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孽芳華：問妖卷》 - 【第兩百一十四回、彈曲】

【第兩百一十四回、彈曲】

Oct 12, 20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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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兩身碧春如雲，朝著學堂方向去了。

　　聶成華走得很慢，還四處張望，神色悠悠，像極了來走春觀光的遊客。

　　雖說路上經過了雲三樹，可他還是先領著陸靜虛來到學堂，感慨道：「沒想到，雲門平日如此冷清。哎，雖然在學堂的日子比別人少，但還是好懷念啊！」

　　他沒多做停留，又回頭朝著雲三樹去了。

　　陸靜虛默默跟隨，雙雙止於蔭下。他其實認得這棵樹，畢竟地處有些特別，卻不曾想有命名。

　　聶成華介紹道：「這就是雲三樹了，白雲賀的雲，唐小三的三，又是雲門進門後的第三個岔路，懂了吧？」

　　陸靜虛顰眉。見他如此反應，聶成華神色誇張，又道：「別小看這棵樹！它可是見證了一波三折又淒美動人的兒女情長！」

　　陸靜虛暗忖：言重了吧。

　　見對方還是不答話，聶成華意興闌珊，朝著下一個目的地前進。在去黃金屋的路上，會經過小橋流水，途經時他瞅了一眼，直喊懷念。

　　等到了黃金屋前，大門敞開，冷冷清清，寂靜空靈。聶成華揚起唇角，輕柔且和煦，道：「你說，要是我現在犯了禁，是不是能留在這兒抄書？」

　　陸靜虛神色黯下，並未作答。

　　又不說話。聶成華失笑一聲，忽靈光一閃，面向另一人，問道：「對了，你有收到我的禮物吧？」

　　陸靜虛立即蹙眉：「三顆黑饅頭？」

　　聶成華一愣後噗嗤一聲，笑道：「什麼三顆黑饅頭！那分明是你、懷幽琴還有一條狗，是我！哈哈哈！」

　　陸靜虛面色一沉：「是我有眼無珠。」

　　聶成華仍是大唪：「哈哈哈哈！背後那句總看得懂了吧？說到做到，若我做成了曲子，再請你來化神谷作客！」

　　陸靜虛沉默片刻，尋思後道：「在黃金屋欠你的曲子，也在黃金屋還嗎？」

　　聶成華定了一定，收斂了笑容，道：「不必，在水一方還了就成。」

　　陸靜虛頷首。二人又緩緩向著在水一方去了。

　　路上，聶成華問起雲門一共有多少門人，陸靜虛回答不過百人。聶成華滿是驚詫，又問該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入雲門，陸靜虛答不知。

　　聶成華再問妖師算不算得上是人中龍鳳，陸靜虛停下腳步，反問：「你想入雲門？」

　　聶成華也止步，笑道：「我可沒說。只是這世上沒別的妖師了吧？那不就說明，我是最強的？」

　　陸靜虛立即說：「也是最弱的。」

　　聽得這般奚落，實在有趣，聶成華以三聲大笑作結。

　　然後他倆來到在水一方前，瞅著刻下四個大字的大石，聶成華感嘆：「還是此處最是懷念，待在在水一方的時間可能反而更多。」

　　陸靜虛率先邁步，聶成華緊隨其後，心中有些緊張，但無事發生，在水一方如昨，他卻不似從前了。

　　大樹、石桌椅、兩棟屋、一小灶。氣候宜人，舒爽清新。

　　陸靜虛直往前面那棟屋去，只是開了門，朝著跟來的另一人道：「睡前廳。」

　　聶成華有些驚喜，忙說沒問題，然後卸下兩件斗篷大搖大擺入了屋，來到睡過兩回的榻子前，將斗篷疊好。

　　陸靜虛並未入內，而是到外頭石桌上將大琴與佩劍卸下。

　　聶成華行至門口，探頭問：「我能不能參觀你──哥的房間？」

　　陸靜虛果斷拒絕，聶成華追問理由，陸靜虛說沒有理由。

　　這一戰是聶成華輸了，他出了屋子將門帶上，依著陸靜虛的指示坐上某個位子──是陸玄機向來在坐的。

　　陸靜虛問：「吃食？」

　　聶成華道：「好啊，但你先沏個茶，我口渴了。」

　　陸靜虛未答，逕自朝著小灶防去。聶成華的目光不自覺落向了大白布，盯了好一會兒，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碰，就在指尖將觸時，陸靜虛喊了他一聲，嚇得他抽回手，道：「我沒碰！」

　　陸靜虛捧著承盤悠悠行來，將其置下後準備起茶水，道：「你想學琴？」

　　聶成華有些無奈與訕訕：「不知你怎麼誤解的，沒想學，學不來。這琴弦那麼長，就算會了那些手法，但手該放哪個位置我是搭不準的，又不似笛簫，按住了孔就成，這麼大一只也不好攜帶。」

　　說完，他將九重簫連袋卸下，置於案上。

　　陸靜虛想想也沒說錯，便道：「那便不教你了。」

　　聶成華嚇得一個機靈：「大可不必，彈給我聽就行！」

　　陸靜虛輕應一聲，將清茶滿盞置了過去。

　　畢竟在古營寨時，用茶也是芳茗，聶成華倒無甚可懷念的，就只是覺得，真好。

　　看著陸靜虛離開，聶成華捧起杯盞，輕嗅芬馥，輕啜淡雅。

　　待陸靜虛回來，未取正餐，都是些清雅的小點，看起來沒味道，吃起來更沒味道。聶成華吃了兩口才驚覺，問道時的雲門伙食簡直是山珍海味！不過這些小點素雅歸素雅，卻極好入口，毫無負擔，莫名叫人唇齒無休，再配上芳茗，更是如沐仙風，神清氣爽。怪了，莫不是他口味變了？被楊茉養壞了？

　　陸靜虛入座後，見另一人在胡吃海塞中細嚼慢嚥，便默默不語，將裹琴布揭開，捏成小角清撢琴身，隨後將大布收摺置於一旁。他輕撫琴弦，眉目柔軟，舉止風雅。

　　聶成華早就瞥見了，進食的速度悄悄減緩。

　　然後，陸靜虛的拇指一托琴弦，接著便是一段流水行雲。

　　聶成華一怔，脫口道：「江山尋！」

　　他吞下口中的小點便不再進食，目不轉睛地盯著陸靜虛的側顏，目光偶爾飄向那輕重有度、抑揚頓挫的素指。

　　十指修長，節骨分明，清透白皙，可見筋脈，但不柔滑，反而粗糙布繭。別問如何知道的，反正聶成華是知道的。

　　《江山尋》作為殘曲，還不足一盞茶功夫，尾音落散，陸靜虛十指攤平覆於弦上，可未多停留，一瞬即是掌離弦、纖指弄。

　　聶成華略感意外，又默默收回了復拾箸子的手，再次驚呼：「惡道出山！」

　　這可是他第二喜愛的曲子，不自覺在心裡哼了起來──本來是第一喜愛的，直到被陸靜虛的無名曲攻占。

　　約一刻鐘的《惡道出山》，聶成華意猶未盡，見碧綠白裳再次覆掌於弦，他感嘆道：「唉，這《江山尋》與《惡道出山》，本都是琴曲，果真還是琴音氣派。話說回來，我老早想問，你每次彈完曲子都把手放在弦上，有什麼含意嗎？」

　　陸靜虛略顯尷尬，並未落目過去，道：「習慣而已。」

　　聶成華追問：「所以這習慣是怎麼變成習慣的？」

　　陸靜虛當然清楚，只是不想說，因為這恰與聶成華有關。

　　──他的思緒閃回三歲那年。

　　聶芳在他家待了半年後，他將短簫相贈，他兄長問他想學什麼樂器，他想兄長撫瑟，自己便彈琴好了，別人也總說魂靈喜琴音，更因琴簫契合，他兄長暫時給了他一只有些年歲的舊琴，說等訂製的琴做好了，再送給他。

　　然後他就整日背著、扛著比自己體型還大的琴，他也不知自己如何扛得起，隨時隨地，想到就卸下練練指法與熟悉音位，其實他也不想扛著四處跑，只是聶芳總會來打擾他，吵著說也要玩。

　　有次他如往常在樹下練琴，聶芳雖然又湊了過來，卻乖乖站在一邊，兩手相握於後背，掛著乖巧安分的笑容，大大的桃花眼中滿是期待，他便沒逃了，而是跪坐於地，伴隨清風，任青草摩娑衣裳。不過，在一套短鎖的指法下，前四的抹、勾、剔、抹都很順利，到了最後的一挑，卻直接將四弦給挑飛了。

　　絲弦向上噴彈，如凶猛暴起的毒蛇，他沒反應過來，卻聽得聶芳哇的大叫一聲，然後一雙比他還小的手掌蓋在了他的掌上，也使得琴弦偃旗息鼓了。

　　他又聽得跟前傳來稚嫩的童音：「妖魔鬼怪，休要放肆！」

　　他這才愣愣抬頭，卻見得聶芳神色驚慌，冷汗直流，又鬆了一大口氣，對著琴說：「乖哦乖哦，給你呼呼。」

　　老實說，他差點笑出來，不過他之後憶起，沒搞明白聶芳是在安撫琴還是人？

　　之後，那人離開了陸家，他學成了一首曲子，也就是那《寄明月》，便有了這個習慣。

　　怎麼可能說出來。

　　回憶完後，陸靜虛更覺得不能說了，只好權衡道：「待你做了曲子，我便告訴你。」

　　聶成華驚喜：「哎喲，知道討價還價了，行，我允了！」

　　陸靜虛鬆了口氣，總算是糊弄過去了，但很快，他又大感不妙，果然聽聶成華又說：「你接著彈吧，下一首便來個……來個什麼我想想。」

　　陸靜虛生怕對方要點那首無名曲，他可是答應了要告知曲名的，他想是想好了，卻不大樂意說。不過，幸好只是虛驚一場。

　　聶成華嚥下一口小點才道：「我來考考你六花曲好了，樂怨悲哀思憐，嗯，來首《蘭花樂》！」

　　他自己會的就頭尾二曲，《蘭花樂》與《梅花憐》，那自然是選前者，此曲如其名，乃是輕快靈動的，很是快樂，他可沒見過陸寧彈此類曲風。

　　豈料陸靜虛絲毫不慌，畢竟可慌的時機已過，他甚至挑釁似地瞅了過去，兩手卻開始了撥弄。

　　聶成華目瞪口呆，他錯愕的與其說是陸靜虛炫技，那眼神的犀利與剛烈才更叫他震撼！

　　他想，陸寧撫琴時向來似水柔情、溫婉細軟，如今這《蘭花樂》，不似大多品奏的「天倫之樂」、「歲月靜好」的氛圍，更像是「打了勝仗後的耀武揚威」，甚至於「大仇得報」的欣喜若狂。

　　竟有幾分應景？

　　六花曲由六曲組成，依季節排序，搭配心境轉變、思緒翻湧，乃《蘭花樂》、《桃花怨》、《蓮花悲》、《菊花哀》、《桂花思》、《梅花憐》。六曲原意已軼，奏者聞者各有悲懷，曲情跳轉極大，富含情感深如泥潭，但很顯然，六花曲連貫，是悲非喜，不論結局如何，總逃不過愁怨。可聶成華聽了陸靜虛的首曲，竟覺得後面的怨悲哀思憐，皆不屬於其人，而是他的手下敗將。

　　一盞茶有餘，陸靜虛兩手覆弦，聶成華的下顎仍未復位，等到陸靜虛收了視線收了手，聶成華才劈然起身，驚呼道：「太帥了！再一次！」

　　陸靜虛沒想到會被如此誇讚與討要，他想起對方先前說的「老不拒絕我」，索性道：「不要。」

　　「啊！」聶成華大叫一聲，又一屁股坐下，癟起雙唇，「小氣。」

　　陸靜虛不知該不該接著奏，但一時也不知彈什麼好，況且縱使是他，手也會乏的，他聽見一聲嘆息，便面了過去。

　　聶成華道：「你欠我的曲子，等睡前再還吧，讓你休息一會兒。」

　　陸靜虛緊繃的思緒登時放鬆，他淡淡應允。

　　＊

　　雲中君在小祠堂內，此地連門生都不可入，是他祭奠「過去」的私人空間。

　　小小的祠堂僅一人可站，一張及腰的桌案貼著牆，三面牆皆是素白，但隱約有真言般的墨紋。案上無牌無碑，只有一塊摺疊齊整的白綢，置著一只黑簪，簪子不明不亮，甚至像蒙了一層霧，造型簡單俐落，無珠無綴，尾部的尖端卻是不自然的斷面。他輕撫簪面，神色如雲，道：「聶家的孩子，來了啊。」

　　有些東西，如那簪尾斷裂開來，卻總會以別的形式連接起來，亦如他與世間、與過去的連結。

　　＊

　　晚膳時間。聶成華狼吞虎嚥，這讓陸靜虛十分不解，他以為對方很餓，但分明吃完小點時還說有些飽，然這疑惑他很快得解了，因為聶成華迅速吃完後，就兩手撐著臉，一雙桃花眼兒直盯著他，一如幼時那般。

　　陸靜虛實在吃不下去了，筷子前端抵著碗，問：「看什麼？」

　　聶成華笑瞇瞇地說：「看你用膳。」

　　陸靜虛淺淺一嘆：「所以有何好看？」

　　聶成華仍是笑面盈盈：「就是好看啊。」

　　語塞一時，陸靜虛想問：既然好看，那要不要就待在在水一方，讓你看個夠？

　　可他最後問了別的：「聶芳，倘若你不必待在化神谷，會如何打算？回藍家？」

　　話鋒轉得太快，聶成華愣了愣，想了想，搖了搖頭：「打從我主動隨隅卯去了妖界，褪去鳳尾蘭夢裳，我就不再是陵川藍氏的人了。我或許還是會待在崑崙山吧，那滿山滿谷的陰氣，光靠那隻黑澤是壓不住的吧？」

　　陸靜虛沉默片刻，隨後道：「那不是你的責任。你……也可以待在在水一方。」

　　聶成華笑道：「哈！現在我有你家的斗篷了，還有你家的手絹了，等我湊齊一整套，是不是能直接入門了？」

　　陸靜虛瞥了一眼對方腦後的髮帶，問：「你想入燈火闌珊處？」

　　聶成華仍是笑道：「哎，我不就順著你的話嗎？這在水一方是你家的地盤，我若待在這兒，可把你家和雲門都給拖累了。不過，還真有些心動。幸好我去化神谷的事兒早早定案了。」

　　幸好？還是可惜？心動……卻也不可能行動了。

　　之後二人無語，陸靜虛就在感覺自己犯了錯的盯防下用完了晚膳，他先點了兩盞燈，才將殘盤送回雲門。

　　聶成華獨自一人時，抬頭望月，神奇的是，果然還是滿月，可他不打算問陸靜虛了，畢竟這估計是他最後一次來在水一方了。

　　而陸靜虛回來時卻站在在水一方的入口前，遲遲未動。

　　他在想，這在水一方是他陸家地界，又在雲門之中，那是否算作，天下最安全之所？

　　……是，那肯定是的。可終究，護不住一人。

　　他邁開步子，迎向那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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