邪氣,一律收辦,只是得等到明年了。」
金冠玉恍然:「確有耳聞,據說雲門來者不拒,亦分文不取,實為大愛。」
聶成華道:「那就好了!但還是希望能找回屍骨,若是一夥人作案,指不定是有什麼恩怨,沒準是與那些盜賊勾結。」
陸玄機溫和一笑。
雖說事情尚未結束,之後的卻也與聶成華他們無關了,也不知白雲賀二人在何處,眾人便決定在城中逛逛,陸玄機倒是先回盈盈一水間了。
陸靜虛本來也要離開,但不敵聶成華的「挽留」,陸玄機甚至主動把懷幽琴給帶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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