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孽芳華：問妖卷》 - 【第兩百三十五回、舊夢】

　　在尊貴的客人離開後的隔天，聶成華來到石窟，都還未反應過來，便聽得藏玉說：「小花，你想知道的，親眼看吧。」

　　那聲音語氣溫柔，聶成華一時失了神，有一隻手蓋住他的雙眼，一忽而過，哪裡還有什麼劍尊，眼前的場景他很確定自己沒見過，他卻很清楚這是何處。

　　──伏羲臺。

　　四周有薄雲，清爽微涼，深吸一口氣，讓人通體舒暢。

　　聶成華震驚了，他以為這只是幻視，沒想到自己能感覺到環境，甚有踏在石板上的實感。

　　腳下是一片巨大的圓形平臺，由無數塊長且大的白石拼接而成，正中心有個圓，約五丈寬，那圓是單獨的一塊巨大白石，有一圈深溝圍繞。

　　整個平臺估摸有至少二十丈寬，薄雲之後可見十數根高聳不見頂的白石立柱，上頭分別雕著各式各樣奇形古怪的妖獸。而中心的圓上，有兩道身姿，皆是白衣翩翩，清逸雋朗。

　　聶成華認出來了，那是璃光和藏玉！

　　不過他瞧不大清楚那兩人的面容，距離分明不遠，也沒什麼薄雲遮擋，他就是瞧不清楚，又是側臉，只能勉強辨別表情。

　　璃光和藏玉面對彼此，距離僅隔一步，藏玉高了一顆頭，正俛面輕笑，不知說了什麼，璃光抬頭，沒什麼表情，也不知說了什麼。

　　聶成華忍不住罵道：「瞧不清楚就算了，連話都聽不到，還真只讓我親眼看啊！」

　　一忽而過，他登時愕然，他看見藏玉抱住了璃光，也聽到了與方才那空靈縹緲毫無二致的聲音。

　　「璃光，有我在。」

　　就這麼短短一句，卻讓聶成華深受觸動，即便不是對他說的，但他還是能感受到其中的深情，難以形容，只覺飄飄然，又覺歆羨。

　　忽然一陣大風張狂，還是這個平臺，還是璃光和藏玉，卻與方才天壤之別。

　　兩人手上仍無劍，璃光身上卻滿是嫣紅，藏玉緊抓著璃光的雙肩，雖未言語，但能知其倉皇。

　　聶成華滿是不解，喃喃道：「這是怎麼了？」

　　他很快就聽到了答案。

　　他能看出藏玉極力鎮定，卻實在拙劣，他聽見藏玉說：「璃光，能不能告訴我，為何殺人？」

　　殺人？

　　聶成華訝然，很快在腦中將劍尊的職責調閱出來，斬妖除魔，維繫天下安危，如何都牽扯不上殺人吧？

　　他又看到璃光抬起頭，雙唇作動，可他分明沒有聽到任何聲音，卻知道璃光說了什麼。

　　「那人類遭妖魔俘虜作盾，身受重傷，魔氣侵身，即便我不連著他一起殺了，他也活不過三天。若我顧及那人類而放任妖魔逃離，造成更大傷亡，得不償失。我，如何有錯？」

　　聶成華不禁肅然，他能想像那場面，也知劍尊對付的都是魔人，更知常人遭邪氣入體會如何，更別說是魔氣了。

　　他以為藏玉會責怪璃光，萬萬沒想到，藏玉竟捧起璃光的臉，還堆起了笑。

　　「敢情如此，那便好了。璃光，你沒做錯，我說過的，有我在，你只須做自己認為對的事，我會去向他們解釋。」

　　聶成華的肅敬馬上被錯愕取代。這這這藏玉哪是個劍尊啊？分明是個愛子心切的老父親！

　　還不等聶成華反應，一陣風又過，場景不改，人物與氣氛卻陡然轉變。

　　多了兩個人，聶成華認出了也是劍尊，卻不知哪個是碎語哪個是廣冥，但他清楚可見那兩人的來勢洶洶。

　　四名劍尊手上都拿著劍，各有各的狼狽，藏玉將璃光護在身後，和另一名劍尊舉劍相對。

　　這又是怎麼了？劍尊還會起內鬨？

　　他很快就知道舉劍的劍尊是誰了。

　　「碎語，我早說過了，璃光沒做錯任何事，你若執意要罰他，便由我替他受罰。」

　　藏玉面色肅穆而鎮定，聶成華還以為會說「先問過我的劍」之類的，實在不知如何數落了。

　　他也瞧不清碎語劍尊和廣冥劍尊的臉，也聽不到聲音，卻知道他們的語氣和對白。

　　「大半座城的人都因為他的衝動行事而死了！五萬人！男女老幼！璃光上任之後，被他間接害死的，高達四十萬人！」

　　碎語大罵。聶成華震驚不已，也不知該不該慶幸，傳說的四十萬人沒說錯，卻只是總和。

　　「那半魔狡詐，故意藏匿城中，若非璃光出手，怕是整座城都保不住。間接害死？分明是妖魔為禍。」

　　藏玉的回應堅定不移。聶成華稍稍瞭然，但未知全貌，也不好做判斷。

　　「藏匿城中又如何？那不是早知道的事嗎！但凡璃光那廝多等半個時辰，待民眾疏散，都不至於如此！」

　　碎語依舊忿忿不平。聶成華詫然，敢情是這般情況，如若璃光不是因為意外而擅自行動，那可真是大錯了。

　　「若那半魔不等呢？」

　　藏玉提問。這提問在聶成華看來，實在拙劣，而碎語也說出他的心聲。

　　「倘若等了呢？」

　　是啊，既然並非那魔有了行動，便不可斷言能否撐到民眾疏散完，而且只消半個時辰，倒也不算太久，不管在那一個時辰間，半魔是否突然動作，民眾也已經在疏散了，死傷定能降得更輕。

　　而藏玉啞口，碎語趁勢繼續說道：「我早就看不慣璃光那廝！是我們四人中最強的又如何？最強便能一意孤行？便能視人命如草芥？我們劍尊的職責是斬妖除魔沒錯，可斬妖除魔不是建立在守護蒼生之上嗎？若為除魔而殘害本應保護之物，那與妖魔有何不同！」

　　這時一直像背景的廣冥上前一步，也舉起了劍，聶成華知道他說：「我不在乎璃光有什麼理由，犯錯了就該受罰，更重要的是，璃光犯錯並非一次兩次，雲中君也忍無可忍。」

　　聶成華驚訝，雖說此時的雲中君不見得是現在的雲中君，但能讓雲中君忍無可忍的，璃光到底做過多少離奇的事？

　　璃光忽然推開藏玉，冷淡開口：「你們要如何罰我，隨便，與藏玉無關。」

　　藏玉愣了愣，當即扔了劍，緊緊抓住璃光的肩膀。

　　碎語說：「劍尊卸任即歸天，璃光，你自行了斷吧。」

　　聶成華大駭，忍不住喊道：「好歹是劍尊，說卸任歸天就卸任歸天的嗎？璃光究竟多誇張啊！」

　　他又想到雲中君告訴他的，璃光性情暴戾，毫無憐憫之心，看來的確如此，是他方才被迷惑了，被璃光小鳥依人的樣子給騙了。但為什麼？天性暴虐之人，可以入伏羲臺的嗎？沒人天生下來就是劍尊，劍尊也只是將本就天賦異稟的人帶至伏羲臺加以培養，倘若人品不過關，為何要費心培養？又為何沒有糾正？

　　「璃光，不可以！」藏玉大叫。

　　璃光輕輕將肩上那雙手一扳，藏玉便有如柳絮被拍開，這叫聶成華看得驚詫不已，他可是瞧見了藏玉的手青筋暴起，指節分明。

　　「藏玉，不必阻攔。我本來就不想當劍尊，不想待在伏羲臺，但正因為伏羲臺找到了我，我才活了下來。然後又因為有你，我才成為了劍尊。藏玉，你愛這天下，可我不愛，保護蒼生是你們的職責，我只是你們的利刃，為了你，我甘願殺戮，甘願受人指責唾棄，但我不想拖你下水，我真的，乏了。」

　　璃光冷淡而沉重。聶成華心情複雜，他好像可以理解璃光，因為他自己似乎，和璃光的立場沒什麼不同。

　　「不行……我答應過會一直陪著你，你若要卸任，我也會隨你一起。」

　　藏玉語中的悲愴和固執，聶成華深刻感受到了。

　　一忽而過，聶成華震撼了。

　　眨眼不到的功夫，藏玉嘴角流下嫣紅，同樣的赤色也在藏玉的腹部、在璃光的劍上，碎語和廣冥也明顯可見的驚訝。

　　白刃轉紅，入腹出腔後，璃光輕輕一推藏玉，藏玉便跌坐在地。璃光將劍一甩，鮮紅在石面上潑出一道強勁俐落的線條，他面向碎語，又舉起了劍。

　　「碎語，我不會自裁，若要處決，便由你動手。但，誰都別想動藏玉。」

　　璃光依舊冷淡，唯獨最後一句氣勢萬千。聶成華卻忍不住罵道：「動藏玉的不就是你嗎！」

　　藏玉按著腹部起了身，碎語垂劍後一個抬手，忽然有無數蒙面的白衣從四面八方竄了出來，將璃光和藏玉制伏住。嚇了聶成華一跳，他完全不知道周圍有那麼多人。

　　不過，璃光並沒有乖乖就範，而是直接劈了抓住自己的三個人，又劈死了抓住藏玉的三個人，一時間沒人再近，璃光這才發話：「我說過了，誰都別想動藏玉。」

　　聶成華崩潰喊道：「這是搞哪齣啊！藏玉都受傷了，攙扶他沒毛病吧！璃光你有病吧！」

　　不過是他想得太簡單了。

　　碎語一個拂袖，說：「藏玉劍尊多次包庇璃光劍尊，死罪雖無，活罪難逃。」

　　話音一落，無數蒙面白衣又朝璃光和藏玉撲去。

　　聶成華又忍不住罵道：「碎語劍尊你是不是也有病！就不會等璃光卸任了再說嗎！」

　　結果可想而知，璃光不願意束手就擒，打死了一堆人，但又有一堆人源源不斷地撲上去，藏玉也揀回了劍，蒙面白衣的屍體飛速增加。

　　聶成華來不及想那些人都是從哪兒冒出來的，就見碎語提著劍衝進人群，順利與璃光交鋒。雙刃相觸那一瞬間，鏗鏘聲響徹雲霄，一道巨大強勁的流風將周圍人震開，只有藏玉和廣冥好生站著。

　　聶成華嚇了一跳，那道風是碰不到他的，可他就是有差點兒被吹飛的錯覺，他才意識過來，這些傢伙真的是劍尊，是連他大師兄二師兄都不及千分之一的劍尊！

　　璃光和碎語的劍就那樣互相抵著，誰也不讓誰。聶成華猛一顫，心內湧上了不好的預感，他瞧不清璃光的臉，卻深知其神情，咬牙切齒、怒目圓睜。

　　「這破伏羲臺！狗屁劍尊！不如毀了！」

　　璃光嘶吼，激動萬分。

　　「喂喂，太突然了吧？」聶成華又驚又慌，不知所措，他想移動，卻發現動彈不得。

　　接著雙刃分別一霎又交鋒，此次的流風更為強勁，把一堆屍體都吹開了，還有一具滾到聶成華跟前，他嚇得想跳開，但仍穩穩紮在原地。

　　他見藏玉提劍要打向碎語，卻又見廣冥不知何時竄了過去，和藏玉互相牽制。

　　「藏玉，伏羲臺不可內鬥。璃光故意傷你，罪加一等，碎語動手，不過依規行事。」

　　廣冥劍尊異常冷靜。聶成華忍不住拍手叫好，又發現自己立場怪怪的，連忙平復心情，也默默挖苦起廣冥，藏玉不擺明就是故意的嗎？說這些有什麼用？

　　藏玉一個用力，揮劍與廣冥拉開距離，他瞥了眼璃光和碎語仍僵持不下，他重新擺好了姿態，毅然決然地說：「璃光作盡黑臉，受天下苛責，如今還要成為伏羲臺的替死鬼。伏羲臺不就想要一個暴虐無情強大的殺手嗎？他們從前是怎麼對待璃光的，我可看得一清二楚！目的達成了卻掌控不住，還想殺之了事！廣冥，你向來能辨是非，到底何為正義，你定然看得清楚，這伏羲臺早就敗絮其中，劍尊看似居於高位，實際上不過是天下的魚肉。」

　　那是什麼意思？聶成華錯愕不已，完全無法理解。

　　他猛地向右手邊看去，一團玄霧不知何時出現，又傳出了藏玉的聲音。

　　「此處名為祭天臺，只有劍尊與雲中君可登，劍尊繼承與卸任皆於此進行，周圍的柱子封印著從古至今的魔君，多半由妖所化。那些蒙面白衣皆是受了罰的天兵化身，源源不絕，死而生，生而死，並非活人。這伏羲臺的活人，算上四名劍尊，不超過二十人。」

　　忽然介紹起這個地方，聶成華愣愣視之，倒是對此地的疑惑解了大半，敢情那些柱子是真的妖魔，難怪都那般奇形怪狀的，也難怪那些蒙面白衣數量龐大，又各各都不怕死。

　　但是……

　　「藏玉！這是你的回憶嗎？省略太多了吧？到底怎麼回事啊？我還要待到什麼時候？」

　　興許是總算有個能說話的，聶成華忍不住劈哩啪啦，不過玄霧並沒有回應，他略有不滿，索性伸手去抓，當然什麼也抓不到，場景倒是大轉了。

　　忽然一個劇烈震盪，聶成華跌坐在地，他暗罵道：「方才動彈不得，眼下居然能摔倒！」

　　等他重新睜眼，當即怔住了。

　　映入他眼簾的，說白了就是廢墟，斷壁殘垣，地面依舊是白色石塊，卻破損不堪，不是掀起來了就是大碎大裂，遠處有幾棟分散的屋子，應該是屋子，只是都成了地上的一堆爛木碎瓦，毫無生息，因為薄雲阻礙視線，他也不知此地範圍多大，不過他想，這裡應該就是伏羲臺本臺了。

　　他連忙張望，發現那個祭天臺在左手邊的遠處，可見上頭一堆蒙面白衣的屍體，都堆成一圈了，不過，正中央居然有個站立的身影。

　　聶成華匆忙起身，發現自己可以動彈了，遂邁步向祭天臺而去，祭天臺前有長長但平緩的臺階，每階都有兩丈寬，目測有十階，但他沒踏兩階，就看清楚祭天臺中的人是誰了。

　　好似意料之外，卻又在情理之中。方才不也說了嗎？能登祭天臺的除了劍尊就只有──

　　雲中君。

　　是那看似熟悉的翩翩白衣少年郎，可聶成華仍是看不清面容，說不準那是不是現在的雲中君，不過這也不重要就是了。

　　玄霧又出現了，卻不是在他身邊，而是在雲中君面前。

　　聶成華看見雲中君伸手去碰玄霧，什麼都沒發生，他甚至有種那是一對老友好久不見的場景，但這不是回憶嗎？玄霧不是現在的藏玉嗎？

　　他忽然腦兒一暈，眼前黑了一瞬，再看清時，他又怔住了。

　　場景一樣是祭天臺，沒有什麼蒙面白衣的屍體，只有璃光和藏玉的屍身。

　　他倆並肩平躺在地上，身上乾乾淨淨的，面容舒遲，像睡得極為安穩，唯一古怪的，只是他們面無血色。

　　「碎語劍尊、廣冥劍尊。」

　　忽然有聲音從旁邊傳來，聶成華嚇了一大跳，猛地看過去，發現是雲中君和碎語、廣冥劍尊，兩位劍尊看上去格外疲倦和狼狽。

　　「劍尊之職，責盡於此，二君已可功成身退，安度餘生，於伏羲臺。」

　　那雲中君的聲音輕飄飄的，聽得很不真切，他也聽不出是不是現在的雲中君。不過那是什麼鬼？都功成身退了還得待在伏羲臺？

　　碎語劍尊的回答解了他的疑惑。

　　「一日劍尊，終生劍尊，不離伏羲臺，百年可歸天。也罷，我與廣冥皆餘二十年，便守著璃光與藏玉吧。」

　　這意思是？聶成華思了思、想了想，雖然得出的答案很驚訝，但似乎就是那樣了，原來劍尊的任期就是一百年，而依碎語之言，他們也很清楚璃光和藏玉歸不了天。

　　「二十年後，雲某來送，先行告辭。」

　　雲中君和碎語、廣冥劍尊互相作揖。聶成華的心情像沉到了谷底深潭，雲中君當初所言過於簡短了，璃光確實暴戾，藏玉確實溫柔，伏羲臺大戰確實因璃光而起，可，也不全然如此。

　　當聶成華回過神，發現回到現實了，是昏暗的石窟，但眼前沒人也沒鬼。

　　然後他心中一顫，他能清楚感覺到背後「有人」，是極強而純粹的陰氣，更勝於妖王，卻又帶著一絲清逸的仙氣，特別詭異，即便沒有惡意，依舊叫他心慌。

　　他這才深刻感受到，藏玉確實是鬼仙，又鬼又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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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第兩百三十五回、舊夢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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